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落在脸上
      
          吴菲撕碎被褥的声里夹着了些磨牙的声音,那声音磨破的仿佛不是死亡这个
      结果,而是些大大小小接踵而来的时间里的事件。她把生命的全部热望和激情都
      投入到那声音里了。那些对生的期待和向往在声音里似乎渐渐被拉平,使她看到
      了时间流过去之后沉积在时间和死亡后面的光亮。她游离在那道光亮里,现在过
      去未来都变得模糊。她在每次杀人之后,实际上并没有打算能够活下去。可她现
      在突然就那么想活下去。她从前不知道人想活下去比活不下去更绝望。也许这一
      切都缘于等待,等待的时间太长了,人就有了一定得活下去的理由和信念。
      
          天空又开始下雪。
      
          铁门打开的声音覆盖了吴菲磨牙的声音。吴菲的手停在空中而上牙和下牙正
      好裂开了一条缝,开门的声音直截了当地灌进那道缝里,使得吴菲的整个表情僵
      持在不是她发出的声音里。三个身着警服的干警从声音里走了过来,出现在17号
      房女人意外的视线里。
      
          号房里第一个哆哆嗦嗦站起来的是乔萍萍。她看着三个干警的脚步停在屋子
      中央,她的眼光又顺着地上无数的脚尖寻找过去,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了陈艺的脚
      上,她顺着那只脚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看,直到看清了陈艺的脸。她狠狠地盯着
      陈艺,她用眼里燃烧的火焰告诉陈艺:“你个天打五雷轰的母狗,你这么快就告
      发了吴菲。你这辈子怕是要死在我的手里了。”
      
          而陈艺迎着了乔萍萍的眼光并不明白为什么,她也气不打一处来地盯着乔萍
      萍心想这个疯母狗发什么狂。
      
          三个干警看着吴菲,她们走过去收了吴菲手里的东西之后,这才叫王桃花收
      拾东西出去接判。众人都知道王桃花这一去就只有在监狱才能见到她了。于是众
      人就都手忙脚乱地给她收东西,说些祝福的话。
      
          吴菲坐在那里没有动。王桃花走过去想说句道别的话,可话刚到嗓子眼就变
      得硬了。于是她抱起自己的几件衣服,跟在丁素后面来到值班室门口。王桃花无
      趣地靠在墙边,这时她看见了儿子小杰。小杰跟在一个男干警后面,朝值班室走
      来。王桃花丢下手里的东西,朝儿子奔过去。她抱住小杰便哭起来。
      
          王桃花说:“儿呀,昨天是你的生日。”
      
          刚满十八岁的小杰哭得满脸泪痕。
      
          丁素出来说:“好了,快到外面上车,你们还有的是时间说话。”
      
          王桃花抱过小杰手里的东西,一前一后地跟着丁素来到大门口。王桃花和儿
      子站在一条粗红的警界线内。干警和武警交接完后,就招手叫他们出去。王桃花
      和小杰走出大铁门,就看见了一辆上白下蓝的警车,停放在大门的左边。车窗窗
      口露出王桃花丈夫和大儿子(大健)的脸。王桃花又哭又喊。爬车时几次都没能
      上去。大健在上面拉,小杰在下面搡,这才上了车,一家人团聚在车里。
      
          丁素关上车门并加了锁。
      
          囚车载着王桃花一家开离看守所。
      
          王桃花一家被送回镇子公审。公审大会在镇子南面一个废旧的舞台上进行的。
      全镇上千户人家,一齐拥到舞台下面的坝子里,就跟从前看样板戏时一样奔走相
      告,扛着凳子,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一坝子。余下的人操着手东一个西一个地站在
      最后面。
      
          台子的正中央有两张课桌,上面的小纸牌上白底黑字地写着法院工作人员的
      称谓。工作人员各就各位列席而坐,正中坐着审判长。审判长和周围的人说了几
      句话之后,他拿过话筒高声宣布公审大会开始。顿时整个场内鸦雀无声。
      
          王桃花一家四口被武警押到会场中央,正面对着众人,小梁站在最边上。场
      内哗地一声跟开了锅似的。王桃花一家低着头,他们隔人群很近,下面七嘴八舌
      地说什么全能听见。昔日的气焰今日已灰飞烟灭。
      
          有人悄悄地告诉王桃花,她家双胞胎女儿也来了。王桃花小心地朝那个人指
      的方向扫了一眼,她看见牛儿在会场最边上紧紧抓住两个妹妹的手,不让她们哭
      着往前奔。王桃花哆嗦了几下,泪如泉涌。王桃花的丈夫张代也抬起头来看过去,
      声泪俱下,不住地摇摆着头。武警从另一头走过来,喝令王桃花低下头。
      
          台上开始宣读王桃花一家的罪行。场内又一次安静下来。有人把大声的议论
      转为耳语。审判长每停顿一次,台下就发出啾啾啾的声音,像很多虫蠕动在一片
      发黄的树叶上。宣判大会进行到尾声时,场内的人都高昂着头竖着耳朵,惟恐瞬
      间的疏忽漏听了王桃花一家的刑期。
      
          审判长清理了一下嗓子。声音调高了几度,宣读道:判处张大健有期徒刑十
      八年;判处张代有期徒刑十三年;判处张小杰有期徒刑十年,判处王桃花有期徒
      刑十年;判处小梁有期徒刑五年。
      
          场下一片混乱。
      
          宣判大会结束后,特允了王桃花一家坐在一条长凳上说话。会场一散,王桃
      花的小儿子和两个女儿,哭喊着奔向父母。散开的人又重新围拢过来,把王桃花
      一家严严实实地围到中间。王桃花和丈夫失声痛哭。张代蹲到地上,一边哭一边
      抓打自己的头和脸,还不停地把头摇晃得像舞弄的狮头,大有无颜见乡亲的愧疚
      之感慨。有人叹息着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
      
          张大健眼里含着泪,谁也不看,也不说话。他把脸扭向一边,眼睛朝上看天。
      天灰蒙蒙的,有很厚的一团云在滚动,雪花零零星星地飘落下来。雪花落在他的
      脸上,很快就融化了,变成很多的小水珠顺着往下淌,一直淌进他的脖子。他就
      这样站着,像一个粗制滥造的雕塑。
      
          张小杰走到王桃花身边,他伸出带着铐子的双手拉过妹妹,轻轻地抚摸着她
      们的头和脸说:“双双,等着哥哥出来。”
      
          王桃花在解放初期因盗窃罪判过刑。后来她从别人对她的态度里感到那不光
      彩的历史像石磨样压得自己无从抬头。政策开放的时候,她的大儿子正好长大成
      人,赶上了潮流,在社会上结交了许多争强好胜的朋友。镇子上的人无不谈“张”
      色变。见王桃花家人,跟见朝廷命官没什么两样。在精神上和力量上打了翻身仗
      的王桃花,常常站在大街上说:“过去,小棕绳爬背,老子都没有眨过眼,现在
      老子还怕什么?”
      
          这个叫叫嚷嚷的女人现在将瘦小的身子匍在凳子上,像条蚯蚓似不停地蠕动。
      镇里的领导走过来站在王桃花一家人身边,停了一会儿才说:“你们都上车吧。
      三个孩子政府会照管的。”
      
          王桃花一家被押上了囚车。
      
          警车开动时,王桃花把一张窄小的三角脸贴在车窗上,她的手僵直地停在风
      中。
      
          警车一路长鸣,离开了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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