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前    言 
      
          维克多·雨果在他的诗集《黄昏之歌》的一首诗中问道:“明天会怎样?”在
      诗集的前言里他指出:“今天,所有的一切,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社会还是个人,
      都被黄昏笼罩。结果将如何?将来又会怎样?”这就是我们这本书的命题。
      
          本书的出版是我们二人长期交流的结果,这种交流始于30年前。在书中,我们
      探讨了对哲学乃至对整个人类的看法。我们各抒己见,交流感情,但互不影响,也
      不对立。二人的观点时而一致,时而不同。总之,我们是在互相补充,而非互相吹
      捧。
      
          我们先把谈话录音下来,然后请人整理出文字材料,我们再进行修改和润色,
      使之成为顺畅的文章。这是一本由二人合写的书,其中保留了各自的特色和风格,
      但又能融为一体。
      
          是我向雅克·德里达提出进行这次对话的。开始时,我担心我对他的崇敬会影
      响对话的效果。他的语言天赋、推理能力、抨击时政问题的胆量,以及通过在世界
      各地的演讲而积累的智慧会使我无言以对。但很快,我发现我们的对话“效果甚佳”,
      这使我想起了英国文学中的一句名言,叫做“创意”。
      
          我提出了9 个问题,我认为其中的每个议题都涉及到一个或数个当今时代的重
      要问题。我们对问题逐个进行思考,并从哲学、历史、文学、政治和心理学的角度
      提出我们的见解。
      
          我们在第一章中探讨了如何继承20世纪70年代的知识遗产的问题,今天,这些
      精神财富已黯然失色。第二章谈论的是大西洋两岸存在的多方面的观念差异(性、
      种族、文化等)。在第三章里,我们探讨了西方国家的家庭变化。第四章是对人类
      自由的思考。第五章的主题是关于动物的权利以及人类应该如何对待动物。第六章
      谈的是共产主义受到挫折后的革命精神问题。第七章的话题是排犹主义及其未来。
      第八章主要涉及到了死刑以及废除死刑的必要性。
      
          此书在最后一章中充分肯定了精神分析的作用,而且精神分析始终贯穿于我们
      的整个对话之中。
      
          伊丽莎白·卢迪内斯库
      
          透视德里达
      
          屈指算来,雅克·德里达从1966年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批评语言和人文
      科学”国际学术讨论会上一举成名起,至今已有36年了,其作品先后被译成40多种
      文字,而且其解构论在世界五大洲都有代言人,这在人类思想史上,也许是极为罕
      见的现象。但是,若是有人提出“谁是德里达?”这个问题,即使是与德里达过从
      甚密的朋友与学生,也会顿感手足无措。因为“德里达”不是一个抽象的名字,它
      是有历史的,而且颇富传奇;与那里“抓着一点、不及其余”的思想家不同,德里
      达总是“四面出击”,从不同的角度出发透视我们的生活世界,其中的人与事,就
      像塞尚那圆柱体般的绘画一样,既有深度,又有广度,其中各种色彩(叙事风格)
      相互交织,让观者产生光(文字)在颤动的感受。再者,不论态度如何客观,想回
      答这个问题的人都已经与德里达有了某种“因缘”,对他已有一定的理解,因而任
      何“客观的解释”又会受到自己“先入之见”的影响。
      
          那么,如何解决这一困难呢?最好的方法不是摆脱这一“恶的循环”,而是积
      极地走入这一理解- 解释的循环之中,让我们与德里达进行面对面的对话,让我们
      的视角与理解与德里达的进行碰撞、交织,不仅寻找共同点,更要相互挑激,绽放
      出新的思想火花。
      
          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机会的。摆在我们面前的这本《明天会怎样》
      的访谈录,就充满了这种苏格拉底式的辩难精神。
      
          这是一次历时漫长的对话。德里达的对话者伊丽莎白·卢迪内斯库可不是一位
      “崇拜明星的天真女孩”,而是一位著名的历史学家。60年代末,她在巴黎大学求
      学时,曾听过德里达的课,读过他的作品,可以说是他的学生。后来因为她母亲曾
      协助拉康创立了“巴黎弗洛伊德学派”,渐渐对心理分析发生兴趣,陆续撰写了许
      多有关心理分析理论与历史的著作,其中《法国心理分析史》(2 卷本)获得了学
      术界极高的评价。让这样一位重量级的学界名姝与号称“从不妥协”的德里达进行
      对话,其精彩程度可以想见。
      
          显然,卢迪内斯库是有备而来。她列出了9 个问题:
      
          (1 )如何选择思想遗产?
      
          (2 )怎样看待差异政治?
      
          (3 )家庭是否还有前途?
      
          (4 )未来人的自由是重负,还是不可预见?
      
          (5 )杀生意味着什么?
      
          (6 )革命精神是否一去不复返了?
      
          (7 )是否可以考虑取消死刑?
      
          (8 )如何应对新的反犹主义?
      
          (9 )如何看待心理分析?
      
      
      
          仔细看来,这些问题个个都与当代政治有关,表明她对德里达的思想演变揣摩
      得非常到位。德里达曾表白:我的全部著作都是政治作品。不过,客观地说,德里
      达思想中的政治向度有一个由隐到显的过程。在50年代和60年代,考虑到与阿尔都
      塞、利科的关系,他对当时红极一时的马克思主义思潮和把戴高乐拉下马的“五月
      风暴”都保持了沉默,表现出了一位成熟思想家应有的冷静。只是从70年代起,德
      里达思想的政治锋芒开始显露,先是与极左翼的《泰凯尔》杂志决裂,后又积极筹
      组“哲学教育研究小组”,与著名希腊学家让·皮埃尔·韦尔南一起声援捷克的
      “异议人士”,曾在布拉格国际机场被警察逮捕,被控以“制造和走私毒品”的罪
      名,最终因密特朗总统的干预,才得以平安回家。从此,德里达一跃而为“人权卫
      士”,“第三世界问题”、“动物问题”、“妇女问题”、“同性恋问题”、“世
      界主义问题”、“9 ·11事件”,等等,都成了他热衷讨论的话题。更令人瞩目的
      是,1984年,他终于被推选为法国著名学府“高等社会科学研究院”的研究导师,
      讲席的名称是“各种哲学制度”。此后,他曾就“责任问题”,一连开设了8 届讨
      论班,这就不能不让人寻思:是这位早年被视为“反传统者”已被主流社会“招安”
      了,还是我们的世界正在迎合德里达呢?
      
          卢迪内斯库的开场白就让这个担忧彰显出来。在她看来,德里达是“本世纪下
      半叶各主要作品的继承者”(《明天会如何……》,法雅- 伽利勒,第11页),也
      即克洛德- 列维·斯特劳斯、米歇尔·福柯、路易·阿尔都塞、雅克·拉康等人作
      品的继承者。虽然吕克·费里阿兰·雷诺在1986发表的《68年思想:论当代反人道
      主义》中指责德里达“比海德格尔自己更海德格尔”,和福柯、拉康、布尔迪厄等
      人一起否弃人权,倡导野蛮的反人道主义思想,但是德里达还是在世界各地取得了
      胜利,赢得了无数的追随者,俨然成了继左拉、萨特之后的“普世知识分子”的形
      象。卢迪内斯库甚至有时感到“今天的世界和您(指德里达—笔者注)及您的概念
      相似了,我们的世界被解体了,变成了德里达式的世界,以至于如镜中的影像,反
      射出思想、心态与历史的去中心的过程”(同上,第14页)。
      
          显然,这个赞辞有点言过其实了。德里达马上接过话头,断然予以否认。是的,
      这个世界在变,变得光怪陆离,但这不是他一人之功,而是这个时代使然。只不过,
      他对这个世界的“刺激”更加执着罢了。
      
          平心而论,德里达的回答是中肯的。与1972年的访谈录《多重立场》相比,德
      里达的解构策略一点都没有改变。这就是,“我试图把自己保持在哲学话题的‘界
      限’之内。……使哲学成为可能的界限,把自己界定为‘知识型’,并且在基本限
      定以及概念对立的系统内起作用,而一旦超出了这些概念对立之外,它就没有了用
      武之地,……因此,‘解构’哲学,就要通过最忠实和最内在方式思考哲学概念的
      结构谱系学,但是同时又要从哲学不能规定或者不能命名的某一外部来规定这一历
      史可能掩饰或禁止的东西,因为这一历史是通过这个在某处利害攸关的压抑而成为
      历史的。这时,通过这一哲学—也即西方哲学—内和外之间既忠实又强暴的循环,
      产生出一部伴有巨大愉悦的文本作品”。(德里达:《多重立场》,法国午夜出版
      社,1972年版,第15页)无论是对待人类的思想遗产,还是现实世界,真正的忠实
      态度是在忠实理解的同时,又有所选择、改变和创新,如此才能使得传统与世界焕
      发勃勃生机。因此,德里达一再辩称,他决无意为了标新立异而宣判传统的死亡,
      而是以最忠实和最内在的方式揭示分析对象的“限度”和“结构”,然后在这一结
      构内部被压抑的地方打开缺口,怀疑和破坏它,从而突显内与外、现在与将来的区
      分不是僵死的和绝对的,而是相互交织和互为补充的。换言之,外在与未来已像
      “幽灵”一样以不可预见的方式悄然来临。
      
          不过,解构论著决不可轻言“胜利”(因为一旦如此,他就会成为新的解构对
      象),而是像《旧约圣经》中的先知那样,不断地警告世人,预言救世主的即将来
      临。
      
          德里达就是这样一位“当代先知”。比如在谈到“差异政治”时,他在肯定为
      了纠正以往的“性别歧视”、“种族歧视”而励行有偏向地扶持“弱势群体”的政
      策的同时,又指出这种“政治正确”观念的僵化和荒谬。德里达在对话中特别提到
      一部美国影片《死亡先生》。主人公以人道原则的名义,主张取消电椅、绞刑和毒
      气室等执行死刑的手段,代之以注射死亡这种更人道的结束生命的方式。为些,他
      开始考察和研究起世界各地的毒气室,包括二战期间纳粹设立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中
      的毒气室。他很纳闷:“真的存在过这样的毒气室吗?”带着这个疑问,他前往奥
      斯维辛集中营旧址,想探查个明白。他首先从“毒气室”的石头上进行取样,然后
      拿到实验室去鉴定,结果他发现这儿根本就没有过什么毒气室。于是,他就到欧美
      各地去讲演,公布他的这一发现。,岂料想,他却为此受到法律的制裁,因为在美
      国,否定纳粹的“毒气室”以及大屠杀是违法的,也即“政治不正确”。
      
          对于这一判决,身为犹太人的德里达却持不同的看法。他认为这种制裁是与民
      主不相容的。因为民主的根本就是言论自由,应该允许存在反对的声音,更何况这
      位“死亡先生”还进行了一番科学探究,所以要制止反犹主义,就需要展开民主的
      辩论,要有“真金不怕火炼”的精神,用历史资料、人证、物证来驳倒“死亡先生”
      的发现。
      
          这种真诚的辩难精神在这本对话录中,贯穿始终,也是德里达的解构思想最令
      人感动的地方。虽然他曾遭受无数恶意的攻击和人格羞辱,但是比起苏格拉底和耶
      稣来,他还是幸运的。苏格拉底曾自诩是雅典的“牛”,以“叮咬”雅典这头牛为
      志业,希望希腊人警醒,反省什么是真正的生活态度;耶稣亦是如此。但是最后,
      一个被指控“毒害青年和亵渎神灵”而处鸠死,而另一个则被犹大出卖,被钉死在
      十字架上。相比之下,德里达则有惊无险,不断地周游世界各地,忙于揭示我们文
      化体制的各种局限及其新的可能性。这也许是人类社会有所进步的标志之一吧!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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