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平伤痛
      
          临近春节时天气有些好转,依然是很冷,却能看见天空的辽远和残雪覆盖下
      远山的轮廓。
      
          队列比赛完了之后,监狱接着进行大型的文艺演出。年年如此就像是刻在时
      间上的刀痕那样。
      
          所谓“大型”,就是整个劳改农场八个大队,三个男犯大队,五个女犯大队
      的犯人(以年轻为主)集中在一个大礼堂里观看演出。这是男、女犯人们最兴奋
      最希望到来的日子。他们把演出的这一天称为“我们的日子”。台上演出的是犯
      人,台下看演出的主要也是犯人。
      
          第二天的演出,头晚他们就开始兴奋得难以入睡。他们希望第二天不要下雪
      不要下雨,好使自己的鞋在会场里显得干净点。可天公偏不作美,半夜里却下起
      了冻雨,雨不大但也不小,噼噼啪啪地打在屋檐上,使人不得安宁。气温已经降
      至零下好几度,天亮之后的冰冻三尺也是意料之中的。冰冻总比下雪好,路面起
      码是干净的。
      
          集合的钟声响起之前,整装待发参加演出的犯人就先排队走了。那些急于想
      去看演出的犯人纷纷走到门外等着。集合时没有敲钟,各中队干警走进监房后,
      吩咐各组组长、监督岗到外面去抱稻草。待各中队排着队走出大铁门时,抱稻草
      的人已等在门口,每人一把稻草,从鞋底扎上来,这样行走在冰冻的路上时,就
      不至于会摔跤了。
      
          当这支队伍不畏艰难歪歪扭扭地来到支队的大礼堂门外时,正好与迎面而来
      的另一支男犯演出队伍不期而遇。队伍同时出现了喧哗和骚乱。男犯队的干警是
      个戴眼镜的瘦高个男人,他大声地说了几句什么,谁也没听见,然后他把目光投
      向女犯带队的干警。他的意思是让女犯队伍停下来,男犯先走。可女干警却偏偏
      作出不明白的样子,形成两军对垒互不相让的阵势。
      
          男干警气得脸通红,一边顿足一边摇头。眼见两支队伍,很快要在进大门的
      一条小道上短兵相接,他就骂骂咧咧,他认为这个时候,他们得先进去,带队的
      女干警应该主动叫她的人停下来让路。
      
          礼堂内回响着《义勇军进行曲》,情急之中他大声地呵斥走在前面的女犯停
      下来。前面的女犯在他的呵斥中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继而反过头去看看自己的
      干部。她们知道这种战斗是与己无关的,她们喜欢这种冲突,接着又走了两步。
      
          男干警又吼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提高了两倍,有浓重的火药味,前面的女犯
      终于不敢再往前走。带队的女干警用冷漠和沉默来表示接受。
      
          于是这支长长的女犯队伍便停在了大门外的路边。
      
          这时她们清楚地看见一支挺拔的男犯乐队,分列大门两边。礼堂内的《义勇
      军进行曲》刚刚一停,他们就开始吹奏“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这支曲子直吹得
      女犯人个个眼热心跳、手足无措。
      
          偏偏在这时又来了六大队的女犯演出队伍,女犯打扮得花枝招展,耀眼炫目,
      当她们通过乐队中间时,乐队演奏几度中断。中断的原因是男犯们同时换气的时
      间多了起来。他们一边心不在焉地吹奏,一边目不暇接地寻找。那些五颜六色的
      衣服上,散发出的脂粉味通过鼻息,直接进入到每个人的内脏,然后进入血管,
      使他们面红耳赤血管胀大。
      
          女犯演员在他们面前走得磕磕绊绊步履艰难妖艳绝伦,把一条并不长的路走
      得很长。于是男犯乐手们就把曲子吹得悠扬嘹亮弯曲盘旋辽阔无边。这使他们的
      演奏水平达到了极致。
      
          礼堂很大,座位摆成了三排,最后面还横着一排,中间却隔着两人宽的走廊。
      
          男犯全都坐在靠左边的椅子上,女犯靠右和最后面坐。每隔10来米就站着一
      个着装整齐、腰系皮带、戴着白手套的男、女干警。灯光特别的明亮,跟要燃烧
      似的。
      
          舞台背景是一幅宽大的山水油画,颜色分外明朗。用来遮挡舞台的幕布是紫
      红色的,台子中央的横幅上方写着:热烈欢迎局领导光临指导。
      
          装台的几个男犯在舞台上跑来跑去。
      
          声音突然停了,喇叭里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一个浑厚的男声在喂喂地试音。
      
          台下除了领导席空着,放眼望去黑压压一大片嘈嘈杂杂嘘咦之声此起彼伏,
      嗡嗡嘤嘤像两群相望的狼,互为彼岸和终点。
      
          过道上的干警走来走去,他们谁也没有想着要去制止演出前的骚动,那种翻
      江倒海般的骚动,对干警来说已经是见惯不怪视若无睹。
      
          领导进场入坐之后,会场顷刻间就静了下来,如潮水退去之后平静的海面。
      
          犯群中有经验的人这时拿出纸和笔,开始对自己的目标写情书。趁着报幕的
      一男一女说汇报演出现在开始时,就把纸团扔给对方。
      
          这个时候过道上的干警,也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全没在意眼皮底下飞来
      飞去的纸团。场内响起掌声,丢了纸团的人连忙跟着鼓掌,一边鼓掌一边看对方
      是否捡到了纸团。他们让场内的掌声持续了半分钟,反正他们有使不完的劲。掌
      声停下来时,局领导拿起麦克风对大家说了几句关于改造、关于演出的客套话。
      
          场下又是一阵欢天喜地不分轻重的掌声。纸团在掌声的掩护下,更加肆无忌
      惮地飞速滚动。而掌声又是格外地响亮,让人直听出了钢筋断裂的嘎吱声。拍手
      的人想,无论是讲话还是演出反正都要拍手,要拍就拍他个够。拍手就是表示欢
      迎,干部不会制止他们表示热烈欢迎的举动。掌声持续的时间,让所有在场的领
      导都回过头来张望。
      
          演出不能因掌声而终止,报幕的男犯已经在台上报出了演出的第一个节目:
      《妈妈,请你原谅我》。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台幕徐徐启开之后,散布在观众眼里的是一副剪影式的
      造型。妈妈束着发髻,侧身而立,表现出的是痛苦和悲愤。女儿对着布景上一个
      大大的月亮,在紧挨着妈妈半步的地方低头而跪,伸出的双手表现出绝望、悔恨
      和乞求妈妈的谅解。
      
          音乐响起,女儿慢慢抬头,望着布景上的星空,一个穿着长裙的女犯演员唱
      道:
      
          那一天清晨,不孝的孩儿离开了家,窗棂上映着妈妈忧伤的面容,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妈妈的等待在岁月中渐渐冰凉,你看那南飞的雁子,到了春天又飞回
      了家中……
      
          唱歌的人挥泪如雨,舞蹈的人膝行向前,双手一次又一次地伸向妈妈。妈妈
      几欲回头抱住女儿,却又突然终止行为。女儿在挣扎,水火交融,痛苦万状。
      
          这情景打动得台下的干警眼睛湿润。台上台下都到了高潮。男犯们觉得台上
      的女犯固然好看,但相隔太远,远水不能解近渴,不如现实点,抓紧时间写情书
      找目标。
      
          共同的命运和处境,化解了人和人之间的堤防,他们直接能通过一个眼神
      通明透亮地看到对方的内心深处,感到灵魂的震颤。
      
          一个男犯突然站起身来,用邻排的女犯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哪个放臭屁!
      
          好臭!“
      
          两只手还在鼻子前扇来扇去,所有的女犯都调转脸来看着他,无数含情的目
      光落在他的身上。
      
          男干警说:“扰乱秩序,扣你们大队的演出分。”
      
          站起来的男犯嘿嘿地傻笑一阵,便又摩皮擦痒地坐下了。这时他看到了米兰。
      
          米兰看他的时候目光很忧伤,他便觉得魂被逮去了似的,总禁不住想站起来。
      他在身上摸来摸去找不到一张纸,他心急如焚。
      
          他每隔几分钟就看米兰一眼,米兰也许感到了有人在不停地看自己,便把目
      光再次投向那个男犯。男犯觉得要晕厥了一般,向监督岗提出要求上厕所。监督
      岗迟疑半天,便带着他走出了会场。
      
          男犯返回时走到离米兰不远处,便迫不及待地扔出纸团,那纸团偏偏又不争
      气,打在旁边人的肩膀上,滚到了过道上。有好几个女犯同时过去欲捡纸条,结
      果被最边上的女犯拾起来了,过道上的干警走过来,要出了捏在女犯手中的纸团,
      随即展开:
      
          我们彼此的心都流淌着鲜血。我愿用干枯的手指抚平你内心的伤痛。请千万
      记住我。彼此相爱不忘。
      
          二大队爱你的曹雨乡
      
          与此同时女干警又拾起脚边的另一张纸条,是女犯写好扔给男犯的:
      
          我是一只受伤的小鸟,我想扑在你的肩上哭泣,用你粗糙的手摸一摸我冰凉
      的额头。
      
          七大队小燕
      
          另外两张纸条上写道:
      
          我爱你像农民爱大粪,战士爱机关枪。
      
          如果没有你,我明天就会死去。我们的爱会不会像公社的莲花白越裹越紧。
      
          总之历来写情书不犯法,女干警把纸条揉成团捏在手里,没做任何表示地走
      开了。舞台上出现了一个崭新的局面,一个身着天鹅服的女犯出现在观众前面。
      
          她肥大的双腿在空中划了两下,男犯们就开始起哄,口哨声四起。有不少男
      犯站起来,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天鹅”不停地抬起硕大丰厚的双腿,而在白色的
      短裙下掩盖的部分,总是时隐时现不尽如人意。他们抱憾连天,唏嘘不已。
      
          终于“天鹅”在受伤之后,准备一跃而起时突然扭伤了脚,扑倒在台上。几
      个女犯演员跑到台中扶起“天鹅”。台下一片混乱。
      
          整个演出在一片混乱中结束。
      
          日后,干警们在总结演出失败的经验时写道:监内不能有芭蕾舞蹈之类的节
      目参加汇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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