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玄同
      
          周作人
      
          我近来常想能够有工夫写几节《畸人所知录》下来,因为我知道有不少的人,
      在社会上很有点声名,当作是个奇人,但是据我所知的事实,却实在是平平常常的,
      觉得有说明的必要。第一个我便举出钱玄同来。
      
          钱夏字玄同,后来又名疑古玄同。我们认识他最初在光绪戊申(一九○八)年,
      从太炎先生《民报》社听讲《说文》,那时他还用旧号曰“德潜”,及民国六年在
      北京相见,已改字曰玄同了。他的初期的特色是复古。文字他主张用小篆,事实上
      不可能,则改用楷书的笔势写篆书,给太炎先生写刻《小学答问》,后来还有《三
      体石经考》,也是用的这笔法。写信也是“某人足下,近候何若,……”末了说
      “某顿首”。至于文章之拟古,那更不用说了。
      
          辫子去掉了固然很好,但也不固执的要梳头,只是这袍子马褂的胡服总是不好,
      要复古一下来穿“深衣”。这根据古书来复制,乃是白布斜领,着起来很有点像
      “孝袍”,看去有点触目。他却不顾一切,做了一件,穿了到教育司办公,不过这
      个我并没亲见,只是传闻如此罢了。
      
          第一期的“复古”做得很彻底。第二期便来个“反复古”运动,同样的彻底,
      不过传播得更广远了。自从“洪宪帝制”以后,一般有心的人都觉得中国这样情形
      是很危险的,非有一个大的变更不可,接着是欧战结束,便引起了中国的那新文化
      运动来了。《新青年》便当了这运动的代言人,标榜民主和科学,对于国内事物凡
      是旧的都在反对之列,举凡人家所称为国粹的,国学、国文、国医、国术、国剧,
      都被看作“国滓”,一律予以痛击。他的两句口号——“选学妖孽,桐城谬种”,
      一直为旧家者所痛心疾首,尤其是对于旧道德“纲常”之攻击,更被人视为“洪水
      猛兽”,欲得而甘心。最有名的林琴南的两篇小说,在《荆生》里假借了荆生这一
      个旧礼教的保护人,对这班人加以惩创,小说里的“金心异”这人,便是玄同,所
      以鲁迅后来的文章中,就以金心异作玄同的外号。现在看起来,他对于中国文化遗
      产的某些方面缺乏理解,这是缺点,但在他那时也是无怪的,当时如稍一让步,便
      是对于旧派承认妥协,再也不能坚持攻击了。正如征求“青年必读书”的时候,鲁
      迅坚决地主张现代青年不必读旧书,一部也没有开,所以玄同也赞成将旧书扔进毛
      厕去。这极端的反复古主义,玄同坚持到底,虽然他在学术上仍旧弄他的文字学。
      至于经学,则仍然遵从老师崔觯甫的教训,相信今文说,别号“饼斋”,表示乃是
      “卖饼家”何邵公之徒。关于这一方面的学术问题,著有《重论经今古文学问题》
      一篇,最有价值,作为标点本《新学伪经考》的序文,登在原书上面。
      
      
      
          “经今古文学”的论争乃是反复古运动之一面,发见于经学方面的,在这问题
      上他坚持下去,一直没有变更,虽然在别的艺术上多少有些让步。他把自己的别号
      改作“疑古”,表示他的态度。照道理说来,康有为那种《新学伪经考》也是从疑
      古思想出发的,但是他更推得远一点,不但是经,便是史的方面,也都处处显出可
      疑罢了。他的思想显得“过激”,往往有人误解,觉得脾气一定乖僻,不好对付吧,
      其实是不然的。他对人十分和平,总是笑嘻嘻的。诚然他有他的特殊脾气,假如要
      他去见“大人先生”,那么他听见名字,便要老实不客气的骂起来,叫人下不来台,
      若是平常作为友人往来,那是和平不过的。他论古严格,若和他讨论现代问题,却
      又是最通人情世故的。他反对国文和艺术,可是他藏书极多,对于古诗文亦多了解,
      又善书法,晚年写唐人写经,时时给人家书题封面。说起他来,常把他当作怪人,
      其实是很平常的,知识广博,趣味丰富,朋友不可多得的人。
      
          一九五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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