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灼的干草味
      
          王桃花转监之后,求医者依然络绎不绝,这种状况持续了半年之久。后来监
      狱又恢复了先前的改造秩序,那些被分派满山遍野采药的犯人,又重新回到茶沟
      里。
      
          这时候夏天已经过去,由于很久没有下雨,山坡上弥漫着的仍然是夏天焦灼
      的干草味。经过整整一个夏天的劳动,米兰终于意识到王桃花为什么要耍那样的
      手段。她对没有下过雨的整个夏季产生了恐怖。这样干旱枯燥的季节,植物倒下
      的声音,像是长久地根植在体内。所有的声音都能引起米兰对恐怖的悸动。
      
          米兰觉得夏天太漫长了,满目是风尘和热浪。大片的植物因干旱而死亡,大
      面积的茶叶因干旱而蝗虫肆虐,满山的茶叶像是烧荒了一样,抗旱和打药都无济
      于事。
      
          任何事情都不会因为眼前的毫无结果而停止。整个夏天山上的劳动,基本上
      都是在抗旱和打药。打药的程序是一个去负责兑农药,另一个人就去挑水。水是
      马车从刚打出来不久的两口新井里拖上山来的。
      
          米兰挑着水歪歪斜斜地挤进茶沟,被一茶筐绊倒了。因为前一趟都无事,米
      兰进了茶沟之后没朝地上看,而是看着正在往喷雾器里倒农药的郑大芬。米兰摔
      下去时,脸和手都扎在干茶蓬上,而翻倒的桶又正好扣在她的身上。米兰扑在地
      上,她的鼻子里充满经过长期干燥,突然受润的泥土刺鼻的腥味,这种味道让米
      兰感到脑袋黏糊糊的,凝固之后又迅速散开,每一根神经里都涨满了这种感觉。
      
          米兰爬起来抹了一下脸,她看见郑大芬背着喷雾器,故意朝着自己扭来晃去。
      郑大芬正在往茶蓬上喷药,她喷打药水的姿势也有了舞蹈的意味,身后传来的哄
      笑声并没有使她停止动作。郑大芬把喷头抬得老高,使得药雾弥漫的范围更宽。
      
          米兰往前走了几步,顿觉自己赤手空拳根本不是郑大芬的对手,于是她拿起
      了地上的茶箩。当郑大芬猛然回过头来的时候,米兰已经将茶箩举起,并准确地
      朝着郑大芬的头扣下去,郑大芬躲闪不及歪倒在茶蓬上,米兰扑上去卡住郑大芬
      的脖子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拳头格外地伸展有力。
      
          近处看热闹的犯人见米兰攻势之猛,不禁一个个瞠目结舌,整个山坡哄闹喧
      哗人声鼎沸。监督岗跑在赶来的干警前面,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拉开了米兰。郑大
      芬背上的喷雾器,还在哧哧地喷洒着农药,倒出来的农药湿了她一背。她从茶蓬
      上爬起来,扑向米兰时干警已经站在了她们面前。
      
          干警道:“你们疯了。”
      
          郑大芬说:“干事,我在打药,米兰就从后面扑过来打我。”
      
          冷白冰说:“你分明在造谣。你故意把茶箩丢在沟里绊倒挑水的米兰,米兰
      走过来问你,你就用农药喷她,大家看得清清楚楚。”
      
          冷白冰这么一说,人群中也有人跟着这样证明。干警再反问郑大芬时,郑大
      芬却变得结结巴巴有口难辩。这跟看守所是一个模子,郑大芬想到这里便不再申
      辩。这样这次打架的全部责任,都落在郑大芬头上。
      
          郑大芬虽不是甘心认输的人,却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她认为跟冷白冰斗,
      自己尚未具备这种能力。她觉得打从自己走进这个监号,冷白冰对自己就显出了
      格外的轻视。冷白冰从不跟她说话,每月的零用钱,谁的都收,就是不收她郑大
      芬的,这明摆着就是排斥她,轻视她。今天冷白冰又站出来当众撒谎,欺骗干部,
      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
      
          郑大芬在当晚的中队会上,深刻地检讨了自己在工地制造打架事端,扰乱劳
      改劳动秩序的行为。郑大芬手里拿着一张准备当众念的检查,她面对着中队里认
      识和不认识的百把张脸,心里那个屈辱那个恨,跟浪潮似的翻卷着。她紧咬牙根
      才结结巴巴地念完了检查。念完了检查她朝人头里看了一眼,她想看看谁心里并
      不十分确定,她只觉得所有的面孔和人头没有什么区别,看不出谁是谁。人群里
      有人说,检查得不深刻。然后就起了一片这样的声音,嗡嗡嗡跟秋后的独脚蚊似
      的,直让人觉得耳根子发麻,难以饶恕。
      
          郑大芬知道这头一声是谁喊出来的,而后的那一片汪汪乱叫,跟狗也没多大
      区别。只要有一条狗在黑暗里发出叫声,立即就会响成一片。跟着叫的狗好像也
      不需要有什么目的,汪汪叫一阵凑凑热闹。这件事在后来郑大芬无数不眠的夜晚,
      便成了一个影子,浓重而牢固地印在了她的脑袋里,她像是得了一种忧郁症,使
      她心事重重,难以排解。那个夜晚为了把检查说深刻,她乱七八糟地说了自己的
      许多坏话,后来她急了,对着众人乱喊:
      
          “你们他妈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是国家××领导的儿媳妇。你们知道吗
      你们狗眼看人低啊?你们……”
      
          郑大芬突然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她喊出来的话像是一下子勾起了无数伤心
      的回忆。她在一阵猫一样的哭声里听到了“散学习”的钟声,她在大家散去时抬
      起头,有不少人在走出门时不停地回头看她,那意味深长的回望使郑大芬彻夜难
      眠。
      
          郑大芬想起毛主席说过的一句话,那话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
      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她想冷白冰与自己,自己与米兰之间叫不叫无缘无
      故的恨呢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就是奇怪得很,你看谁不顺眼,没准别人也在心里
      对你咬牙切齿呢。
      
          想来想去,郑大芬觉得自己的确应该是个什么人物的亲戚,做检查时喊出来
      的话没有吓住别人,反而使自己坚定了信心。就像王桃花,懂个狗屁的医,就因
      为瞎猫撞上了死耗子,便劳运亨达。郑大芬也明白仅凭劳力,自己不知要挨到哪
      天哪月,更何况自己从来没受过这种苦。聪明的人不会受折磨,这是被证明了的
      道理。
      
          米兰和郑大芬打架之后,冷白冰又与米兰有了往来。她对米兰的疏远是米兰
      的忧伤触及到了她的内心。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愿回到内心面对一些伤痛。她觉
      得痛苦是毫无意义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用各种方式摆脱痛苦。坐了这么
      多年的牢,冷白冰几乎可以说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但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对米兰产
      生同情。
      
          冷白冰和米兰坐在一个土坡上,等待送水的马车。她们的眼睛里是被烈焰般
      烧伤的植物。内值班的犯人带着草帽远远地朝她们走来。冷白冰冷冷地看着她,
      冷白冰知道内值班上山来,肯定是来叫人回去接见。这么多年来还从没有人来看
      过自己。在监狱里没有人接见,也是要受歧视和欺侮的。接见包含了很多丰富的
      内容,比如你家是否有势力是否有钱,都能从接见中体现出来。冷白冰看着内值
      班走过去,转过面来。
      
          冷白冰问:“有人来看你吗”
      
          米兰闷闷地摇摇头,把一根干枯的草茎放嘴里嚼着。
      
          冷白冰笑了笑说:“不过,也从来没有人来看过我。”
      
          她又看了米兰一眼,突然为米兰感到了悲哀,她不知道米兰将怎样挨过这漫
      长的劳改生涯。冷白冰心里有个念头,米兰早晚不是死,就是逃跑,这种死心眼
      的人只能有两种结局。这个念头牢牢地扎在冷白冰心里,使她觉得真实得可以触
      及。
      
          马车摇摇晃晃地从远处露出了头,接着就能听见马蹄叩击在干裂的土路上发
      出浑浊之声。凡看见马车的人都挪动身体站了起来。
      
          冷白冰问:“你想不想跑”
      
          米兰被这个意外的话震惊得哑口无言,她看着冷白冰,她发现冷白冰的眼底
      里,那潭死水样的东西,在太阳光下闪烁了一下,直接通过皮肤刺激到她的血液
      里。
      
          米兰在一种被人洞穿之后的慌乱中哆嗦了两下,忙调转头看着扬着尘土远远
      而来的马车。米兰对冷白冰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但米兰能意识到监狱人
      扣着人一环连一环跟拉链似的,说不准冷白冰就是干部派来监视自己的,是为了
      更进一步确认自己是不是有逃跑计划的人。
      
          米兰的心又空跳了几下,她重新拿起一根草放进嘴里。这时马车已经走近,
      并且能听见马屁溜屁溜地,用尾巴打蚊子的声音和干渴地喘着大气的扑哧声。冷
      白冰站起来,她已经把米兰看了个透彻,她认为就凭米兰现在这劲头,永远也逃
      不出监狱这个掌心。你狗日的认命吧,老老实实在这监狱待着。这监狱天生来就
      有人该减刑释放,有人不该减刑释放。冷白冰米兰同属一类,注定该把刑期坐满。
      冷白冰死坐是因为太坏得突出,你她妈米兰是傻得离奇。
      
          冷白冰说:“逃跑对于你来说是行不通的。我都能看出你想逃跑,还不知干
      部派了多少人盯着你呢别看这满山遍野的人跟散沙似的,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眼
      睛,你明白了吗真想跑,还得取得干部的信任之后,不过这对你很难。”
      
          马车一停在路口上,到处都是桶撞着桶的声音。女人们拥挤着在马车前接水。
      米兰呆望着这群女人,脑子里滚动着冷白冰说的话。她认为冷白冰是可以信任和
      依赖的,她说的话很有道理。她挑着水跟着冷白冰往包谷林子里走,进了包谷地
      一切嘈杂被隔绝在外,只有干渴的植物低垂的脆响埋伏在阳光里,让绝望在死灭
      的幻象中膨胀。包谷叶子脆裂的响声擦着她们的皮肤,手一挠着就起一串红痕。
      米兰浇完水之后便仰躺在地上,烈日涌动的热浪透过疏稀的玉米秆缭绕在空气里,
      直弄得人想睡觉。
      
          冷白冰也紧靠着米兰躺下了。米兰被一种热乎乎的感觉撩得直想哭,她挪动
      身体更近地靠着冷白冰。冷白冰抚摸着米兰的脸、脖子和双乳。米兰紧闭双眼,
      她已经无法表达内心的感受。
      
          这一日轮到米兰值日,所有的人都出工后她才开始拖地。铁门处传来喊打开
      水的声音,她就匆匆担了桶到开水房挑水,路过图书室时,叶青正在擦玻璃。
      
          叶青说:“米兰,你值日”
      
          米兰一边与叶青说话,一边继续往前走。
      
          米兰挑回开水把所有的保温瓶灌满之后,突然有一种空虚无聊的感觉。她躺
      在冷白冰的床上,想起这些日子与冷白冰的关系,心里笼罩着一层阴影。那阴影
      像一块灰布样挡着她的视线。
      
          米兰有了抽一支烟的冲动。她从枕头低下拿出一支烟点上了。烟雾袅袅地弥
      漫在屋子里,米兰觉得这种感觉很好,就闭上了眼睛,任手中的烟自己燃着。这
      样过了很久,米兰又点燃了第二支烟,用同样的姿势和心情躺在床上。
      
          叶青走进来捏灭了米兰手中的烟,米兰吓了一跳,睁开眼见叶青忙坐了起来。
      然后两人靠着墙坐在冷白冰的床上正说着话,西瓜皮出现在门口,米兰感到十分
      意外,她不知道西瓜皮有什么意图。西瓜皮站在门口,将身体悠闲地靠在门框上。
      叶青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她走向西瓜皮。西瓜皮一直看着她,嘴角挂着一丝轻
      蔑。
      
          西瓜皮说:“你跟打蔫的母狗样,你早就想来找冷白冰了是不是”
      
          叶青说:“没有,我找米兰借东西。”
      
          西瓜皮说:“借什么东西,除了冷白冰她有什么东西。”
      
          叶青说:“你小声点,不要闹好不好?”
      
          西瓜皮啪地给了叶青一耳光。叶青也不示弱反手打了西瓜皮。两人便从门边
      厮打到走廊上。米兰坐在床上不敢动,她凭耳朵分辨着两人的胜负。她听见两人
      都摔到了地上,叶青发出了哭样的声音,这声音很低,是经过极度压抑过的。后
      来西瓜皮站起来,喘着气边骂边往米兰屋里走,意思是以后你再敢还手,就捏死
      你。
      
          米兰知道西瓜皮就站在门口,没敢抬头看她。
      
          西瓜皮说:“米兰,我与冷白冰历来井水不犯河水,你的事我也不想多说,
      请你离叶青远点,不要把她扯进去,沾到冷白冰你这辈子就死坐牢吧。”
      
          米兰听着西瓜皮的脚步声走出了很远,才动动身子平躺在床上。西瓜皮的话
      像是一些树上烂掉的果子,扑通扑通落进一个泥坑里,有一种腐烂味和腥臊味。
      
          米兰觉得这一天时间变得慢悠悠的,中午过了离下午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她
      将冷白冰的东西整理了一下,收了几件衣服出去洗。小黑鸭摇摇摆摆地抬着一盆
      衣服过来,老远就叫着米兰。
      
          小黑鸭挨近米兰说:“嘿,给她洗衣服呀”
      
          米兰看了小黑鸭一眼说:“你最近还偷东西呀”
      
          小黑鸭沮丧地说:“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谁抓住我偷东西了。”
      
          米兰说:“偷就偷呗,我又没有说你不是。”
      
          小黑鸭亲热地挨着米兰说:“要不要我去收拾一下郑大芬”
      
          米兰说:“你算了吧,她的东西你什么也别想得到,她比只母老鼠还精。”
      
          小黑鸭:“走着瞧吧。”
      
          两个人开始各自清洗手中的衣服。
      
          米兰说:“你怎么洗这么多东西”
      
          小黑鸭说:“这都是何清芳的,我给她清衣服,她就给我牙膏、香皂、卫生
      纸。然后我再拿这些东西换吃的。这老狗家里很有钱,她还让我打听哪些管事的
      干部可以接近,她想干轻活,还想减刑回家。”
      
          米兰说:“今天西瓜皮打了叶青一顿。”
      
          小黑鸭说:“叶青也是讨打,西瓜皮有什么好,她偏偏要去喜欢西瓜皮。这
      跟男女谈恋爱似的,找上门去的不值钱,贱。”
      
          米兰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小黑鸭不以为然地扬扬头说:“嘿,我整天在这监房里转,哪有我不知道的
      事,包括你和冷白冰。”
      
          米兰的脸色阴沉下来。她觉得这样的事是不光彩的,比跟男人睡觉还丢人。
      她不去接小黑鸭的话,把脸转向了别处。她看见范天珍领着黄小琼从大铁门进来。
      黄小琼背着个茶筐,看见米兰和小黑鸭,就龇牙咧嘴地朝她们笑。
      
          小黑鸭说:“黄小琼一天装疯作邪不想劳动。”
      
          米兰说:“我看她是有点疯。”
      
          小黑鸭说:“疯个屁,干部送她到各大医院专门检查过,说她很正常。要不
      然她哪会待在这里。”
      
          米兰幽幽地又看看黄小琼,然后对小黑鸭说:“我先走了。”
      
          小黑鸭说:“米兰,你刑期那么长,还是要好好想想办法。在这里跟冷白冰
      好,就等于在外面……”
      
          小黑鸭见米兰铁青着脸,便把要说的话吞了下去。她不是怕米兰难过,而是
      觉得自己惹不起冷白冰。米兰感到双颊热辣辣地疼,像是被人狠刮了几下。
      
          回到监室米兰就一直想着这件事。前途对于米兰来说是十分渺茫的,米兰决
      心离开冷白冰也并不是为了有个光明的前途。只要想起刑期米兰的脑中便一片漆
      黑,她对眼前和今后的日子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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