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笼罩的柳州车站
      
        火车于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七日上午十点钟左右到达柳州西站,在此停了约一
      刻钟,车就开了,很快火车上了一座铁桥,桥很大又很长,花栏式的大钢梁,似一
      条钢铁巨龙,横跨两岸,这就是当时有名的“柳江大桥”。清澄澄的江水,分成两
      个层次。靠近河岸的水浅而清,清得可以见底,连水中游鱼也历历可数;到了江中
      间,水深而绿,碧绿得似香醇的青梅好酒,连看一眼,也逗你心醉,时而有几条嬉
      戏的鱼儿,掀起一朵朵白色的浪花,点缀着江面。
      
        火车到了对岸,再行驶二十分钟,一声汽笛长鸣,柳州东站到了。这个站非常
      非常之大,是我以前见过的车站无法比拟的,车站有几十股铁轨,上面都停满了车。
      
        我们的火车,到站后停了很久很久也未见开,后来父亲到车站打听得我们的火
      车今天是不会开了,于是我们放心大胆的去做饭,我和母亲提着米和桶,到处去找
      水,东问西问,才找到了自来水管。在此以前,我们一直吃的是从河里挑的水或山
      泉水,自来水只是从书本上学到过,可从未真正见过。现在这“奇怪”东西倒真是
      方便,拧开一个叫“龙头”的东西,水就能自己流出来。这水好清亮好清亮,比我
      们过去吃的水清亮多了。以前我们吃河水,先要装入一个缸内,在缸的边缘,拿一
      块明矾磨一磨,再经过几小时才能吃。在这开始逃难的前一段时间,有什么水就吃
      什么水,有时小泥塘里的混泥巴水照样吃,不可能有那么多讲究,现在吃上这透亮
      的自来水,真似甘露一般清甜。
      
        吃完饭,休息片刻,父亲提议上街去散散心,弟妹们听了,欣喜得要命。因为
      我们坐车已经7-8 天了,在车上实在烦闷,现在可以上街,看看热闹,那有不高兴
      的事情。
      
        车站离街不远,一会就进了城。当时,柳州算得上广西第二大城市,但现在,
      整个柳州差不多成了一座空城,店铺十之八九都关了门,仅有三两家杂货铺和几家
      小饭铺还开着,街上也很少行人,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倒是一副凄凉之景,太使我们
      扫兴。于是,我们没有走多远,就央央不乐的转回程。
      
        这天晚上,实在无事可做,也没什么好的夜景,值得我陪伴他们,就早早的去
      见梦神。
      
        刚睡下不久,母亲就把我喊醒。
      
        “快起来!快起来!拉警报了。”
      
        我还处于朦胧状态,母亲就将两个小包袱塞进我的怀里,并且迅速抱起六弟,
      父亲则一手牵一个,一边是四妹,一边是五弟,我们这三个稍大一点的,各人拿点
      小东西,就跟着父亲和母亲,以及同车的难友去跑警报。没有防空洞,也没有什么
      掩体,只有跑得离车站远远的,越远越安全。
      
        我们沿着铁路路基,深一脚,浅一脚的小跑着,不时踏着了路旁的粪便,弄得
      你满脚脏兮兮,但是为了逃命,全然顾不得这些事情。跑着跑着,离车站还没多远,
      那刺耳吓人的紧急警报声响了,紧接着就听见了飞机的嗡嗡声由远而近,慢慢越来
      越大,最后变成了轰鸣,我们知道是敌机临空了,大家慌张的东跑西藏,也不知往
      那里躲是好,顷刻间乱成了一团,此刻只听得有人喊:
      
        “快往田里跑!”
      
        “趴下!快趴下!”
      
        我们趴在稻田里,只见探照灯来回晃着。
      
        “嗵!”“嗵!”“嗵!”的高射炮吼叫声,夹杂着炸弹的呼啸声,紧接着就
      是落地的爆炸声。空中是一个个高射炮弹爆炸的火球,地面远处则是火光冲天。因
      为是夜晚,我们看不见敌机的踪影,只能凭着俯冲的呼啸和轰鸣,来判断它的远近。
      有时就觉得敌机在我们头顶盘旋,真使我们害怕得要命。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会有
      一颗炸弹落到我们头上,我们将一命呜呼丧命。
      
        最可恨又最可恶的,是那些躲藏起来的汉奸,他们用信号枪打着信号弹,给敌
      机指示目标,让敌人有目标的来屠杀自己的同胞,他们不是人,是一群畜生,我恨
      不得一个个宰了他们。
      
        轰炸持续了好一阵,敌机渐渐远去,此时车站方向火光冲天,我们来不及等待
      解除警报就往回走,急着回去了解车站被炸的情形。在回来途中,解除警报响了,
      我们加快了脚步。回到车站,只见西头几节车皮正在燃烧,这是刚才敌机轰炸造成。
      唉!又不知要损失多少财产?又不知有多少家庭的亲人死伤?有一些人在全力抢救,
      但我们也顾不得前去帮助,一心想着的,是我们的列车会怎么样,我们赶紧寻找自
      己的列车,幸好它们还未遭殃。
      
        回来上车的第一件事,就是点灯检查我们的鞋子,差不多每个人的鞋上都沾满
      了大粪,我们慢慢把鞋脱在车外,处理完这件事情,大家才再躺下睡觉,但怎么也
      睡不着,可能是紧张与恐慌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也担心敌机再来轰炸。
      
        第二天晚上,又拉响了警报,但今天乘车的难民去躲的很少。一方面,是因为
      附近没有什么好躲的地方,到远处田野里躲吧!据说也有危险。当地一向土匪很多,
      趁此国难,发点横财,更是他们的欲求之事。再说,去躲警报,搞得满脚是粪,脏
      兮兮的,实在难受。就在车站,也未必一定炸着,实在炸中了,也命该如此。由于
      难民们天天生活在这死亡的恐慌之中,也就习以为常,一切听天由命。
      
        这一日,只拉了警报,未见敌机临空,可能是到别的地方骚扰。
      
        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又过了好几天,火车还是没有开。不过我们工厂的八节车
      皮,则经常从这股道上调到那股道上,调来调去,有时火车会被调离车站好几里远
      的地方。这就使得那些下车有事,或闲逛散步的人,回来后一顿好找。有时找上1-2
      个小时也是常有的事情。那种找车的滋味,甭提有多难受,若是火车开了,就要饱
      尝亲人离散的苦痛。
      
        时间已进入了八月,是一年气候最热的日子,这么多的列车,成千上万的难民,
      拥挤在一个车站,到处是粪便,生活垃圾几乎覆盖了整个地面,苍蝇满天飞,其卫
      生状况可想而知。此时,柳州城流行一种急性传染病——霍乱,每天要死好多人,
      火车站人满为患,更易传染,死的人就更多。
      
        我们车皮下“二等卧车”里,后来来的一户难民,有个山东大汉,长的挺结实,
      前几天见他还好好的,突然传染上了这种病,只两天功夫就死了。在这战争年代,
      缺医少药,只要染上,就必死无疑。
      
        我们因此害怕得要命,不敢在车站上做饭、吃饭,全家走得离车站远远的。每
      天早上起来,就把油、盐、柴、米菜、锅带上,全家大小像郊游野炊似的,跑上四
      五里,找个偏远的小溪边,做饭带歇息,每天吃罢两餐饭,再回车站。回到车站,
      我们的列车又不知调到哪股道上去了,必须我们到处找寻,拉家带口,真是难为极
      了。有一次,找到天色漆黑,还没找到,真是急死了人。
      
        后来,觉得天天全家这样跑,也不是个办法,就决定由父亲领着我,到江边把
      饭菜弄好,再送回来吃,每天两次。
      
        由于江边很远,每次可能要横过好几道轨,而道轨上又摆满了车,若从头尾绕
      过,则费神又费力,为了节约时间,人们就常常从两车厢之间经过,或从车下爬过。
      这样就很易发生危险,因为那时调车,常常是不鸣汽笛,可能你正在车底通过时,
      火车开动了,就会把你压死,碾成肉泥,从而要了你的性命。
      
        我就亲眼见过两次,一次是某日早晨起来,就见一妇女扶尸嚎啕痛哭,原来昨
      晚,她丈夫在越过铁路时被压死,怎能不令她痛苦伤心。
      
        另一次,则是我亲眼目睹了碾压的全过程。
      
        次日,距我们列车大约有十数米的一条高坡单轨道上,停着一列车,很多人坐
      在车下的铁轨上乘凉休息,其中一名妇女,带着一儿一女两个小孩,也坐在靠车轮
      的铁轨上歇息,当她突然听到咣当一声响时,下意识的将小男孩推下了路轨,儿子
      和她得救了,可是靠车轮更近的女儿,却被碾成了肉泥,只见手臂血肉沾在车轮子
      上,跟着直转,其状惨不忍睹。当那妇女清醒过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时,简直
      哭得痛不欲生,捶胸顿足,几次想往车皮底下钻,以求一死,来赎她的粗心大意造
      成的惨剧,幸亏被众人死死拉住,才避免另一惨剧的发生,人们极力劝慰着她。有
      一个男人,眼睛红红,大概是那女孩的父亲,跟着把女孩分成了几块的尸体捡来,
      拼拢,再用芦席卷起,送到远处去掩埋。这惨事使我两天吃不下饭,一端碗,就恶
      心。
      
        我们每天就生活在这恐怖之中,有三种死神,可能随时降临。
      
        一是,被敌机轰炸炸死;
      
        二是,染上霍乱病死;
      
        三是,被频繁的调车压死。
      
        在柳州车站停了半个多月,我们工厂的八节车皮,还是没有被编组牵引走,每
      天的生活是那样单调乏味,但又紧张恐怖。每次去车站催问,回答是车太多,调运
      不过来,久而久之,才发现了问题不对劲,因为有很多后到的列车都给发走了,这
      才得知过中底细。原来是我们工厂这八节车皮,没有用钱去“孝敬”车站上那些老
      爷们。简言之,就是没有去养肥那些肥猪,这些肥猪老爷们,趁国家有难之际,大
      发国难财,他们根据你给钱的多少,来安排你发车的顺序。你这个车三、四十万,
      他那个车四、五十万,揣满了他们的荷包,你不给钱,就休想车行。
      
        我们这八节车皮,是工厂机关的坐车,都是拿薪水过日子的穷员工,薪水刚够
      糊口,那里有余钱养肥他们。后来工厂派了几名代表去交涉,仍然无济于事。第二
      次,代表们带上八节车皮的守护卫兵,荷枪实弹,而且声明车上装的是军用物资,
      给了他们一点厉害看看,这才答应一星期后给我们挂车,最后算是我们得到了胜利。
      
        通过这件事情,可见当时政府是多么腐败,官员们在自己的同胞有难之际不是
      帮助他们迅速逃离火海,而一心想的是如何中饱私囊,养肥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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