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着生路你不走
      
          熊是叶青的丈夫。
      
          熊是一个有很多的追求且变化无常的人。他在一家工厂里当电线修理工,干
      活的时间不多,闲在家里时,总是坐在后院的几棵无花果树下看书。他时常慵懒
      地蜷在一条竹式靠背躺椅上,边看武侠小说边饮茶,看到高兴处就放出振奋昂扬
      的哈哈声。
      
          后来熊对武侠小说有了一定的评判标准。他认为一篇真正称得上好的武侠小
      说,绝不是打来打去,把故事的曲折性也拉平了,实在没看头。这样简单的武侠
      他一夜也能写出好几个。于是他开始挑灯夜战。
      
          叶青说你能不能把你的胡编乱造改到白天。熊轻蔑地看看自己的妻子,心想
      你不懂这叫创作,那么多大作家,哪个不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写作。熊心里就有
      了一种崇高感、欣慰感和孤独感。他想俗人是无法理解一个作家所从事的事业的。
      因此他就做出不与叶青计较的样子。妇道人家嘛,除了吃饭穿衣睡觉外,还能有
      什么远大的追求?然而熊又是那种特别爱把欢乐或痛苦传递给别人的人。他认为
      一个人有了欢乐是一定要与人分享的,否则就不叫欢乐了。
      
          熊的小说创作如鱼得水,每到精彩之处,他会兴奋得在屋子里蹿过来蹿过去,
      不知如何是好。他的脑海里是一片成功之后的欢腾。这种时候他常常把叶青揪起
      来,滔滔不绝地讲叙故事,豪迈地憧憬未来。那时候的叶青总觉得很累,对熊的
      憧憬毫无兴趣,她需要的是在不上夜班的时候,美美地睡上一觉。熊认定叶青是
      一个俗不可耐只会往人屁股上扎针的女人之后,感到了极度的悲哀。
      
          每次投稿都有如石沉大海,这增加了熊怀才不遇的悲愤感。慢慢地熊意识到
      创作的前景并不如他想像的那么光明,他不再亢奋。他改变了追求方式,整天拿
      着一把小药锄到山上挖树根。艺术形式多种多样,熊觉得没必要在一种形式上耗
      尽精力。
      
          熊没日没夜地摆弄树根,整个后院被他堆得乱七八糟,这些树根最终也未能
      达到熊对艺术的追求。熊又恼又羞,他认为自己生活的地方穷山恶水,竟连一根
      像样的树根也长不出来,哪里还会生出奇才。就算做不了作家艺术家,凭他天生
      对艺术的追求和修养,做个电线工也实在太屈了。怀才不遇的感觉使得熊几乎难
      以面对生活。他认为这是一个太不公平的世道,而自己就是这不公之中的牺牲品。
      
          熊转而对艺术显示出空前的冷漠。
      
          后来,熊把全部的热情投放到一只猫身上。他除了上班就是钓鱼喂猫,叶青
      连同艺术都消失了。熊时常双手粘满鱼血,满屋子叫唤猫舔自己的血手。叶青对
      丈夫的行为和变化忍无可忍,她恨丈夫更恨那只猫。她认为是有了那只猫,才使
      得丈夫如此让人无法忍受,那简直是一只白骨精式的猫。
      
          首先得搞掉那只娇态的猫。每一个夜晚叶青都难以入睡,她感到头像灌了块
      铅那么重。她翻身下床,拿着一根捅条走近凉台。
      
          熊和猫安睡在凉台的小床上。每一次靠近凉台,叶青就会浑身颤栗。通过玻
      璃她看见自己的丈夫和猫头对头地睡着。叶青的心像是被那只猫血淋淋地抓着一
      样的难受。
      
          人岂能被一只猫吓成这样子?
      
          叶青愤懑地想。她就重新拿起捅条,颤颤抖抖地走到凉台上。她听见自己的
      喘息像夏天的麦浪一样,她恶狠狠地对准猫的肚子,猛地捅过去,她心里有一种
      炸裂似的快感。
      
          猫嗷地惨叫一声,四处逃窜,最后终于从敞着的一扇窗口逃走。熊听见猫的
      叫声,也突地翻坐起来。他显得惊惶失措,泛着血丝的双眼紧盯着叶青怒吼道:
      “你给老子滚出去!你这个连猫都不如的母狗。”
      
          熊跳下床夺门而去时,朝叶青的脸上猛击一拳。黑夜里回荡着熊呼叫猫的声
      音。叶青脑子里空落落的,心底里涌出了一种刺痛的恨。
      
          熊气急败坏地回到家里,像只逃窜的老鼠撞来撞去。他打开所有的窗子和门,
      又是一阵狂叫乱喊。熊始终坚信猫会回来的。但那一夜猫却始终没有回来。
      
          第二天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满屋子找猫。他正在恼怒之时,有人叫他去修
      理线路。熊换上干净的衣服,把头发梳得油光放亮,然后在镜子前左照右看,拉
      拉衣服拍拍脸露出几分欣慰,自言自语地说:“小伙子不错!”当熊确信自己无
      懈可击时,离开了家。
      
          叶青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听见了猫叫。猫用柔软的身体蹭着门。叶青首先感
      到的是一阵穿透心脏的疼痛,像是被一团烈焰灼烧着。她光着脚板翻身下床,在
      厨房摸了一把火钳,然后把门打开一道缝,猫嗖地蹿进家里。猫轻身跳到睡惯了
      的铺上,然后蜷成一团。
      
          叶青悄悄走近猫,照准它的头狠狠地砸下去。猫嗷嗷乱叫,试图跃身逃走,
      叶青又迎头给了它几下。猫的嘴里喷溅出一些白沫,身子晃了晃就死了。叶青随
      手就把它扔到了窗子外面。
      
          熊一进门就失去了控制,他卡住叶青的脖子,叶青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东西,
      却一点劲也使不上来。她两眼球朝外凸,身子软绵绵地垮下去。熊这才罢了手。
      叶青醒来已是半夜,她的眼前是一片漆黑,她的手在周围划了几下,仍找不到一
      个能使自己站起来的支点。
      
          风把窗子刮得砰砰作响,天空中的黑云在一丝若明若暗的光亮中翻滚。熊的
      鼻鼾声像初夏季节里的海水,汹涌地拍打着叶青的情感之堤,她坚信,那种鱼死
      网破的打算,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产生的。
      
          不久,熊便离家出走了。临别时他给叶青留了一张“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
      跃”的楷书字条,字条放在他们用餐的方桌边沿,熊还专门用了一只茶杯压在上
      面,以防被风刮走。
      
          熊离家之后叶青曾一度陷入悲痛和绝望之中。叶青的家人都劝她到法院起诉
      离婚,她也曾动过这种念头,然而叶青却无法说清不愿付诸行动的感受。反正既
      不是爱也不是恨。日子就像一个失去纹路的陶器,灰暗地存放在叶青的心中。这
      期间叶青除了上班几乎不与人往来。
      
          几个月之后熊回来时,带来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和一本汽车驾驶执照。熊
      像从未离开家一样一进门就喊饿死人了,你是不是存心要把老子搞得胃癌死掉?
      
          叶青冷淡地看了一眼熊身边的女人。女人挑了挑肥胖的眉头,做了一个似笑
      非笑的样子,脸上的肌肉来回抽动了一下,便亲昵地靠着熊坐了下来。叶青感到
      自己的胸口火辣辣的,眼睛里闪烁着金光。
      
          她咬牙切齿地说:“厂里已经把你除名了。”
      
          叶青咽含在唇齿间的下一句话是,看你日后怎么办。
      
          熊哈哈一笑,做出根本不在乎的样子,从肮脏的茄克外衣内摸出驾驶执照,
      往叶青眼前晃了晃,然后在手心里拍得啪啪响。
      
          熊说:“天无绝人之路呀!是不是?”
      
          熊这样说着,用胳膊撞撞那个女人。女人随即咯咯地跟着熊笑起来。叶青走
      进卧室关上门,她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很猛烈,整个身子软弱无力。熊推门进
      来并不看浑身气得哆嗦的叶青,打开柜门拿衣服。
      
          叶青说:“你睡过她了?”
      
          熊边脱衣服边说:“知道了还问?”
      
          叶青的脑袋一阵嗡嗡之声,这虽然是料想中的事,却也让她感到了巨大的她
      无法容忍的伤害。她变得慌乱而有气无力地说:“我只求你以后不要把她带到家
      里来。”
      
          熊说:“这房子好像不是你的吗?”
      
          熊在镜子前冷淡地笑了笑,他心里涌起一种莫大的对叶青的轻视。他认为这
      个女人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叶青想一个人非往死路上走,就是九头牛也拉他不回了。反正自己现在这个
      样子生不如死,不如同归于尽倒也痛快,歹了我也好不了你。
      
          那晚上熊跟女人就睡在凉台的床上,叶青夜里醒来几次都听见女人哧哧的笑
      声,跟从前那只猫发出的声音,没有什么根本区别。
      
          然而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叶青仍对熊怀抱希望。熊隔三岔五地回来一次,
      即使不带着那个女人,也常常是显出洁身自好的样子,拿了东西就走,从不留一
      点夫妻之间重温旧情的余地。
      
          叶青在绝望的盼望中一次又一次地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这使她认定只有鱼死
      网破,才是真正的最后的结果。叶青坚定地这样认为之后,反而生活得很有信心
      了。以至于熊终于提出让叶青离开她居住了八年之久的房子时,叶青的平静出乎
      熊的预料。
      
          熊说:“你终于明白了感情这东西是不能勉强的。”
      
          叶青已经在厨房里忙了好一阵子,叶青镇定自如地摆好饭菜之后示意熊一起
      吃。熊却做出要走的样子,叶青深知熊的秉性,他最怕叶青在大情理上表现得比
      自己豁达。
      
          叶青做出坦然而冷淡的样子说:“熊,夫妻一场我配不上你,这点我已经想
      明白了,这样下去大家都痛苦,不如散了就散了,明天我就离开这个家,把一切
      都留给你。”
      
          熊听了这番话,心突突急跳了几下,随即软和下来,先前的轻视,变成了怜
      悯。他想就陪这个可怜可悲的女人吃最后一顿饭吧,好歹她过去还是自己的老婆。
      
          熊就这样坐到了饭桌前。
      
          叶青把事先投了毒的酒从柜上抱下来。这是熊经常饮用的酒瓶,里面的刺梨、
      红籽、大枣都是熊先前泡进去的。熊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它们了。熊自己拿来从前
      用来喝酒的大杯子,坐下等待叶青给他倒酒。叶青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几下,酒
      溅了一桌子。熊没有在意,端起杯子一仰头咕咚全喝完了,喝完之后还吧嗒了几
      下嘴。叶青又慌慌张张地往杯子里倒酒。
      
          熊捂住杯口看着叶青说:“你今天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叶青浑身发抖心里一阵发硬。
      
          熊松开捂杯子的手说:“我想全国人民的胆子都给你,你……你也不……敢
      ……”
      
          叶青迟疑片刻便又给熊倒满了酒,熊仍是把头一仰喝了下去。这时熊感到了
      腹内有些疼痛,他捂住肚子站起来,游移不定的眼光里出现了几分幽怨。他歪斜
      着站起来往卧室里走,他感到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随即就向着床扑了过去,他
      的手空划了几下身子便不再动弹。
      
          叶青用手在熊的鼻子底下试了试,熊的鼻息已显得很微弱。叶青有些慌乱,
      此时她并无一点悔意,她担心的是熊断不了气。事已至此熊或死或活对于叶青来
      说结果都是一样。
      
          窗外天色已暗,远处的灯光隐约地笼罩着玻璃上的水雾。
      
          叶青静静地等待着熊一步步地离开这个世界。她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像是人
      的半辈子。她有点无法再继续这种残酷的等待了。她找来三颗五寸长的铁钉子和
      一把锤她想熊你活着时作恶多端,死了也恶焰难熄,我要让你下地狱,永世不
      得投胎。
      
          叶青不假思索地将钉子钉进了熊的头。熊受到刺激后,手朝两边扇了几下,
      然后他的气管里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第二颗钉子钉下去时,熊的两只眼睛大大
      地凸现出来,血就从眼底往外溢。接着熊的鼻孔、耳朵和嘴里都流出了血。
      
          屋里的光线很暗,这时的叶青已显得很从容。她将第三颗钉子斜插进熊的穴
      门之前,在他的脑门上划了个弧线,然后她的手停在那里,钉子就准确无误地进
      入熊的命脉之处。
      
          有一阵子血从熊的身体里哗哗地往外淌,像一条奔涌的小溪,从山崖上突兀
      而下,泛出一股刺鼻的海藻般的腥味。
      
          叶青将熊的身子翻了过来,使他仰面朝天,血渐渐地停止了外流。叶青用纸
      擦掉熊脸上的血。熊的嘴半张着,嘴角还挂着已经凝固的血渍。
      
          熊的脸上还有些微热。叶青觉得屋里黑得很害怕,她伸手拉灯的时候,熊的
      头在叶青怀里抖动了一下,她本能地将熊的头丢到一边。熊的头落到铺上后歪斜
      着,熊的脸色由惨白变得蜡黄,凸现的眼球把眼皮撑开一道细缝,灯光下能看见
      一绺眼底的白光。叶青把手指咬出血后,朝着熊恶狠狠地洒去,然后扑上去用一
      只手按住熊的头,左右开弓就是几耳光。
      
          叶青泣道:“看你吓唬我?你有本事就再带个女人回来睡觉让我看看。你怎
      么不说话?你现在是自作自受。”
      
          巴掌落在熊的脸上,发出很响亮的声音。这时叶青感到微微发热,头上也有
      了些汗,刚才的恐惧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换了一只手按住熊的头,并把他的脸
      端正过来朝上。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巴掌。
      
          “你个狗日的杂种,放着生路你不走,偏偏要往死路上挤……”
      
          叶青又是打又是骂又是哭,她实在地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她有一种
      立刻就会死掉的感觉,昏昏糊糊地睡去了。
      
          她醒来时,窗外已经有一种朦胧的鱼肚白。隔壁上早班的男人推着自行车走
      过窗外时,停了下来。叶青下床之后歪斜着走到窗前,朝窗外看了一眼,男人蹲
      在地上正在给自行车上链条。她看看灰蒙蒙的天空踉跄着走到桌子边,拿起熊喝
      剩的酒,刚喝了一口,就有肝肠断裂的感觉。
      
          于是她大声地叫起来:“救命呀!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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