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访问古建筑:梁思成与林徽音
      
          成之隅
      
          有一留学海外的朋友,前不久写信来,说起苦想家乡种种,最是北京的胡同儿
      牵肠,胡同儿?不就是那被青色斑驳的墙垣瓦脊、一扇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和片片槐
      荫所夹着的巷子么。不过,我理解朋友的心情,我们好赖也在北京生活了几十年了。
      而且我知道,对这地方,风土的感情,所依之深,深而不可言传,恐怕是在与家乡
      拉开了空间与时间上的距离之后,更能得着铭刻的。老舍在离了北京后曾写道:
      
          可是,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
      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粘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
      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蜒一直到我梦里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儿,每一
      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个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
      
          真愿成为诗人,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鹃似的啼出北
      平的俊伟。(《想北平》)
      
          在上一辈文人里,郁达夫根本算不上北京人。可是他描画北京的秋,也像是一
      首诗,可以永远地寄在乡亲们心头:
      
          ……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
      夜月、橝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中,租人家一椽破
      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到很高很高的碧蓝的天
      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
      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的蓝朵……
      
          (槐树)像花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
      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故都的秋》)
      倘若朋友能读到这些话,该会重温一番“老北京”的梦吧。北京固然在日新月异的
      变化着,但往昔总还似残梦一般悠长,或者就成为一种记忆的背景、感情的纽带,
      或深或浅、或明或晦,总不会不伴了你到天涯去。
      
          再放大些,“寻根”的想法,“皈依”的心理,以至于带有传统色彩的人格、
      经历,也因此而产生出来。通常的说法,称为“民族感情”、“爱国主义”等等。
      在这方面,可纪念的,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妇。
      
          梁、林夫妇并不是政治家、思想家,严格说也不是文学家,虽然林徽因“业余”
      曾发表过不少诗以及很少的小说。他们的工作和生活主要同中国古代建筑遗产有关,
      也同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体形环境”有关,还有,同培养人才有关。梁思成是清
      华建筑系的创立者,任系主任多年,还曾任东北大学建筑系主任、中国营造学社法
      式部主任,既首选中央研究院的院士,也是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北京城市规划委
      员会副主任。林徽因也一直任建筑系教授。夫妇俩均故去多年了。梁思成于大动乱
      (一九七二)时逝世,林徽因中年即多病,久而不支,先于一九五五年故去。
      
          梁、林二位留下的文字不多,典型的学者遗篇。读它们却觉得,虽然属学者的
      眼光手笔,处在枯燥的建筑概念、公式、图表之中,却与不会说话的对象保持有心
      灵的交流,诚如所谓不仅用科学家的头脑,而且用中国人的心来对待。比如他们在
      合作的《平郊建筑杂录》中写道,观摩建筑能感到一种“建筑意”的愉快:
      
          顽石会不会点头,我们不敢有所争辩,那问题怕要牵涉到物理学家,但经过大
      匠之手艺,年代之磋磨,有一些石头的确是会蕴含生气的。天然的材料经人的聪明
      建造,再受时间的洗礼,成美术与历史地理之和,使它不能不引起赏鉴者一种特殊
      的性灵的融会,神志的感触,这话或者可以算是说得通。
      
          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
      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由温雅的儿女佳话,到流血成渠的杀戮。他们
      所给的“意”的确是“诗”与“画”的。但是建筑师要郑重的声明,那里面还有超
      出这“诗”、“画”以外的“意”存在。眼睛在接触人的智力和生活所产生的一个
      结构,在光彩可人中,和谐的轮廓,披着风露所赐与的层层生动的色彩;潜意识里
      更有“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凭吊与兴衰的感慨;偶然更发现一片,只要
      一片,极精致的雕纹,一位不知名匠师的手笔,请问那时锐感,即不叫他做“建筑
      意”,我们也得要临时给他制造个同样狂妄的名词,是不?
      
      
      
          这样的意见,表面看,是讲怎样欣赏古建筑,进一层,早就涉及了一种结构中
      “积淀”的历史文化意味、审美意味。寻常的看法,或以为那不过是一堆堆这样那
      样的“封建糟粕”,或以为是早已死去的古懂。在“厚今薄古”的跃进时代,这样
      的意见也只好不当一回事。但梁思成大概不曾改变对历史文化尊重、同情、理解的
      态度,因为面对一笔遗产,在没有充分的了解和比较分析之前,还能有什么更合适
      的态度呢?自然,在不同的趣味后面总流动着或朴素或造做的感情。梁思成看北京
      的“城”:“城墙加上城楼,应称为一串光彩耀目的中华人民的璎珞。”林徽因也
      写到北海:“在二百多万人口的城市中,尤其是在布局谨严、街道引直,建筑物主
      要左右对称的北京城中,会有像北海这样一处海阔天空、风景如画的环境,据在城
      市的心脏地带,实在令人料想不到,使人惊喜。”建筑家的眼睛也是心灵的窗口。
      
          大地上散落着被风剥雨蚀的古建筑,第一次遇上了有现代眼光和同情心的斟察
      者、探秘者,也作为技术史、文明史的材料被整理,尽管仍然可能被战火吞掉,被
      “革命”革掉,被“建设”除掉。
      
          一九二八年梁思成夫妇在美攻读建筑与美术后返国任教。尔后直到抗战爆发的
      一段时间,他们除了教学,主要从事古建筑的调查研究。当时北方土地上犹是战乱
      未息,交通不便,工作、生活的条件都在难以想见的“糟糕”里。几个书生“孤掌
      而鸣”,诸事烦难,却不弃恒心及难被世人理解的志趣,尽其心力,寻访古迹,做
      一种别人不屑干、不愿干、不能干的事情。倒也没谁差使他们,他们满可以呆在客
      厅里品茗闲谈,感叹着:“‘保存古物’,在许多人听去当是一句迂腐的废话。‘
      这年头!这年头!’每个时代都有些人在没奈何时,喊着这句话出出气。”后来,
      收在《梁思成文集》一、二集中的调查报告,反映了他们当时所做的“有限性工作”
      的意义,也反映了对古典庄严,智慧的一份同情理解,孤寂者的苦乐。
      
          一九三七年,梁思成、林徽因等四人深入山西五台山,发现了佛光寺极具价值保
      存仍好的唐代木构建筑。后来在追记中写道:“到五台县城后,我们不入台怀,折
      而北行,径趋南台外围。我们骑骡入山,在陡峻的路上,迂回着走,沿倚着崖边,
      崎岖危险(八五年我乘汽车去佛光寺时还能感到山路的陡险——笔者)……近山婉
      婉在眼前,远处则山峦环护,形式甚是壮伟。
      
          到了黄昏时分,我们到达豆村附近的佛光真容禅寺,瞻仰大殿,咨嗟惊喜,我
      们一向所抱着的国内殿宇必有唐构的信念,一旦在此得到一个实证了。”也是“不
      看不知道”,长途苦旅后的收获,亦非个中痴人所难以理会。这种考查,他们在冀
      东、冀中、京郊、山西等地开展了多次,兵荒马乱,举步维艰,不能有安心观摩的
      条件。要乘火车,然而车很糟,加之以‘战时’情形之下,其糟更不可言。沿途接
      触的都是些武装同志,全军上头票的只有我们,其余都是用免票‘因公’乘车的健
      儿们。”(《正定调查记略》)要住,但“打听住宿的客店,却都是苍蝇爬满,窗
      外喂牲口的去处。好容易找到一家泉州旅馆,还勉强可住,那算是宝坻的‘北京饭
      店’。泉州旅馆坐落在南大街,宝坻城最主要的街上。南大街每日最主要的商品是
      咸鱼……每日一出了旅馆大门便入‘咸鱼之肆’,我们在那里住了五天。”(《宝
      坻县广济寺三大士殿》)当然,更艰苦还在工作本身:(佛光寺正殿)“斜坡殿顶
      的下面,有如空阁,黑暗无光,只靠经由檐下空隙,攀爬进去。上面积存的尘土有
      几寸厚,踩上去像棉花一样,我们用手电探视,看见擦头已被蝙蝠盘踞,千百成群
      地聚挤在上面,无法驱除……照像的时候,蝙蝠见光惊飞,秽气难耐,而木材中又
      有千千万万的臭虫(大概是吃蝙蝠血的),工作至苦。我们早晚攀登工作,或爬入
      顶内,与蝙蝠臭虫为伍,或爬到殿中构架上,俯仰细量,探索惟恐不周到,因为那
      时我们深怕机缘难得,重游不是容易的……”(《记五台山佛光寺的建筑》)
      
          没有奖金,更没有奖章以及“知识分子事迹报告团”什么的,“左右萧条,寂
      寞自如”。自如,无非意味着“做该做的事”,也就是卑之无甚高论的责任感。除
      了做得不够,无他遗憾;除了得到学术发现,也无更大的慰藉:
      
          一旦在遗建中发现精美奇特的构造,每每又高兴到发狂,疲乏顿然消失。
      
          从整个建筑学或古文化研究来看,梁氏夫妇的努力只能是有限的、小规模的工
      作。社会也不大帮助他们,不过连老子也说过“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天下难事必作
      于易”的话,其实并不宜把大小、新旧、急缓作为判断学术工作价值的唯一标准。
      人们也该承认,既然祖先留下了创造的形式,既然它们负载着一走的历史文化信息
      (甚至成为后世的旅游资源),研究它们,便不能不从获取第一手的实证材料入手,
      以之为基础。寺庙、佛像、栏干、牌楼、塔、桥,民居、店面,既是建筑形体也是
      人文景观的主要因素,无论你喜欢不喜欢,觉得有用没用,打算肯定还是否定,恐
      怕都需要先了解,认识它们的结构、材料、背景、鉴别、辩证、比较,然后是阐释。
      如果没有这一不惮繁琐、吃力的过程,开辟初始的古建档案,大概梁思成后来便无
      法到美国去讲中国古代建筑艺术。林徽因也无法在那篇成为专业基本读本的《清代
      营造则例·绪论》中阐述中国建筑的基本特征、结构方法。他们的影响会长久存在。
      
          在一个动荡的时代里,传统与现代的思想冲突时时以各种形式泛起。而对传统
      建筑文化尚未有充分认识之前、许多文物建筑便已荡然或被破坏。“反封建”、
      “模仿欧美”,“厚今薄古”、“深挖洞”以至于“文化革命”,每一次浪潮,都
      或多或少株连到古代建筑文物。能为古建筑说话的人,如梁思成,不是很多。如北
      京的城墙,梁思成曾力主保存,提出过辟建环城花园的建议。大概是说了也白说,
      到城墙彻底拆除,城砖被挪去修防空洞、市民小厨房时,梁思成更是失去了说话的
      权利。我还记得,一九六八年到一九六九年,城墙大规模拆除之际,西直门城楼拆
      到半截,露出一座元大都的小城,跑去看,虽然是外行,仍觉得很有意思,可惜照
      了张相,还是毁平了。不知道当时梁先生是否知道,有何感想。毁了的便永远毁去
      了,只能说是“学费”而已,由此想到梁先生“宁肯保存”的主张,不能不感慨于
      孤寂者的远虑。
      
          四十二年前,他说过:“北平市之整个建筑部署,无论由都市计划,历史,或
      艺术的观点上看,都是世界上罕见的瑰宝,这早经一般人承认。至于北平全城的体
      形秩序的概念与创造——所谓形制气魄——在在都是艺术的大手笔,也灿烂而具体
      的放在我们面前。……我们除非否认艺术,否认历史,或否认北平文物在艺术上历
      史上的价值,则它们必须得到我们的爱护与保存是无可疑问的。”《北平文物必须
      整理与保存》)由早期“建筑意”概念的提出,发展到“体形环境”——大建筑秩
      序观,梁思成坚持着偏于保守的非简单激进的态度,确立优先考虑“体”,以及与
      “体”协调的“用”。他警告说:“爱护文物建筑,不仅应该爱护个别的一殿一堂
      一楼一塔,而且必须爱护它的周围,整体和邻近的环境……摹仿或摹仿不到家的欧
      美系统建筑,庞杂凌乱的大量渗透到我们的许多城市中来,劈头拦腰破坏了我们的
      建筑情调,渐渐麻痹了我们对于环境的敏感,使我们习惯于不调和的体形或习惯于
      看着优美的建筑物被摒斥到委曲求全的夹缝中,而感到无可奈何。”(《北京——
      都市计划的无比杰作》)不幸而言中。八十年代的北京虽然尽可能地维持古城风貌,
      也不能不承受“不破不立”产生的无可挽回的后果,而且在城市功能膨胀中在“体”
      与“用”的矛盾中处于尴尬,处于生态失衡中了。
      
          晚生者不知道白塔寺、隆福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走到朝阳门,崇文门、西直
      门……竟没有门,“东四”“西单”何以为名,说到×  ×大厦,××饭店却如数
      家珍……长城既然是骄傲,城墙,为什么不能手下留情?梁思成在解放初期提出过
      一个较合理的方案,即保存旧城,在京西五棵松一带建新城,它南起丰台,北至圆
      明园福海,形成一条新的南北中轴线,与老北京的旧中轴线比翼双飞,长安街一路
      兼挑二者,一头是现代中国的政治心脏,一头是古老中国的建筑博物馆。梁思成的
      设想,不用说,早已被否定了,原因恐怕谁也说不清楚。
      
          不过,梁思成毕竟坚持过作为学者的独立意识,不入云亦云的性格。他是被时
      代所挫败的。这往事的意义,如马寅初关于人口的主张,在于为决策民主化、科学
      化提供了深刻教训。
      
          梁思成、林徽因都是名门之后(一个是梁启超长子,一个是曾任民国司法总长
      的林长民之女),并有通家之好。林徽因而且多才多艺。二人结婚前,林曾随父赴
      欧洲,与诗人徐志摩结交。回国后逢泰戈尔来华,林徽因与徐志摩陪同翻译,时人
      记云:“林小姐人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郊寒岛瘦的徐志摩,
      有如苍松竹梅一幅三友图。”(吴詠《天坛史话》徐志摩后娶陆小曼,一九三二年
      因飞机失事遇难,事发后,梁思成赶至现场参与处理后事,还捡回飞机残骸一块,
      由林徽因挂在居室中作纪念。据说林手中存有徐志摩的部分手稿(可能是情书、日
      记),陆小曼拟编徐氏全集,而林始终不肯出示,相信这也是人之常情。林与梁一
      道留学美国时,已决定了共同以建筑学为终生事业,他们的后半生虽不免历历坎坷,
      想做的还远远做不到,毕竟还依愿而行了,像许多历经沧桑的中国知识分子,把心
      总系在祖国的命运上。而这种联系终究体现在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上,譬如把
      研究建筑作为“第二生命”,然而它们远不是轰轰烈烈的。林徽因三十年代写过一
      些沉吟的小诗,其中有一首《莲灯》: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 正中擎出一支点亮的蜡,/ 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 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
      ——/ 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 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 单是那光一闪花一
      朵——/ 像一叶轻舟驶出了江河——/ 宛转它飘随命运的波涌/ 等候那阵阵风向远
      处推送。/ 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 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这飘忽的途程
      也就是个——/ 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
      
          一九九○年八月北京小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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