监区来了帮教团
      
          监房比平时更干净了。依然是除了修剪果树的十来个人一大早就上了山,别
      的人都留在监内。帮教团的人是临近中午11点时到达的。他们下了车先集中在大
      队会议室了解情况,研究帮教方式。帮教团由十多个区县组成,自然要按照地区
      对犯罪人员进行帮助教育。
      
          帮教团到来的消息不胫而走,监房里跟开了锅似的。这一则是因为好奇,弄
      不明白帮教的含义,二则是心怀侥幸,还以为自己会从帮教团本身得到诸如减刑、
      假释的好处。总之每个人的心里都怀揣着自己的账本,等待着帮教的时刻快些到
      来。
      
          帮教团的人首先对监狱的设施环境进行了察看。虽然跟走马灯似的,却也看
      得认真仔细。他们首先参观了犯人的食堂,对其卫生状况和伙食都进行了评价。
      最后他们来到了监房。走廊里的人都站着观望,只有3 号仍然无动于衷地弹唱吉
      他。3 号的身边除西瓜皮以外,还围了好几个人。当大队领导一行带着帮教团的
      人走过来,所有的人都立正站好时,3 号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中。帮教团的人
      站在3 号身边听了一阵,都说3 号歌唱得不错。并问起了3 号犯罪的案子,以及
      她所在的地区。
      
          3 号冷漠地站起来说:“对不起。”
      
          然后3 号显得有些羞怯,低下头时一包烟正好从她衣兜里掉出来。3 号的脸
      变得绯红,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烟,所有的人都看了一眼地上的烟。3 号用脚轻轻
      踢打着凳子。
      
          帮教团一行继续往前,有人问监狱怎么允许抽烟时,大队干事无可奈何地说
      :“对于人,有些事是无法杜绝的。”
      
          午饭后帮教团在大队的楼上分成了无数个小组。3 号被作为例外叫到了办公
      室。因为此次帮教团中没有3 号所在地的人。3 号走进大会议室,廖芳娇和郑大
      芬、小黑鸭都坐在里面。
      
          3 号迟疑地站在门口,她看见了刚才在监房里问话的那个人,她正想转开目
      光,那个人朝她走来,并牵引着3 号的一只手,哪怕这只手只是轻轻的象征性地
      落在3 号的手上,3 号还是感觉到了这只手的体温。牵3 号手的是一个机关干部
      模样的中年妇女,个子不高,但很胖。一看就是里里外外一把手的那种操持型妇
      女。
      
          3 号坐在妇女身边,她第一次有了局促不安的感受。她悄悄地瞅了瞅别的犯
      人。她的目光落在了郑大芬的脸上。那是一张显得悲愤交加,又万分委屈的脸。
      3 号从她的表情上完全知道郑大芬此时正说着什么。
      
          中年妇女用胳膊轻轻地撞了一下3 号说:“你来多久了?”
      
          3 号说:“五年下坎了。”
      
          中年妇女说:“你不想早日回去吗?”
      
          3 号冷淡地笑了笑:“早日回去要表现,我表现不好。”
      
          中年妇女说:“为什么呢?”
      
          3 号想了想说:“很复杂。”
      
          屋子里被郑大芬的哭声搅乱了。一屋子的人都朝郑大芬坐的帮教组看,郑大
      芬一边哭一边仍然不停地诉说着自己的身世。帮教团的一个人走到门外,他叫来
      了大队领导。不用问,大队长十分明白郑大芬的表演伎俩。
      
          大队长说:“如果差不多了,就把你们带来的纪念品发了。”
      
          纪念品对于接受帮教的人来说是个意外。来时她们只想有个诉苦、或许重新
      翻案的机会,何况这种机会的可能性都很渺茫,没想到会得到东西。纪念品是早
      就装配好了的,一人一包,包里装着毛巾、塑料缸子、香皂盒、梳子、玻璃小镜、
      牙膏和牙刷。由于无法控制这种意外的喜悦,出门后她们几乎是一窝蜂似的拥向
      监房。
      
          3 号走在最后面。她走时郑大芬仍坐在原处,她的两只眼睛哭得通红。3 号
      下楼梯时,中年妇女追上她说:“其实你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你出狱后凭你唱
      歌就能挣钱吃饭。”
      
          3 号第一次真诚地对着中年妇女点点头。在从大队办公楼走向监狱的这段路
      上,她的内心涌起了这一生中从未涌动过的对今后生活的热望。她回到监室,西
      瓜皮正躺在床上翻看一本杂志。3 号缠绵地往她身边一躺,将手里的东西往西瓜
      皮身上一搁。西瓜皮看了3 号一眼,很不高兴地说:“你去凑什么热闹?”
      
          3 号说:“队长叫我去的。”
      
          西瓜皮放下手中的书坐起来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跟条狗似的。”
      
          3 号满腔的喜悦一下子被西瓜皮的冷嘲热讽弄得烟消云散。她心里酸溜溜的,
      既而眼睛有了泪水。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满怀深情。她拿起梳子慢慢地梳着
      头发,心里就更酸了,眼泪就掉了下来。西瓜皮见3 号有些反常,显得非常烦躁。
      她本来就很不高兴3 号跑去接受帮教,回来了还做出这模样给自己看。西瓜皮站
      起身来,边走边骂,说3 号吃了牛肉又开始发马疯。
      
          3 号也不知道自己在西瓜皮面前突然会变得坚强,她一个中午都没有去找西
      瓜皮,哪怕像往常那样去找她吵架。3 号很冷淡,直到下午开课的钟声敲响,她
      仍然没有与西瓜皮和好的冲动。3 号在跨出铁门时,西瓜皮和小黑鸭也跨出了铁
      门并超过了她。西瓜皮诧异地回过头看了一眼3 号。3 号面无表情地走进了教室。
      当时米兰就站在讲台上,她的手在黑板上写字时,有些发抖。
      
          米兰刚刚开始讲课,帮教团的人就进了教室。他们很随便地在教室后面的空
      位上落座。教室比先前更安静了。米兰非常紧张,她几次都中断上课。下面的人
      回答问题也比平时差。3 号呆呆地看着米兰,也许她比米兰更紧张。帮教团的那
      个中年妇女,就坐在离3 号不远的地方。3 号把那个女人当成了救星,心脏扑通
      扑通地乱跳。至于米兰在台上讲了些什么,3 号全然不知。待大家开始读书时,
      她也咿咿呀呀地跟着乱读,她完全凭记忆跟着别人走。
      
          米兰在别人读书时用手绢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她看见张道一注视着自己。她
      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东西都变得晃晃悠悠的。米兰将两只手按在桌子上,她
      努力镇定着自己。她明白张道一的目光里包含着对自己的鼓励和认可。她第一次
      发现张道一用如此亲切的目光看着自己。那是男人才有的目光。米兰心窝子一热,
      眼泪差点没有掉下来。
      
          帮教团走后,米兰又重新回到教室。她站在讲台上,看着张道一坐过的地方,
      感受着那股暖烘烘的热流经过心脏时的痛和欢悦。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3 号站
      在门口。米兰并不想理睬3 号,径直往外走。3 号拉住了米兰。
      
          3 号说:“米兰,过去我误会了你。其实我真羡慕你。”
      
          米兰对3 号突然的举动感到很意外。她看着3 号,一时找不到话说。她退到
      座位上,3 号在她的对面站着。米兰能清楚地看到3 号一起一伏的肚子和不安的
      双腿。3 号对米兰说了许多话,而米兰除了诧异之外就是恍惚。她的心思一直在
      3 号啾啾啾的声音外游走。
      
          米兰和3 号离开教学楼时,监房里的人已经开始排队出去打饭。廖芳娇站在
      楼道上看着米兰和3 号从大铁门进来,便返身回了监室。西瓜皮站在一扇开着的
      窗子前与叶青说话,她转过脸来正好看见3 号,于是便把脸阴了下来。她对3 号
      的态度非常意外和反感。3 号没有看见她似的朝自己的监室走。她恨恨地看着3
      号,嘴里骂着贱货,然后她叫了一声米兰。米兰已经开始上楼,听见西瓜皮的声
      音,便又倒了回来,西瓜皮咧着满脸的嘲讽。米兰走近窗子,站在里面的叶青也
      不说话。米兰感到很尴尬,又不好退走,便耐着性子站在她们面前。
      
          西瓜皮说:“不一样了,马上就有人往上扑了。”
      
          米兰说:“这不是你的性格。”
      
          西瓜皮说:“那你说说我的性格,让我光荣光荣。”
      
          米兰心里很不舒服,西瓜皮对自己虽有过激之处,但后来却能像个男人似的
      让米兰有依靠感。眼前的西瓜皮除了一脸的坏相,就是比先前更陌生。
      
          米兰说:“我们是朋友。”
      
          叶青突然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干,像是喉咙里卡着带刺的东西,面部表情始
      终僵着。西瓜皮更是笑得稀奇古怪,她还把腰弯下去,用一只手按住肚子。
      
          米兰明白有时候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她不再搭理她们,转过身朝楼上走。
      她的身后是西瓜皮七歪八扭的怪笑。寒风迎面扑来,米兰心中滋生出很多想法。
      从这时起米兰下定了一定要好好服刑,争取改判、减刑的决心。她认为这才是真
      正的对别人的打击。她的内心由对生活的绝望以及伤害变成了无限希望。
      
          米兰万没想到自己刚刚战胜了别人的讥嘲、冷落,等待自己的竟是一盆冰凉
      的水。这盆水悬在门框上方,在米兰推门而入的时候横空而出,稀里哗啦从头到
      脚,盆从米兰的头上跌撞着掉到地上,然后翻滚了几下,盆口朝下奄奄一息。
      
          米兰被这突如其来的物体震懵了。她懵里懵懂地站在那里有好几秒钟。然后
      她听见了一阵笑声。笑声从冷冰冰的水面传过发梢,好像石头从高处掉下来,捶
      打着地面发出轰轰的声音。米兰摇摇头上的水,伸手抹了一把脸。
      
          米兰感到胸中缭绕着一团火。郑大芬躺在床上正闭目养神,她的脸上充满了
      安详和满足。廖芳娇跟别的几个人正看着自己。米兰的脑子里反映出看守所时的
      情景。米兰很快冷静下来,她转身走出门,屋外的寒风直逼她,使她浑身发颤。
      她的牙碰得咯噔咯噔的。米兰本打算这样去找干部,走到楼道口米兰就受不住了。
      她只好颤颤巍巍地往回跑。进屋时几个女人正在嘻嘻哈哈地疯笑。
      
          米兰愤怒地脱掉衣服,重新穿上干净的衣服。米兰知道郑大芬的用心,米兰
      同时也知道自己单枪匹马,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但米兰的内心莫名其妙地充满
      着一种虚无的强大感。经过这么漫长的磨砺,米兰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应该依靠
      谁。以恶制恶似乎对米兰来说太难了,冷白冰已经走了,西瓜皮又对自己那个态
      度。惟一的依靠就是干部。所以米兰慢慢地变得平静而从容。
      
          米兰从地上拾起那堆湿衣服时,脸上竟然有了笑容。她轻轻地笑着,看看屋
      里所有的人,竟然得意起来。她拿起衣服出门时,回过头来冲廖芳娇看了一眼,
      米兰自认为这是最平淡的一眼,毫无表情。看见廖芳娇眼底掩饰不住的暗淡,心
      里便有了胜利逃亡的得意,她大步朝楼下走去。似乎一切欺凌侮辱全是为自己现
      在这种心情准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她看到的是一条越走越宽的道路。
      
          米兰一直在秦枫的办公室里,坐到夜晚的学习钟敲响很久以后。米兰回到监
      室头发已经在办公室烤干。屋子里只有郑大芬,别的人都去参加学习去了。米兰
      进去的时候,郑大芬正没精打采地翻看一本手抄的“麻衣相书”。这本书在监室
      里传来传去,被弄得软塌塌的。米兰没有看过这本书,她看见郑大芬将一个被划
      得四分五裂的手掌摊在膝盖上。郑大芬装作聚精会神的样子,其实她的眼睛直愣
      愣地盯着一个地方,用余光恶狠狠地跟随着米兰移动。
      
          米兰把湿衣服放进盆里,用洗衣粉搓揉时,有了想唱一首歌的冲动。米兰突
      然发现自己压根就不会唱什么歌,方才的得意之绪顿时消减了很多。米兰有说不
      出的懊恼或者沮丧,她说不明白。她端着盆下楼梯去清洗衣服时,看见监室里跟
      着起哄的两个女人,跟在内值班的后面,两个人边走边交头接耳地说话。米兰知
      道她们是被秦枫叫去处理这起事件的,不禁又高兴起来。
      
          对于秦枫来说,她早就想治治廖芳娇,灭灭她的恶霸气。秦枫自从分到这个
      大队,站在监狱门口的第一天,就听说了廖芳娇这个名字。那时她对铁门里面充
      满了深不可测的神秘想法,但对这项工作充满信心。两年来,由于刚开始一直在
      入监队搞内勤,没有机会治她。廖芳娇调入监队期间,又担任了组长,一直“拿
      表现”,似乎有了好转。但狗改不了吃屎,现在她又旧病复发。
      
          秦枫在处理犯人问题时,一向喜欢单独作战。一方面她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信
      心,另一方面她觉得与别的干警配合不是太默契。她那种单刀直入、步步紧逼的
      思路总会被打断,往往是事倍功半收益甚小、或者毫无结果,反倒被犯人钻了空
      子。秦枫的这种性格是监内犯人惧怕她的主要原因。她们认为秦枫是个高智商的
      干警,是非分明、张弛有力,不容易被蒙骗。
      
          所以这次事件秦枫先从看似无关的两个犯人入手。秦枫非常清楚,这件事是
      郑大芬、廖芳娇所为无疑。对于这两个先于别人会用法律保护自己的人,秦枫知
      道没有证据,最后还落得理屈被动。从心理上战胜对方是秦枫监狱工作的战略战
      术。所以秦枫人虽很年轻,却很快从同龄干警中突显出来,成为大队主管教育的
      专职干事。这个职务使她如虎添翼,在复杂枯燥的工作中游刃有余。
      
          事情恰如秦枫所料,廖芳娇会誓死抵赖,说别人诬陷自己。而郑大芬一进屋
      就从实招来,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出主意的同谋者,具体的事主要是廖芳娇干
      的。招了干部还会拿自己怎样。劳改是手段,教育是目的,既然目的已经达到,
      手段便多余了。郑大芬对干部的批评口服心服,能深刻认识自己的过错。结果就
      是写检查,小组会上检讨。并且郑大芬一再恳求秦枫,不要让自己在大会上检讨,
      千保万证绝不再犯监规。秦枫知道郑大芬口是心非,完全是想取得自己的信任,
      蒙混过关。
      
          郑大芬的两只眼睛一直看着秦枫,没有丝毫的畏惧,也没有丝毫的如她嘴上
      所说的那种内疚和认识错误的真诚。鉴于郑大芬是有病待查的犯人,又表现出深
      刻的认错态度,秦枫再不放过她,就会显得自己毫无水平。她明白郑大芬看自己
      时眼睛里有这层含义。但又不能就这样轻易地让郑大芬觉得自己得逞而忘形。所
      以在结束询问时秦枫揭穿了郑大芬的认错态度和本质。
      
          秦枫说:“虽然这样,但我们仍然愿意给你所希望的这种结果。但下不为例。”
      
          郑大芬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又昏又暗。她的唇有些苍白地哆嗦了两下。她似乎
      想说什么,刚一张嘴就被秦枫打断了。
      
          秦枫说:“别人会告诉你,下次旧病复发的结果。”
      
          郑大芬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莫大的畏惧。这种东西从她的心灵的某个角落
      一点点滋生出来,很快便弥漫了整个身体。以至于她站起来的时候有些发抖。她
      走到门口回过头对秦枫说:“秦干事,谢谢你,我是真佩服你。”
      
          廖芳娇比起郑大芬来表现得就蠢了。她明知自己混不过去,却还要死抵赖,
      拿出以往对付干部的所有招数。一张嘴呱唧呱唧地辩个不停,最后便开始发起疯
      来。她怒目横眼地与秦枫较量,一副什么也不惧怕豁出去的样子。秦枫叫内值班
      将另外两个证明人喊出来。两个同谋者站在廖芳娇面前瑟瑟发抖。
      
          秦枫说:“这件事是不是廖芳娇干的?”
      
          两个同谋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秦枫说:“那是你们俩干的了”
      
          其中一个刚一开口,廖芳娇就抓住了她的头发。秦枫从桌上拿过刚刚充了电
      的警棍,打开通电按钮来回在桌子边角上试了几下,警棍立即发出噼噼啪啪的火
      花。
      
          廖芳娇听到电击声,抬起头看了秦枫一眼,她看见秦枫手持电棍朝自己走来,
      她被秦枫脸上的怒气镇住了。
      
          秦枫虽然没有直接用电棍触及廖芳娇,但她让电棍不停地发出声音足有一分
      钟之久。
      
          最后廖芳娇被关进了独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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