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扬精神分析(4)
      
          我向耶鲁沙利米提出了一些问题,最后我好像弄明白了,对于摩西,他认为没
      有必要通过精神分析的方法去解释摩西。他认为在犹太人的文化传统中,有许多精
      神财富,这些精神财富在精神分析发明之前就已经存在,因此精神分析的作用是有
      限的。总之,他认为犹太人的文化传统里早就包含了精神分析的因素。
      
          我认为,这种推崇“犹太人特性”的方式从内容上讲是会引起争议的(在我们
      的这次谈话过程中,我一直没有重提已经公开发表的那些见解,那将花费很长的时
      间,还是留给那些对此问题感兴趣的读者们自己去看吧)。我甚至有这样的疑问,
      耶鲁沙利米是不是有意无意地为某些政治家们在拉犹太人的选票。
      
          卢:我同意您的观点。我也对过多地赞扬一个民族的特性的做法持有疑义。但
      我认为民族的特性是实际存在的。您知道,纳粹曾经想禁止精神分析,因为他们认
      为这是一种“犹太人的科学”。他们不仅要处决这门学科的代表人物,而且要彻底
      “根除”这门学科:焚书,取消词汇,废除概念等。然而对于由阿尔弗雷德·阿德
      勒创立的私立心理学学校,纳粹却没有采取同样的做法。实际上阿德勒与弗洛伊德
      一样,也是犹太人。在心理学的各学科中,只有精神分析被纳粹宣布为“犹太人科
      学”,并遭到取缔。
      
          我得出的结论是,精神分析有其特殊性,并且鞭笞了纳粹主义。我想问弗洛伊
      德所说的下意识,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这种带有普遍性质的东西是否被纳粹
      视为犹太人的特性,因为这种东西看不见,是一种抽象的东西,不具实体,因此就
      更具危险性。我们在上一章已经指出,未来的排犹主义将只是表现在文字、口头和
      理论上,而不是具体的行动。我也想问是否因为犹太人的特性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
      的东西就显得更危险。
      
          1976年,米歇尔·福柯指出,弗洛伊德与遗传退化论决裂后,为了反对当时种
      族主义势力的抬头,将性视为“法则- 联姻关系和禁止近亲繁殖的法则,即人性的
      基本法则”。总之,他将人类的所有行为都与性欲联系在一起。福柯还说:“从总
      体上讲,精神分析从理论到实践都是与法西斯主义格格不入的。”
      
          我同意福柯的这种评论。精神分析是作为一种准则从本质上反对法西斯的各种
      独裁手段以及与其相关的各种歧视的(种族主义、排犹主义、排外主义等)。我想,
      弗洛伊德也是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反对死刑的,但他只是有这种感受,并没有进行
      理论阐述。他肯定会下意识地明白精神分析是反对各种可称为“犯罪工业”的行为
      的。我也想起了托马斯·曼的名言:“这个人(指希特勒)肯定会仇恨精神分析。
      我猜想他之所以如此疯狂地反对精神分析,将其视为真正的、根本的敌人,是因为
      这门学科揭示了人的神经症的根源。”
      
          德:我觉得纳粹分子也想扼杀将科学本身以及科学的普遍原则。
      
          卢:但为什么他们要反对精神分析这门学科,而不反对由犹太人发明的其他心
      理学理论呢?在弗洛伊德的概念中是不是有某些东西无意识地触及到了一个人们看
      不见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中犹太人的特性表现得非常充分?因为弗洛伊德认为犹
      太人的特性是通过“精神和血缘”延续的,也就是说通过种族基因世代相传的。
      
          总之,弗洛伊德认为犹太人的特性已经成为人类的一种永久性的基因,他认为
      这是一种达尔文式或拉马克式的基因。但我们今天对于这种基因可以用新的观念给
      予新的解释,这种基因不仅仅局限于犹太人,它可以扩展到整个人类。在弗洛伊德
      的下意识和犹太人的特性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平衡,这种平衡使人类不会退化,并在
      继承前人文明成果的基础上不断进步。这就是弗洛伊德的历史观。您也讲过,在研
      究历史的时候,应该参考一些弗洛伊德的观念。
      
          您认为,档案资料不仅是文件,而且也是历史的“印记”,它可以左右历史与
      现实的关系。档案资料可以削弱族长式的国家权威,因为国家一直认为,只有国家
      才具有掌握档案的能力,但国家又做不到这一点。
      
          德:我认为这种所谓的“犹太人的科学”本身对执政者和政权来说就是一个可
      怕的问题。弗洛伊德的重要的政治著作对纳粹统治来讲是一种威胁。然而我觉得精
      神分析在实行共产主义制度的国家里好像也无法生存。
      
          卢:但我还是想说,不能把纳粹主义与共产主义相提并论。前苏联只是在1947~1949
      年间才批判精神分析,并将其视为资产阶级科学,而那时在苏联已经不存在精神分
      析了。另外,精神分析也被视为美帝国主义颠覆苏联的思想武器。
      
          德:将一门科学指责为“资产阶级科学”,这说得是不是有些严重了?
      
          卢:当然严重了。但当时,除了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理论之外,所有关于心理
      学的理论遭受的几乎都是同样的命运。而且在前苏联,“资产阶级”这个词到处都
      用,人们常说资产阶级文学、资产阶级哲学等。
      
          德:在纳粹统治下,人们常说退化的科学、退化的犹太艺术、退化的文学等。
      至于为什么将精神分析看作是犹太人的科学的问题,我有些不太理解。但您知道,
      弗洛伊德本人也承认精神分析包含了一些犹太人的特色。
      
          卢:弗洛伊德在两种立场之间徘徊。同您一样,我不同意耶鲁沙利米的观点。
      我认为弗洛伊德从来没有真正地把精神分析视为犹太人的科学。出于战略原因,他
      力图避免这样的结论。他作为犹太科学家,要使精神分析突破犹太人的范畴,而努
      力将精神分析变成一种普遍理论。因此他指定卡尔·古斯塔夫·荣格—一个非犹太
      人为国际精神分析协会主席。
      
          从1913年开始,弗洛伊德与荣格闹翻了,他认为荣格背叛了他。弗洛伊德开始
      倒退了,他将活动的范围局限在维也纳的犹太弟子们之中。这是被人们称作“秘密
      委员会”的时期。在这个时期,欧内斯特·琼斯是那个小团体中惟一的一个非犹太
      人,他感觉到自己像异教徒一样受到排斥。他确信从那时起,弗洛伊德梦想把精神
      分析变成“犹太人”的科学,但弗洛伊德并不相信这个梦想会实现。以后,弗洛伊
      德再也不把精神分析与犹太人或犹太教混为一谈了。他是个明智的人,是个世俗的
      和不信教的人。只是在与排犹主义作斗争时,他才强调自己是犹太人。他的表现正
      如您所说的是一种不忠诚的忠诚。在《摩西》中,他“分析”了上帝的选民(指以
      色列人)的概念,然后又将这个概念抛弃了。
      
      
      
          德:独立与矛盾,我很理解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尽管我已经脱离了犹太人的环
      境,但不管对与错,我从来没想再重新回到犹太人的圈子中去。实际上,我是主动
      地从这个圈子中退出的,我甚至避免与犹太社团过从甚密。但面对排犹主义的倾向,
      我从不否认也不回避我的犹太人的特性,我要显示我身上的犹太人特征。
      
          萨特早就讲过,是排犹主义造就了犹太人的特性。如果事实果真如此,如果犹
      太人的特性真是排犹主义的产物的话,那我们就没必要先做犹太人,然后再受别人
      的迫害了,不管这种迫害是来自排犹主义还是来自其他什么势力(萨特去世前似乎
      也承认,虽然他在二战结束后写的那些书中谈到了犹太人的传统,但当时他对此了
      解得并不够)。实际上,作为一个犹太人,一个犹太男人,行了割礼,这些并不是
      其他外来势力所能决定的,这些并不是排犹主义的产物。这个传统是不能否认的,
      它甚至在会说话和思想意识形成之前就已经进行了。
      
          拿您自己来讲,尽管您行了洗礼,但您与其他的天主教徒并不一样。在排犹主
      义产生之前,您就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犹太人的特性了。这种特性是您自身固有的,
      而不是排犹主义强加给您的。
      
          我对选择民族特性的“说法”一直不敢苟同。我可以说,这种说法会导致很不
      好的后果。因为不管我愿意与否,在我出生之前,我的民族特性就已经注定了。非
      自主性是一种普遍的规律。我听任别人让我做这做那,我需要回答“我在这儿”,
      “我在那儿”等等。因此自我选择的说法是不确切的。
      
          至于“出生时”就具备的犹太人的特性问题,那属于一种非自主性选择,许多
      犹太人思想家都同意我刚才所讲的观点。我认为这是问题的焦点。某些事物、某些
      人在我还不会说话之前就决定了我的命运。比如说行割礼,我在会说话之前就打上
      了犹太人的烙印。对妇女也一样,虽然妇女不行割礼,但妇女们也有其种族的特征。
      
          卢:您行了割礼,那么您身上留下了种族的印记。
      
          德:我不敢说这是一种隐喻。但每当我讲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从《丧钟》、《
      明信片》到《割礼自白》等),我都要讲到割礼的寓意。割礼不仅仅局限于性器官,
      还包括心灵的割礼(排除邪念)和语言割礼(去掉废话)等。
      
          卢:但您如果没有行割礼,您仍会感觉到您是犹太人。
      
          德:如果通过其他方式告诉我,我是出生在一个犹太家庭中,实际效果是一样
      的,对女孩也一样。我这样讲并不是想否认一个已经存在的烙印。我对割礼的各种
      形式都很感兴趣。我认为一个犹太人哪怕不行割礼,即使不是男人,在会说话前就
      已经通过其他方式留下了犹太人的印记。
      
          谁都知道,行割礼是很痛苦的,并可带来副作用,在这个问题上有许多可说的
      话题。而对女人阴蒂的切除(与男子相应的某些伊斯兰国家妇女的旧习俗。这种旧
      习俗在世界上许多地方仍在延续。我认为对女人阴蒂的切除比对男人行割礼所带来
      的伤害更严重,有时甚至会引起致命的伤害)是一个在世界上引起越来越多争议的
      问题,如同对死刑争议一样。我对割礼、阴蒂切除的各种形式,以及各种族- 宗教
      在人体上留下印记的方式都很注意研究。并不是在所有的地方都实行这种习俗。
      
          卢:行割礼并不只是犹太人的习俗,但如果想成为弗洛伊德主义者,就要反对
      这种习俗。弗洛伊德没让他的儿子行割礼,因为他反对在身体上做印记的做法。他
      从精神上接受犹太教,接受犹太人的特性,但他也想成为一名“不忠实的犹太人”。
      
          德:许多犹太人,不管是不是忠实的犹太教徒,都在谈论割礼问题,尤其是斯
      宾诺莎。他指出,割礼是犹太民族永恒和延续的象征。在《割礼自白》中我谈到了
      这点。
      
          卢:但在当今社会还应支持这样的观点吗?
      
          德:正统的犹太人,尤其是那些虔诚的犹太教徒,都认为如果放弃了割礼的传
      统,犹太教的部分基本特性将会丧失。从广义上讲,如果不行割礼(不管是犹太教
      还是伊斯兰教),男子们将失去他们的权威。因此男子的割礼比女子阴蒂的切除更
      重要。基督教也有重男轻女的传统。不管是犹太教、伊斯兰教,还是基督教,这三
      大宗教都具有男根崇拜的共同特点,尽管崇拜的方式不同。总之,男根崇拜和割礼
      仪式将犹太教和伊斯兰教联系在一起。我经常提到犹太教与伊斯兰教不可分割的联
      系,但这种联系经常遭到否认,而人们却模糊地认为犹太教与基督教义的联系更紧
      密一些。
      
          卢:我倒是想,是否可以放弃割礼的传统,但保留男根崇拜的习俗。因为弗洛
      伊德很强调父权,当然这种父权指的并不是专横,而是一种性别差异的普遍象征。
      也就是说比“后现代主义”更具有现实意义。“后现代主义”要的是废除所有男女
      之间的差别和界限。我想男根性崇拜论的反对者们(尽管他们的本意并不坏)也许
      会被指控为女权主义者或虚无主义者,这两者的危害性并不比他们要废除的男性崇
      拜论差多少。不应该把男性崇拜主义与反男性崇拜主义相对立,应该客观地看问题。
      
          一个失去权威的、受凌辱的、威信降低的父亲也比一个专权的母亲要好一些。
      当女人把专权当成一种报复手段、一种女权主义的胜利或一种嫉妒心的满足的时候,
      这种专权的后果就更不好,到头来,真正的受害者往往是女人自己。
      
          对于您刚才讲的犹太教与伊斯兰教的关系(被否认)和犹太教与基督教的关系
      (得到承认)问题,我发现在阿拉伯伊斯兰国家,精神分析目前仍被禁止,尽管在
      某些伊斯兰国家(摩洛哥,尤其是黎巴嫩)有精神分析医生在行医并想将精神分析
      制度化。伊斯兰世界与犹太教国家和基督教国家不一样,在伊斯兰教国家里,父亲
      还享有绝对权威,而在犹太教国家和基督教国家里,父权正在削弱和丧失。尽管您
      讲过,不能把伊斯兰教与伊斯兰主义相提并论,可至今在伊斯兰国家里,最明显的
      标志就是女人出门要戴“面纱”,我认为这是禁止女人以自己的名义讲话的标志。
      因此许多伊斯兰妇女不再戴面纱,或者为不戴面纱而斗争。谁都知道,以自己的名
      义讲话是人的基本的自由,以自己的名义讲话对于弗洛伊德的疗法来讲是必不可少
      的,而且这种疗法最开始是由一名妇女发明的。
      
          德:您比我更具有拉康主义色彩。但实际上,如果人们将父亲与母亲的地位颠
      倒过来,把父亲的权威交给母亲,那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卢:我们是在为平等和解放而斗争。但精神分析的经验表明,专权的母亲对孩
      子和婴儿在心理上造成的不良影响比专横的父亲更严重。在民主社会,妇女的势力
      已很强大,男人们不无伤感地将自己以往的特权分给妇女。在这种情况下我希望妇
      女们能够给男人们一个新的应有的地位。否则,男人们将如何生存?
      
          德:我们的对话就以这个问题结束吧,这个问题是您提出的。实际上这很有意
      思,这意味着我将来有机会的时候再回答您这个问题吧。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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