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查储备粮
      
        数天后,土地领导小组开始清查泥瓦窑的财务账目,帐上的收支基本平衡,在
      粮食帐上,队里现在还存有一万三千多斤储备粮,可是领导小组人员打开粮圪旦的
      仓门,几个粮圪旦都是空的,只有籽种仓里还有不足二百斤的仓底粮,强强是新队
      长,对这一情况不知底细,马上反应给铁蛋,铁蛋让召开土地承包领导小组会议追
      查。
      
        当天晚上,泥瓦窑生产队召开土地承包领导小组和队委会联席会议,并要求老
      保管蔡五也列席参加。
      
        在会上,铁蛋严肃地说:“根据泥瓦窑粮食帐上反映的数字,我们泥瓦窑生产
      队目前还有储备粮一万三千多斤,可是打开粮圪旦的仓门,粮圪旦是空的,这一万
      三千多斤储备粮去哪了?希望前任队长和对委会有关人员给大家说清楚。”
      
        铁蛋说完看着满屋子的人等着有人说话,可是好大一阵没人说话,铁蛋又说:
      “这储备粮是泥瓦窑全体社员群众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
      荒为人民的指示逐年储备积累下来的,是无灾不用,无战不用,这是咱泥瓦窑男女
      老少、四百多人口备战度灾的救命粮!你们弄哪了?”铁蛋见没人说话很生气,说
      完一双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强强、二光棍、徐明几个人。
      
        铁蛋说完,强强平静地说:“我是新任的队长,任职只有一年多,对情况不了
      解,”转过头对二光棍说:“二队长你在泥瓦窑当队长十多年,情况大概你清楚,
      你说说。”
      
        铁蛋说话的时候,二光棍一直低着头不作声,听见强强叫他才抬起头来,脖子
      一挺,头一扬说:“那年修水库让基干民兵吃了。”
      
        强强翻开粮食账簙,看了看说:“不对,修水库那年基干民兵吃的储备粮已经
      支了,上面写的很清楚,这一万多斤储备粮食修水库以后逐年储备下来的。”
      
        二光棍又低下头没作声。停了一会儿,徐明说:“卖了,每年咱们储新粮,卖
      旧粮,这是粮食储备措施。”说到这里有意看了看铁蛋,“这事你们大队干部人人
      都知道。”
      
        铁蛋说:“知道,不过今年还没到秋天粜粮的时候,粮圪旦里的粮就没了,你
      们队委会要给泥瓦窑四百多口人一个交代,再说,即使卖了旧粮,你这帐上应该有
      一笔收入,这帐上的粜粮金额数字,都是去年粜的。”
      
        强强接着说:“去年粜的粮都是刚打下的新粮,我头一年当队长,我清楚,旧
      粮一颗也没粜。”
      
        徐明不作声了。
      
        铁蛋又对蹲在地上的老保管蔡五说:“蔡五叔,你是粮食保管员,队里的粮食
      一出一入都要经过你的手,你说说,这一万三千多斤储备粮到底哪去了?”
      
        蔡五把旱烟袋嘴从嘴里抽出来,用一只手挠着黑白杂乱的头发,吱吱唔唔起来,
      吱唔半天也没说出个究竟所以然来。
      
        停了一会儿,斜靠在窗台上的徐明忽然坐起来,用手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什么似
      的,泄气地说:“快不要追查了,是库损了,十多年了,那么大的几个粮圪旦底下
      都是耗子洞,每年库损千数斤粮也不算多。”
      
        听了徐明的话,二光棍像是遇到了救星,一下来了精神,高声说:“就是库损
      了,谁不知道粮圪旦里的耗子比猫还大哩。”
      
        听了徐明和二光棍的话,铁蛋不满地说:“知道粮圪旦有耗子糟蹋粮食为啥不
      买老鼠药防治?你们这些队长、保管是干啥的?我看你们都有责任,特别是你蔡五
      叔,你责任更大,保管保管,就是保存保护管理,你应向队里反映,及早防治。”
      说到这里,他又不悦地看了一眼徐明、二光棍,说:“事情不能那么简单了事,说
      库损老鼠吃了就没事了?今天时间已经不早了,明天上午继续开会追查,查到谁头
      上谁负责,散会。”
      
        铁蛋说完,人们陆续走出队部办公室,此时二光棍的脸红的像猪肝一样,喘着
      粗气没作声,老保管蔡五额头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子,一边用袖口擦着,没作声也
      走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继续开会追查,大队主任冯虎也来了,会议一开始,铁蛋就把丢
      失储备粮事件上升到一个政治高度,他说:“这储备粮是泥瓦窑四百多名社员群众,
      遵照毛主席的“备战备荒”伟大号召,从口里一斤一两积累起来的,是无灾荒不能
      动用,作为小队的领导干部与责任人要珍惜每一粒粮食才对得起泥瓦窑的男女老少
      父老乡亲,结果弄了半天说是库损了!?让耗子吃了?你们当队长,当保管是干啥
      的?我看这里面有问题,要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咱就向上级反映,让公社派出所
      来人处理。”说到这里,铁蛋一双炯炯目光扫视着二光棍、徐明、老保管蔡五,这
      几个人都低着头,那蔡五的头上又渗出了大汗珠子。
      
        强强看着众人说:“库损让耗子吃了,倒是损失一点,也不能损失那么多,一
      万多斤粮装半个粮圪旦哩,几个粮圪旦里一颗粮也没有弄哪了?”
      
        西街互助组组长王有根分析说:“要是耗子吃了,粮圪旦里肯定有耗子粪哇,
      那一万多斤都让耗子吃了,那耗子粪也能装一马车,结果粮圪旦里连耗子粪便也没
      有,这就奇怪了。”
      
        人们都笑了。认为王有根分析的对,确实没粮应该有耗子粪便,只有二光棍、
      徐明、老保管蔡五没笑。
      
        停了好大一会儿,铁蛋不见二光棍、蔡五他俩说话,就对老保管蔡五说:“蔡
      五叔你是队里的粮食保管,责任重大,你要说不出个原委来,你就有偷盗的嫌疑,
      要是上级来人追查,你不仅要赔粮,还有坐牢的可能,这粮食问题可不是小事,你
      老度量吧。”
      
        此时蔡五头上的汗珠已经成道道,不住从上向下流着,听了铁蛋的话,他下意
      识把右手伸进衣兜里摸了摸又抽出来,看了一眼二光棍仍没作声。
      
        蔡五脸上的汗珠以及右手的动作,铁蛋和众人都看在眼里,认为这里面一定有
      来历,蔡五心里有难言之隐一时说不出。铁蛋又强调说:“蔡五叔,你责任最大,
      你要能当面对着众人说出来说清楚,让大家分析这责任究竟是谁的?属于谁咱再追
      查谁,你不说对你没好处。”
      
        蔡五抬起汗流满面地脑袋,似乎是鼓足了勇气,说:“不怕,我没责任。”
      
        强强追问:“那粮弄哪了?”
      
        蔡五又低下头不作声了。
      
        铁蛋看着蔡五,好大一阵不见再说话,心里知道这几个人是和自己泡蘑菇,有
      意拖延磨时间,就对强强说:“不用问了,你把队里丢失储备粮的事,写个材料,
      下午送到公社派出所,让公社来人调查处理。”
      
        强强答应一声,就开始整理面前的帐薄,这时蔡五忽然站起来,来到铁蛋面前,
      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交给铁蛋,并说:“这储备粮的事都在这纸包里面,你们查
      吧,查到谁,谁负责,查到我头上我负责。”
      
        坐在炕上的二光棍见蔡五把一个纸包交给铁蛋,猛然站起来,对着蔡五大骂:
      “老蔡五,我操你妈!”那样子好像要跳下炕要去打蔡五,可是他似乎身不由己,
      骂了一句之后,便“当”的一声倒在炕上,小眼睛上吊,翻着白眼,嘴里吐着白沫,
      两腿一抽一抽地颤动,两脚一蹬一蹬地抽起疯来,厥死过去了。
      
        人们都慌了,特别是几个年轻后生更惊吓地不知所措,铁蛋、强强、孙三毛、
      陈二旦几个急忙来到二光棍身边,一个掐二光棍的人中一个掐虎口的穴位,二光棍
      毫无一点反应,徐明也来到二光棍的身边,高声叫着:“二队长,二队长,”二光
      棍哼也不哼,徐明看了一眼身旁的铁蛋,说:“咱二队长原来就有癫痫抽疯病,心
      里一不痛快,气急攻心,就抽过去了,弄不好还要出人命哩。”语意间带有对铁蛋、
      强强以及众人的埋怨与不满。
      
        此时二光棍的小眼睛吊的全是白眼睛了,嘴边的白沫像是有人给抹了一把肥皂
      沫,嘴边的泡沫较大唇边的泡沫细小,如同小米粒,白腻腻的一团堆在嘴角,鼻孔
      一点气息也没有了,两腿伸得笔直,孙三毛抱住腿弯,想撇曲回去进行人工呼吸,
      费了好大劲,那僵直的双腿怎么也弯不回去,陈二旦捉住胳膊,那胳膊也是直的。
      人们又是一阵慌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强强说:“快去叫二毛眼老汉,毛眼好汉会针灸。”
      
        王有根和二红急忙跑出队部办公室,不大一会儿,二毛眼老汉跑着来了,他一
      进队部办公室,就气喘吁吁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解开抽出一支银针来,那银
      针如同火柴棍粗细大小,他来到二光棍面前,一只手捏住二光棍的鼻子,在鼻下人
      中猛一针扎进去,如同扎了一个牲口毫无手软。二光棍哼了一声,从嘴里呼出一口
      气来,接着鼻下有了微弱的气息,这时人们吊在嗓子眼的心才慢慢地又落进肚里。
      
        二毛眼老汉把银针拔出来,在袖口擦了擦,说:“没事了,一会儿就醒过来了,
      这家伙最怕扎。”二毛眼老汉说的模棱两可,不知道他说的二光棍的抽疯病呢,还
      是二光棍其人。
      
        人们静静地看着二光棍,只见闭着的眼睛里流出两道亮晶的泪来,接着嘴一抽,
      像是哭泣似的低声说:“毛主席呀,泥瓦窑的贫下中农被整得死去活来,您老人家
      知道不知道呀。”
      
        那声音极低沉凄怆如同梦呓,可是满屋子的人都听见了,铁蛋皱着眉头气愤地
      朝着二光棍说:“你把泥瓦窑贫下中农的脸给毛主席丢尽了,你还有脸向毛主席说
      哩,泥瓦窑有三百多贫下中农哩,你以为就你一个?”说完大步走出门去。
      
        第二天上午的追查会就这样结束了,人们陆续走出队部办公室,家里只剩下徐
      明、二光棍、冯虎三个人,人们走后,二光棍醒了,他慢慢坐起来,三个人坐在炕
      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唠嗑起来。
      
        徐明朝窗外看了一眼,声音低低地说:“这么大一个生产队库损一万多斤粮还
      不是一件小事情,有啥查头呢?查起来,就没完了,小心吧,这铁蛋年轻轻的看样
      子心眼可狠毒哩,一点也不给人留情面,听那话,说得多狠。”
      
        二光棍看样子还一身疲惫,一脸倦容,但说话仍然很强硬,接着说:“泥瓦窑
      损失一万斤粮,就是损失十万斤粮与我二队长有啥关系?有啥相干?我一个人吃饱
      全家不饿,我没往家里拿一颗粮。”
      
        冯虎说:“你是一队之长,追查起来,你是有点责任,不过,一万多斤摊到全
      村人的头上只不过是三四十斤粮食,有啥查头哩。”
      
        二光棍说:“就是,有啥查头哩,我是心中有气呀!”
      
        徐明看着二光棍问:“你气啥哩?”
      
        二光棍把手在炕上拍了一下说:“我是气上级为啥把阶级成分取消了。”
      
        冯虎安慰说:“那是形势的变化,快不要自己跟自己生气了,咱个人的身体要
      紧。”
      
        二光棍气急地又说:“往年讲阶级成分的时候,农村最信任咱贫下中农,说句
      不中听的话,咱贫下中农屙在玉碗里也没人敢说个臭字,也没有人敢说不对,自从
      取消阶级成份你看村中那些地富分子,子女就像死了又泛活了,一个个神气的不得
      了,你看那二红,当上土地承包小组成员,开会那几天,这块地好了,那块地赖了,
      这头牛是头好牛,那匹马不好使唤,数他能说会道,数他能干,他妈的,我二光棍
      当了十几年队长,队里的情况哪不知道?用他说?他行怎他不当队长,他老子没给
      他积下当队长的德行。”
      
        听了二光棍牢骚满腹的话,徐明笑了,看着二光棍笑着说:“是不是小地主候
      二的老婆三花眼不要你了?”
      
        二光棍脖子一挺,直言不讳地说:“就是。往年讲阶级成分的时候,咱什么时
      候想日她,就日她,她不敢说个不字,日完咱紧住裤腰带就走,连个搽油抹粉钱也
      不给她,自从取消阶级成份那三花眼就变了,有天我去到她家,候二不在,我摸了
      她一下脸蛋想亲她一口,却被她搧了一个耳光,打得挺疼,还骂我是牲口,让我赶
      紧往出走,你说这气人不气人。”
      
        徐明笑了一阵,眨着眼睛像是回味似的,淡淡地说:“那三花眼脱了衣服又白
      又胖像口褪了毛的白猪,有啥日头哩。”
      
        二光棍却极感兴趣地认真说:“胖女人都是海绵体软绵绵的,搂抱住不赖。”
      
        冯虎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了一阵说:“咱老了,对那事也没兴趣了,
      二队长现在还金枪不倒,看来对那事还挺挂心的。”
      
        二光棍不满地冯虎说:“你是有粉粉哩,你要是没老婆,比我二光棍还急哩。”
      
        三个人就这样聊着,聊得十分融洽。
      
        两天后,泥瓦窑损失一万多斤储备粮水落石出,在社员大会上,铁蛋宣布了追
      查结果。
      
        据老保管蔡五交代,在他当泥瓦窑粮食保管以来,伙同二光棍、徐明、冯虎四
      人共私分储备粮三次,每人分粮食六百斤,共是两千多斤,剩余的一万多斤都借出
      去了,准确地说,是让县里、公社的一些下乡干部悄悄的要走了。这些下乡干部为
      什么下乡指导工作向生产队要粮呢?原来在大集体时期,居住在县城、公社的干部
      家属,掀起一股养猪、养鸡、养鸽子热,他们只凭国家人口定量供应的商品粮,远
      远地养不起一口大猪,十几只鸡、一群鸽子,于是一些下乡蹲点的干部来到一个生
      产队指导检查工作,与队干部搞好关系以后就开始向生产队借粮,从老保管蔡五手
      中的一大把条子上反映的情况就是这样的,这一大把白头条子有个特点:就是人数
      多,数量小,每次最多三二十斤,最少十斤,每张条子都有借粮人姓名,还有二队
      长、徐会计的批准签字,长期以来,日积月累,队里一万多斤储备粮就这样暗暗流
      失了老保管手中只保存下一大堆白头条子。
      
        据老保管蔡五反映,二光棍和徐明每到公社、县里开会或出差,那些借到粮的
      干部遇上他俩分外热情,都夸他俩当队干部威信高,人缘好,几个干部都要拉着他
      俩回家吃顿便饭,二光棍总是喝得醉醺醺的。真是集体的东西队长的手,五湖四海
      为朋友。
      
        在社员大会上,冯虎的态度很好,他当众承认私分储备粮错误,并作检讨自我
      批评,要求三间房大队党支部给他处分,表态秋后将六百斤粮补还集体,蔡五爷表
      态秋后补还,二光棍和徐明看到冯虎和蔡五女婿岳父俩是那个样子,在社员大会上
      也承认了私分储备粮的错误,也表态秋后补交集体。容许干部犯错误,也容许干部
      改正错误,还能怎么样呢?
      
        追查有了结果,可是铁蛋对面前这一大堆白头条子犯愁了,这些借粮人干部中,
      目前有的退休了,有的已不在人世,还有许多人调离公社、本县,调到外省工作了,
      说句实际话,就条条上那几十斤粮,连趟盘缠路费都不够,怎个要法呢?
      
        几天后,黄礴县长又来到泥瓦窑了解土地承包进展情况,铁蛋把队里损失一万
      多斤储备粮的事如实反映,黄县长看看面前一大堆白头条子分析说:“我看这情况
      在全县普遍存在的,不只是泥瓦窑,你想一个干部家属一年喂养两口大猪需要多少
      饲料粮食,只从泥瓦窑一个生产队借几十斤够吗?他们是从这个生产队借一点,那
      个生产队借一点,全公社有多少生产队?全县有多少生产队?这个生产队借二十斤,
      那个生产队借几十斤,集中他一家手里这数量就大了。”
      
        铁蛋恍然大悟,认为黄县长分析的很正确。
      
        黄县长又继续说:“在一个生产队看来,一个农业生产的大集体根本不在乎那
      一点点粮食,不值得要,即使要,他们都是吃国家供应商品粮,到哪弄粮去?实际
      上已形成白向生产队要粮要物的局面。”
      
        铁蛋也说:“大集体是众人的老子没人哭。”
      
        黄县长又说:“除粮食外,一个生产队的财产实物也流失严重,比如木板、玻
      璃、水泥等这些紧缺物资,全县有不少生产队不是被偷盗,就是队长批准借给亲戚
      朋友,至今也要不回来,众人捧柴火焰高,可是众人挖大集体经济的墙角,集体经
      济能发展吗?”停了一会儿,黄县长若有所思地又说:“看来县委决定土地承包责
      任制到户这一步棋走对了。”
      
        黄县长临走的时候,指示铁蛋要组织人员在三间房大队尽快开展土地承包这一
      工作,越快越好。
      
        铁蛋激动地点了点头。
      
        泥瓦窑的集体经济就这样解体了,解出了腐蚀集体经济的蛀虫,也解出了一片
      生机、希望、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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