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块铁
      
        翻过巍峨的大青山,便是广袤无垠的后山地区。天空瓦蓝瓦蓝的,广阔起伏的
      田野上铺满了金色的麦浪。这是一九五八年的秋天,一个金风送爽、五谷丰稔的季
      节。
      
        成熟的庄稼颗粒饱满,沉甸甸地压弯麦秸杆,在干燥的秋阳照射下已经错过收
      割期,麦杆快干枯了,毫无一点柔软劲儿,大有一触麦杆穗头就有射箭的势头,看
      着已经掉在地上的穗粒,真让人心疼。
      
        可是,各生产队在地里收割庄稼的人并不多,有的十几个人,有的二三十人,
      最大的生产队也只有四五十人。
      
        尽管每个村的墙壁上醒目地写着:“家家户户都锁门,男女老少齐上阵,龙口
      夺食显神通”的大字标语;尽管在秋收动员大会、小会上,公社领导,大队干部神
      情激昂地作了鼓动讲话,每次讲话都可以说是那么豪情激荡是那样的激动人心。领
      导干部的口径基本是一致的:现在的时代,是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我们要高举人
      民公社,总路线,大跃进三面红旗,乘飞机,跨火箭,一天等于二十年地前进发展,
      三年赶上英国,五年超过美国,明天共产主义就会在我们国家实现了,那时候,我
      们不愁吃,不愁穿,过着按需所需的日子,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现在加油干、
      拼命干,美帝国主义就完蛋。
      
        讲归讲,说归说,各生产队投入秋收的劳力仍然没有增加,秋收的进度十分缓
      慢,到现在各生产队秋翻耕地一犁都没耕呢。
      
        在一块大坡梁麦地的田埂上,插着一杆红旗,红旗上面写着泥瓦窑几个白色大
      字,十分鲜明醒目。字下面的括弧里有九连两字。泥瓦窑是生产队的村名,九连为
      军事化编制。泥瓦窑是百川县哈达公社三间房生产队下属的一个生产小队。
      
        红旗下面,十几个楞头小子散乱地蹲坐在地头,有的互相打闹取笑;有的嘻嘻
      哈哈地调侃着什么。今年共社化以后,泥瓦窑出勤劳动记工分采取男10分,女7 分
      的办法,处于秋收紧张繁忙阶段也没修改,这些年轻小伙子早已完成自个的定额任
      务,轻松地坐在地头边,一边打闹说笑,一边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后边那些老弱妇女,
      正吃力拔割疲累的样子。在老人妇女儿童的后面,一个梳着油光分头,身着白衬衫
      黑裤子的男人不停地来回走动,他是泥瓦窑生产队长兼九连连长的冯虎,他参加秋
      收不拔不割,职责是检查秋收质量。
      
        冯虎今年三十多岁不到四十的年令,也算是泥瓦窑的老住户。解放前家底穷,
      被抓了壮了,参加了国军,解放战争中他所在的部队向解放军起义投诚,他又成了
      一名解放军战士,全国解放后,又随着志愿军赴朝抗美,一九五三年转业回乡。冯
      虎在泥瓦窑三四百人中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不仅见多识广而且口才流利,说起
      话来滔滔不绝,头头是道,使听话的人没一个不佩服。冯虎转业回乡,正逢哈达乡
      农业合作化的热潮已经到来,党对转业军人是信任的,也是依靠的,他回乡不久,
      就被推选为泥瓦窑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长,不久又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党的泥
      瓦窑农业合作化最早的一个带头人。经过一九五六年农业合作化的高潮和一九五八
      年的人民公社化,冯虎已经连续任职六年了。要说冯虎的工作也是可以的,他能认
      真贯彻党在农村的各项政策,依靠贫下中农,团结中农,打击和限制地主富农,把
      泥瓦窑八十多户庄户人家一个不漏地都让进入了农业生产合作社,并建起了牲畜集
      中喂养的场所,生产队日常办公的队部、库房。然而冯虎最大的缺点是喜欢女人。
      按说冯虎是光棍喜欢女人是正常的、天经地义的,可是冯虎对女人过分酷爱,爱的
      有点出格。爱的有点缺德,看上一个女人就想搭上手,如果哪个女人不依从他,他
      就给穿小鞋,指名道姓地在大会整,小会骂。说她是出工不出力,迟到早退,对农
      业生产劳动不积极,态度不好,劳动腰软肚硬,手上出脓;骂人家脑袋尖,鼻子灵,
      好吃好的不想动,直到那女人屈从他为止,当然也有不买他的帐的硬女人,你说你
      说去,骂你骂去,我就是不要你,就是不让你日,他也没办法。这自然给他的工作
      造成阻力,对他的政绩打了折扣,降低了自己在群众中的威信。
      
        冯虎在拔割人们的后面,一边检查,一边督促,他来到一对母子的麦垅前,弯
      下腰在那个女人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写什么,那女人脸上显出不悦,用手中的麦把子
      向冯虎的手臂甩了一下。这女人叫叶叶,是本村社员红红的媳妇。红红是地主子女,
      被派住龙头山水库做工去了,家里只剩她和十岁的儿子。冯虎在她的耳边说了写什
      么,谁也没听见,但从叶叶脸上的不悦之色可以看出来:没好话。此时冯虎抬起头
      来,望着地里收割的人们大声说:“都拔割干净,不准丢掉一穗一粒,谁要是丢掉
      一个穗头,就是给我冯虎眼里揉沙子!”冯虎显然是话里有话,这话的意思虽是面
      对大家说的,实际上是让叶叶那个女人听的,要她知道冯虎的厉害,是对叶叶的警
      告。
      
        此时太阳快落山了,冯虎走到地头向坐在地头打闹的小伙子铁蛋说:“铁蛋,
      你带上十个民兵去公社吧,今天轮我们九连炼铁,走时要扛上咱泥瓦窑九连的红旗。”
      
        这十个小青年高兴地跳起来,手舞足蹈地蹦跳着,嘴里哇哇地叫喊着向村里跑
      去,等到胖墩墩的铁蛋去拔红旗的时候,那红旗早让一个小伙子拔走了,他在前面
      一边挥舞着,一边奔跑着。
      
        晚上七点半,铁蛋带着泥瓦窑九个民兵准时到达哈达公社炼铁场,距他们接班
      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此时炼铁场已经一片通明,三根高杆上吊着三盏汽灯,整个
      场地照得如同白昼,打矿石的男男女女围坐在几堆矿石前,拿着铁榔头一起一落地
      敲打着,“叮叮当,叮叮当”的敲打声连绵不断。南边的场地三座土高炉成品字形
      耸立在那里,每座高炉有两米多高,炉体上分别写着1 号、2 号、3 号,以表示顺
      序名称,1 号2 号炉不冒烟,只有3 号炉顶窜起腾腾的火苗,炙汽逼人。在3 号炉
      的旁边放着一只木制大风厘,这风厘长有3 米,一人多高,两根插进风厘里背杆,
      有如两条椽粗细,背杆连着两根横木,八个壮汗分别站在横木的两边,一边四人,
      手握横木,一拉一推,四人迈步,四人退步,动作整齐,脚步协调,不停地拉着,
      给3 号高炉鼓风,高炉顶上的火苗随着风厘的拉动,一窜一窜很有节奏地向上跳着。
      
        此时,公社炼铁场总指挥黄礴社长来到现场,铁蛋不失时机地走到黄社长面前,
      两腿并拢“啪”地一声,挺胸立正,向黄社长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朗声说:“报
      告团长,我们泥瓦窑参加炼铁的民兵全部到位。”
      
        黄社长看着面前这个大眼睛紫色脸膛的小伙子,梁上显出欣喜,抬起手腕看了
      看手表说:“离接班的时间还有20分钟,你们到风厘前看看他们是怎么拉的,记住,
      一定要步调一致。”
      
        其实拉这种大风厘并不难,关键是动作到位,步调整齐,同心协力。铁蛋和他
      的伙伴看了一会,都把这种要领牢牢记在心里。
      
        停了一会,“”的一声哨子声响起,换班的时间到了,铁蛋几个捉住大风厘的
      横木,八个人拉,两个人休息替换。刚开始的时候,八个人的动作不协调,很是别
      扭,铁蛋嘴里喊着“一二、一二”的号子,也不像刚才拉时那么费力。把风厘拉得
      愈快,风力愈大,炉顶上的火苗窜得愈高。
      
        在2 号高炉前摆着一个大型鼓风机,由于当时公社一级还没有通电,这硕大的
      鼓风机也没有派上用场。几个人围在鼓风机前,把一根有两个直角的铁曲柄往鼓风
      机叶轮中心绑着,绑好后,一个虎背熊腰的大个子后生用手转动摇柄,鼓风机里发
      出沙沙的声音,风口吹起凉飕飕的风,又上来一个大个子后生帮忙,鼓风机里发出
      唿隆隆、唿隆隆的声音,风比刚才大了一倍。又上来一个后生,三人同时转动摇柄,
      风口上发出了呼呼的风声,有人激动地喊起来:“成功了!成功了!”转了几圈,
      那三个青年人一个个累得大口喘气,最后终于支持不住跌坐在地上,不住喘气咳嗽。
      老黄看了看跌坐在地上的三个青年,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就离开了2 号高炉。
      
        一股热浪从3 号土高炉传来,只见3 号高炉顶上火焰窜得老高,火焰上的黑烟
      没有了,颜色由黑红变成鲜红,在鲜红中还亮着几缕白色。
      
        炼铁工程师曹铧炉师傅手里拿着一根长铁钩,神情专注地观察着炉顶上的火焰
      和炉底铁水出口,只见炉底的铁浆一片通红,像开水似的沸腾着。曹师傅扬手对拉
      风厘的铁蛋们说:“快了,再加把劲!”
      
        铁蛋他们此时已是满头大汉,听到曹师傅说“快了,”顿时八个小伙子都来了
      劲,旁边两个休息的人也参与了推拉的行列。铁蛋高喊着“一二、一二”的口号,
      推拉的节奏明显加快,炉顶上的火焰窜得更高了,炉底膛内的铁浆由通红变成白红,
      炉底出口不时迸出火花。曹师傅激动地大喊一声:“起炉!”站在炉旁边的几个人
      把炉底早已准备好的铁棍用劲往起一撬,土炉倾斜,一股白色的细流从炉底出口汩
      汩流出,带着跳跃刺目火花流进陶范里。
      
        等到把倾斜的土炉又放在原来的位置,人们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曹师傅用肩
      上的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不无感慨地说:“这才是哈达公社炼出的真正的一
      块铁!”
      
        一会儿,炼铁总指挥黄社长来到3 号炉前,他蹲下身仔细地审视着陶苑里那块
      铁,好久没有说话。此时那块铁已由通红变成黑红,近乎圆形的铁坯四周已逐渐变
      成灰蓝色,只有中间还透着通红也慢慢暗淡。人们发现总指挥黄社长看着这块铁好
      长时间了还没有站起来,在一旁的贺书记也蹲在黄社长的面前,他低头朝黄社长一
      看,心里不仅一动——黄总指挥哭了。泪水顺着他的鼻尖不停地滴着。看着老黄的
      样子,贺书记的眼睛湿润了,是啊,为了这块铁,老黄身心疲惫付出的太多了。贺
      书记心里也有同感,回想起一个月前在县委召开的“钢铁元帅升帐,全民大炼钢铁”
      的誓师大会上,张书记神情激动地作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动员讲话,讲话快结束的时
      候,张书记双手握成拳,高高举过头顶说:“我们要高举三面红旗乘卫星,跨火箭,
      以一天等于二十年的速度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三年赶上英国,五年超过美国。
      毛主席曾经说过,工业、农业是人的两个拳头,一个国家只有工业、农业齐发展,
      才能打破殖民统治,打倒帝国主义。”张书记的讲话,使礼堂到会的人情不自禁地
      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在礼堂里县委还设置了“钢铁状元”擂台,上面写着:“是英
      雄,是好汉,上台来比比看!”说是擂台并不是让到会的人上去打擂比武,而是由
      县委把关,县广播站行使操作,播送各公社每天的炼铁数量。大会还没有结束,红
      旗公社的书记,社长就送上第一份向县委表态的决心书,接下来其他公社也唯恐落
      后,纷纷写决心书表态。贺书记和黄社长正要离开县城回哈达公社的时候,忽然接
      到火箭公社,曙光公社的挑战书,有挑战就有应战呀。不应战人家还说你是孬种呢。
      
        从县里开会回来,贺书记和黄社长两人作了分工:贺书记抓党政,兼管秋收,
      因为正是秋收大忙季节,龙口夺食这可大意不得。老黄专抓炼铁。
      
        第二天一大早,老黄就全身心地投入到炼铁中去,他筹建炼铁指挥部,勘察场
      地,寻找技术人员,好在哈达公社有一个铸铁师傅曹铧炉,自然地成了炼铁技术的
      合适人选,其实曹铧炉只是收集废犁铧打烂,放在土炉里烧成铁水,浇到土模里,
      使之成为新犁铧,他也没炼过铁,甚至见也没见过。
      
        经过曹铧炉的几天辛苦,三座土高炉在公社中学的操场上矗立起来,从白云买
      的铁矿石,从山西买的焦碳,也适时地运到炼铁现场。土高炉点火那天,整个中学
      操场四周围满了人。炼铁总指挥黄礴社长庄严宣布:“点火!”,一声令下,四周
      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和掌声,引鞭燃放爆竹,顿时操场上一片震耳炸响让人发聩。
      由于鼓风设备短缺,只点燃了1 号炉,在人力推拉的大风厘鼓风下,1 号炉顶火焰
      腾腾。
      
        中午时分,曹铧炉注视着炉膛内红汁溶液,以为火候已到,炼铁成功,急忙让
      赶快起炉,谁知倒出的铁浆竟是火炭拌石头的混合物,里面还有大点的矿石铁块。
      炼铁的人们却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汉。一连几天炼出的结果却都是这样。
      
        “怎么了?”老黄发愁了。
      
        正在老黄发愁沉闷的时候,县里广播站的有线喇叭却播出一则令人震惊的消息
      ;红旗公社炼铁首创开门红,小高炉日产铁200 斤的记录,接着火箭、卫星和其他
      几个公社开始了零的突破。以后每天报道都比前几天的产铁数量成倍的增加。有一
      天报道了火箭公社日产铁5000斤的新闻,跃居全县之首。
      
        正在贺书记,黄社长作卧不安的时候,县委张书记打来电话:“小贺,小黄,
      你们哈达公社是怎么了?半个月过去了一斤铁都没报上来,是不是有点右倾,故步
      自封呀。”老黄正要向张书记说一说这里的炼铁情况,技术设备困难,张书记那边
      的电话挂了。
      
        贺书记和黄社长曾多次向兄弟公社求援,希望他们传经送宝,电话里对方嘻嘻
      哈哈地闲扯了几句,也没有说清楚炼不成的原因。
      
        老黄是一个工作认真,吃苦耐劳的好干部,性格诚实忠厚,讲求实事求是,面
      对这种局势他决心去七十里外的红旗公社实地看一看,看看他们是怎炼的。
      
        谁知老黄从红旗公社回来,气得脸都紫了。把帽子往办公桌上一甩,对贺书记
      说:“他们炼的不是铁矿石,他们炼的是废铁!”
      
        贺书记叹了口气说:“他们那样干,根据形势咱们也只好那样干了。”
      
        于是公社的两个主要领导人,立即给下属的大队委会传下电话,大量收集废铁
      送交公社。老黄第一个把自己家的一口破铁锅送交到炼铁现场。
      
        第二天,县广播站新闻联播黄金时间以“起步晚步子大”为题,报道了哈达公
      社首次炼铁3000斤的新闻。
      
        这3 号炉,一个月以来,一直是老黄执注追求炼铁的试验炉,今天炼出了第一
      炉用铁矿石炼成的铁!他心里能不激动吗?
      
        贺书记想到这里,对老黄说:“不管怎么说,咱们炼铁是成功了。”
      
        老黄看着地上如馒头般大小近乎扁圆的铁坯,忧伤地说:“成功是成功了,可
      是造价太高了。”他站起来,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低头走出人群。
      
        铁蛋他们换班回到村里已经凌晨两点钟了,家家户户都已入睡,黑暗中的村里
      一片寂静。当铁蛋和强强走到叶叶的院门前时,忽然看见一个人从院墙上跳了出来,
      跌倒在地上,嘴里还“啊呀”了一声。铁蛋拉了一下强强的手急忙蹲下。停了一会,
      那人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地从铁蛋和强强的面前走过,两人都吃了一惊;原来是
      队长冯虎。待冯虎走远后,铁蛋来到院门,院门锁着,从门缝向里看,正房的灯还
      亮着。
      
        铁蛋好奇地说:“咱们进去看看。”说着两人就爬上墙头,轻轻跳进院里,走
      到窗前一看,两人都惊呆了,只见叶叶披头散发,两腿伸进被里,上身光着膀子一
      丝不挂,泪流满面地不停抽泣,随着抽泣肩膀的耸动,胸前雪白的两个奶子也不停
      地晃动。
      
        从叶叶院里出来,铁蛋忽然大声说:“冯虎他妈的真是个毛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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