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了反而不真实
      
          冷白冰满刑那天,天气格外晴朗。一年两次的减刑大会正在准备之中。因为
      要开大会,所有的犯人都没有出工。这天除了宣布减刑释放人员之外,乔萍萍的
      案子已经审理下来,支队将两个会集中在同一天里进行。
      
          监房里闹哄哄的,冷白冰提着自己的东西与米兰道别后,她朝着监狱的大门
      走去。她不知道为什么两只脚飘飘忽忽的。她环顾左右,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她
      便有些心惊肉跳。坐了近二十年的牢,如今终于获得了自由反而不自在起来,心
      脏紧绷绷的。她走进办公室拿到释放证明书时,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
      
          拿到释放证明,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监狱最后一道大门。然而冷白冰却显
      得畏畏缩缩,举步艰难。她站在花池的一块石头上,假装整理东西。她再次拿出
      释放证明,上面白底黑字清清楚楚写着冷白冰刑满释放。她却觉得很不真实,像
      是谁在跟自己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开会现场已经开始布置。喇叭里传出一个女人的歌声。冷白冰重新提起东西
      朝外走。走出最后一道大铁门时,冷白冰突然觉得世界宽大得空空荡荡,心情却
      格外寥落。她回过头再看了一眼监狱,竟然满眼泪光。冷白冰突然悲凉地感到自
      己像一个陈旧的器具那样,被时间深深地埋葬和遗弃。现如今她历尽艰辛和磨难
      从时间的尘埃中凸现出来,却不知自己身为何物身处何地,手足无措。
      
          冷白冰走上大路时,迎面开来几辆警车,虽是几辆却也显得浩浩荡荡。冷白
      冰避到路边,警车一路鸣叫开到了监房大门口。
      
          车上的工作人员下来之后,一个背枪的战士打开了警车的后门。贩卖乔萍萍
      的川和西,先后从车里爬出来,他们将带着铐子的手举过头顶,然后跳到了地上。
      他们对监狱的环境感到非常新奇,进了大门之后仍不停地四处张望。
      
          监狱的干警将法院和支队领导引入大会现场,各中队的犯人早已列队坐好,
      等待大会的开始。
      
          法官在主席台上宣布加刑大会开始时,川、西还有乔萍萍被带到了会场的前
      面。会场内顿时一片嘈杂,洪水般的目光使得台上的三个人不安起来。
      
          川和西因为窝藏罪拐卖妇女罪,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五年。而乔萍萍
      因为脱逃罪被加刑一年。大会结束后,川和西被送往别的劳改支队服刑,乔萍萍
      调离伙食堂回中队参加劳动。
      
          女人们仍不肯离去,她们的内心活跃着一种幸灾乐祸与己无关的兴奋。女人
      们成群结伙地议论着,其实她们最不能压制的兴奋还是下午的减刑大会。那是个
      伟大的时刻,有些人会突然在那样的时刻获得意想不到的结果。她们心存侥幸的
      时候,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一向表现不错,就算不太好,万一幸运之星降落到自己
      的头上,获个劳改积极分子、记功奖励及大会表扬什么的,为下一步减刑打下基
      础,也算是老天有眼。这样的等待格外漫长,特别是有可能获得减刑和奖励的犯
      人,她们更是无法控制自己。与其在慌乱中度过,不如在人群里讲讲别人的事,
      使自己的情绪渐渐变得平静。
      
          下午两点减刑大会准时开始。太阳直射着人的头顶,整个大坝子没有一点遮
      拦。但会场下面却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昂首以待。
      
          法官宣读减刑人员的声音洪亮透明,在耳朵里像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墙,直震
      得心脏阵阵发颤。
      
          法官念完了几十个减刑人员的名字,头上渗出大滴的汗珠来。凡听见自己名
      字的人都站到主席台前面。领取减刑证后,面对会场站着,直到所有人名字念完,
      她们才回到会场。
      
          那阵有如翻江倒海的声音过去之后,会场里没有听见自己名字的人,情绪显
      得十分沮丧,所有的激情如潮水样退落下去。她们感到了天气炎热的不可忍耐和
      烦躁。会场里有人开始讲话。而主席台上正在准备宣布获劳动改造积极分子的名
      单。整个场景像是有意留出时间,让情绪低落的人整理一下似的,从念完减刑人
      员名单到宣读劳改积极分子名单,中间整整隔了五分钟的时间。
      
          宣读名单的法官换了一个女的,她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一盘沙子似的抛撒出来。
      众人正为这种声音感到不适的时候,这个女法官的手碰到了扩音器的喇叭,整个
      会场被一种尖厉的电波声搅乱了。会场里的人叽叽咕咕开始讲话。女法官停止了
      宣读,一个专门管理音响设备的男干警,手忙脚乱地在台上调试声频。这样大会
      时间又向后拖延了几分钟。
      
          坐在人群中的米兰始终显得坐立不安,丢魂失魄似的。无论减刑或奖励都与
      她无关,她不停地四处张望。冷白冰的离开使米兰心空如洗,她有一种无着无落
      的感觉。她想这会儿的冷白冰该坐在了回家的汽车上,随着汽车的远离,冷白冰
      再不会回望身后的道路。米兰这样想着便有了坐车的感觉,强烈的日光下,人群
      变成了牛群,伴着尘土飞扬,一路从天的尽头俯冲过来。
      
          米兰动了动身子,再一看发现自己的眼前吊着一个盐水瓶子,她一抬手,盐
      水瓶子就晃晃悠悠地转。门外有扫地声,竹扫帚在干燥的水泥地面上哗啦来哗啦
      去,还有人在咳嗽。犯人医生从白布帘子前面探过头来,见米兰睁着眼,便又将
      头缩了回去。有人敲门走进了医务室。
      
          犯人医生道:“秦干事。”
      
          秦枫问:“怎么样?”
      
          犯人医生说:“她中暑了,没事。”
      
          秦枫掀开白布帘子便看到了米兰。米兰佯装睡着的样子,她怕见秦枫,她有
      一种非常羞辱的感觉。秦枫走到米兰的床边,伸出手在米兰的额头试了一下,收
      回手时她对犯人医生说:“输完液,给她开两天病休条,我来签字。”
      
          米兰觉得心窝子和眼窝子都热烘烘的,一睁眼泪水珠子样骨碌骨碌滚下来。
      这时米兰听见小黑鸭在窗子外面向犯人医生求情,要求进医务室看米兰。犯人医
      生推辞了半天不让小黑鸭进,小黑鸭就趴在窗子上呱哒呱哒不停地央求她。最后
      犯人医生极不耐烦地说:“只准进来五分钟,我这还要给别人看病打针嘞。”
      
          小黑鸭一颠一拐地跑到米兰床边说:“你没事了?”
      
          米兰擦擦眼泪说:“谢谢你。”
      
          小黑鸭不耐烦地说:“你这人什么都好,有文化,长得又不难看,就是爱哭。
      哭得整个人倒霉兮兮的,难道你不觉得哭是没有用处的?我从小皮厚难得哭出来,
      有时真想哭一哭,就是哭不出来。”
      
          小黑鸭见米兰不说话只看着屋顶便又说:“嘿,我们来的新犯也有获大会表
      扬的,你猜是谁?”
      
          米兰摇摇头说:“这又能怎样?”
      
          小黑鸭竟急了说:“你怎么一点不开窍呀?刚来就获表扬,就说明在干部那
      里挂上了号,接下来记功、劳积、减刑,狗日的别人的运气为什么就那么好呢?
      我不是天天老老实实在干活吗?干部从我身边走过总是看不见。叶青干什么了?
      何清芳又干什么了?还在监狱里剥削我。”
      
          小黑鸭唉声叹气地走后,米兰脑子里一直乱糟糟的。犯人医生替米兰拔掉盐
      水针头后,米兰躺了很久才回监室。在楼道里郑大芬迎面走来,她旁若无人地直
      冲过去,与米兰擦身而过时,故意用肩头撞了米兰一下。米兰想起冷白冰临走时
      的话,心里跟针刺样地难受。她认为冷白冰说得对,自己无论从哪方面都不是郑
      大芬的对手,不能与郑大芬正面交锋。在监狱任何人都不能依靠更不能相信。
      
          米兰刚躺上床,郑大芬便进来了,她横冲直撞地在屋子里走动,嘴里不停地
      骂着脏话,谁也不搭理她。这时廖芳娇抱着东西进来了,郑大芬立即笑迎上去:
      “廖组长,你睡这张铺。”
      
          廖芳娇说:“我现在不是组长。”
      
          郑大芬说:“你就是组长。”
      
          郑大芬替廖芳娇把东西铺在冷白冰睡过的那张床上,然后她坐下来正对着米
      兰的铺,昂着头发出一串怪里怪气的笑声。
      
          廖芳娇问:“谁睡在那儿?”
      
          郑大芬说:“还会有谁,这人一来就抗改。今天大会一开,嘿,她便装死过
      去。装死也不过一两次,次数多了别人也看明白了。”
      
          廖芳娇从入监队调回中队,住在楼下监室里,说是楼下潮湿不干净,三番五
      次要求换监室,冷白冰走了,她便搬了上来。内勤干事磨不过廖芳娇,也就同意
      她换监室。她仍以组长的身份自居,同监室的人依然要把每月的零用钱交到她手
      里,还有接见时家里送的东西。
      
          廖芳娇在吃晚饭前,把她住这个监室的有关“政策”,简单地说了一遍。大
      家便一窝蜂似的下楼排队打饭去了。米兰最后一个从楼上下来,她走在队伍的最
      后面,出大门时她看见乔萍萍在另一个队伍里面。米兰避疫似的调转脸,乔萍萍
      暗黄的脸一下子闪出一道亮光,她叫了声米兰,便都朝着各自的窗口排队打饭。
      
          米兰上楼时,小黑鸭从后面跟上米兰,她手里拿着一包卫生纸,在米兰眼前
      晃了一下。
      
          小黑鸭问:“唉,要不要?便宜伍毛。”
      
          米兰上楼之后就去找钱,可是却找不着。
      
          米兰说:“我的钱丢了。”
      
          小黑鸭问:“你放什么地方的?”
      
          米兰仍不死心地再次翻了一遍枕头说:“我就藏在这里面的。”
      
          小黑鸭说:“你肯定找不着了,下来吧。”
      
          米兰从床上下来愤懑地说:“肯定是郑大芬和廖芳娇。”
      
          小黑鸭吧嗒了几下嘴说:“既然知道别人要害你,怎么不小心点呢?”
      
          米兰说:“没想到她们下手这么快。发钱的时候,廖芳娇还说交钱给她是自
      愿,决不强迫,所以我就没给她。”
      
          小黑鸭嘿呀哈呀地笑起来说:“算啦,算啦,乔萍萍在晒衣服的后面等你。
      那里没人,她想跟你说话。”
      
          米兰说:“我不去,我历来与她没什么关系。”
      
          小黑鸭说:“哎呀,同是天涯沦落人,你何必计较那么多呢?冤家宜解不宜
      结。我想她也是关的时间太长了,闷得找不着人说话。”
      
          米兰在小黑鸭边推边搡之下,走到了晒衣区。乔萍萍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等她。
      米兰有些惴惴不安,她不知道与乔萍萍的见面,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不过她很感激乔萍萍没陷害自己。乔萍萍比起先前与其说是消瘦了许多,不如说
      是一块塌陷下去的水坑,整个感觉朽垮垮的。原先留在脸上的蛮横气焰早已一扫
      而空,剩下的只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潦倒。米兰靠近处的一块砖头坐下了,坐下
      就随手捡一根小棍在地上画来画去。
      
          乔萍萍说:“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整天不说一句话。”
      
          米兰抬起头再次看了乔萍萍一眼,然后她低下头用小棍追赶着一只蚂蚁。
      
          米兰说:“你跑了,却害苦了我。我三番五次被揪出去讯问,我当时都要招
      架不住,步你的后尘了。”
      
          乔萍萍说:“你千万不要走逃跑这条道。躲在外面的日子不好过,抓回来的
      滋味更难受。”
      
          米兰问:“你出去又结婚了”
      
          乔萍萍说:“对。这次婚姻让我看到男人有好有坏。”
      
          米兰问:“你怎么没有上山劳动?”
      
          乔萍萍说:“一般刚加刑的犯人都要在监房里待几天,等心里接受了加刑这
      个现实,干部才派一个人负责监视你出工。不过……”
      
          乔萍萍的脸突然阴暗下来,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双唇惨白哆哆嗦嗦。米兰发
      现乔萍萍终止了说话,便抬起头来,她觉得乔萍萍很反常。
      
          米兰说:“刑已经加了,比起我来你还在天上,我在地上。”
      
          乔萍萍沉吟了片刻说:“米兰,我有孩子好几个月了。”
      
          米兰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乔萍萍,她不知道翻滚在脑子里的是什么东西。
      她也有过怀孕的经历,可是很短很短,那个小生物便变成一团血球,脱离自己的
      肉体。她显得张口结舌。
      
          米兰问:“干部知道吗?”
      
          乔萍萍说:“不知道。开始我也没意识到怀孕了,现在已经很大了。”
      
          米兰问:“你打算怎么办?那是天天都在长大的生命,遮不过挡不住。你说
      干部知道了会怎样?”
      
          乔萍萍说:“我不知道。所以我想请你去翻翻有关法律的书,看看有什么办
      法。”
      
          米兰和乔萍萍分手后,就直接到图书室找叶青。叶青当时没有在图书室。米
      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她的心突突地跳。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紧张。秦
      枫从远处走来,米兰想避已经来不及。
      
          在谈话室里,米兰一直低着头。秦枫先是问了米兰的身体情况,然后又问了
      一些米兰是否习惯这里的生活情况。米兰对秦枫怀着感激之情,进而有敬畏情绪,
      显得极不自然。她不停地把手放到屁股底下,在凳子上蹭来蹭去。
      
          秦枫见米兰很紧张,接着又说:“米兰,在这里你是有文化的人,你要珍惜
      自己。不久这里将要办一个高小班。脱盲班和初小班的老师都有,高小班的老师
      还没定下来,你要好好表现,争取能到犯人教研组,这样你的改造道路就会比先
      前平坦一些,你听懂了吗?”
      
          米兰抬起头来满面泪水。
      
          米兰说:“秦干事,我与你非亲非故,你一直对我这么好,我很感激你。”
      
          秦枫说:“不要你感激,只要你争口气就行。”
      
          米兰点头连连说是的时候,谈话已经结束,她走到门边,心情极其复杂地转
      过来看秦枫。
      
          秦枫说:“你还有什么话?”
      
          米兰吞吐了半天,还是把乔萍萍怀孕的事告诉了秦枫。这个意外的消息,使
      得秦枫非常震惊。
      
          返回监室的途中,米兰反复追问自己,将乔萍萍的事告诉秦枫,到底是出于
      什么目的?讨好秦枫立即献媚想立功?还是真为乔萍萍担心?亦或是信任秦枫?
      米兰一边骂自己,一边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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