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辜鸿铭
      
          胡适
      
          民国十年十月十三夜,我的老同学王彦祖先生请法国汉学家戴弥微先生(Mon 
      Demiéville )在他家中吃饭,陪客的有辜鸿铭先生,法国的囗先生,徐墀先生,
      和我;还有几位,我记不得了。这一晚的谈话,我的日记里留有一个简单的记载,
      今天我翻看旧日记,想起辜鸿铭的死,想起那晚上的主人王彦祖也死了,想起十三
      年之中人事变迁的迅速,我心里颇有不少的感触。
      
          所以我根据我的旧日记,用记忆来补充它,写成这篇辜鸿铭的回忆。
      
          辜鸿铭向来是反对我的主张的,曾经用英文在杂志上驳我;有一次为了我在《
      每周评论》上写的一段短文,他竟对我说,要在法庭控告我。然而在见面时,他对
      我总很客气。
      
          这一晚他先到了王家,两位法国客人也到了;我进来和他握手时,他对那两位
      外国客说: Here comes mylearned enemy !大家都笑了。
      
          入座之后,戴弥微的左边是辜鸿铭,右边是徐墀。大家正在喝酒吃菜,忽然辜
      鸿铭用手在戴弥微的背上一拍,说:“先生,你可要小心!戴先生吓了一跳,问他
      为什么,他说:“因为你坐在辜疯子和徐颠子的中间!”大家听了,哄堂大笑,因
      为大家都知道,“Cranky Hs ü”和“Crazv Ku”的两个绰号。
      
          一会儿,他对我说:“去年张少轩(张勋)过生日,我送了他一副对子,上联
      是‘荷尽已无擎雨盖’,——下联是什么?”我当他是集句的对联,一时想不起好
      对句,只好问他,“想不出好对,你对的什么?”他说:“下联是‘菊残犹有傲霜
      枝’。”我也笑了。
      
          他又问:“你懂得这副对子的意思吗?”我说:“‘菊残犹有做霜枝,当然是
      张大帅和你老先生的辫子了。‘擎雨盖,是什么呢?”他说:“是清朝的大帽。”
      我们又大笑。
      
          他在席上大讲他最得意的安福国会选举时他卖票的故事,这个故事我听他亲口
      讲过好几次了,每回他总添上一点新花样,这也是老年人说往事的普通毛病。
      
          安福部当权时,颁布了一个新的国会选举法,其中有一部分的参议员是须由一
      种中央通儒院票选的,凡国立大学教授,凡在国外大学得学位的,都有选举权。于
      是许多留学生有学士硕士博士文凭的,都有人来兜买。本人不必到场,自有人拿文
      凭去登记投票。据说当时的市价是每张文凭可卖二百元。
      
          兜买的人拿了文凭去,还可以变化发财。譬如一张文凭上的姓名是( WuTing ),
      第一次可报“武定”’第二次可报“丁武”,第三次可报“吴廷”,第四次可说是
      江浙方音的“丁和”。这样办法,原价二百元的,就可以卖八百元了。
      
          辜鸿铭卖票的故事确是很有风趣的。他说:“囗囗囗来运动我投他一票,我说
      :‘我的文凭早就丢了’,他说:‘谁不认得你老人家?只要你亲自来投票,用不
      着文凭。’我说:‘人家卖两百块钱一票,我老辜至少要卖五百块。’他说:‘别
      人两百,你老人家三百。’我说:‘四百块,少一毛钱不来,还得先付现款,不要
      支票。’他要还价,我叫他滚出去。他只好说:‘四百块钱依你老人家。可是投票
      时务必请你到场。’“选举的前一天,囗囗囗果然把四百元钞票和选举入场证都带
      来了,还再三叮嘱我明天务必到场。等他走了,我立刻出门,赶下午的快车到了天
      津,把四百块钱全报效在一个姑娘——你们都知道,她的名字叫一枝花——的身上
      了。两天工夫,钱花光了,我才回北京来。
      
          “囗囗囗听说我回来了,赶到我家,大骂我无信义。我拿起一根棍子,指着那
      个留学生小政客,说:‘你瞎了眼睛,敢拿钱来买我!你也配讲信义!
      
          你给我滚出去!从今天以后不要再上我门来!’“那小子看见我的棍子,真个
      乖乖的逃出去了。”说完了这个故事,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知道有句俗话:‘
      监生拜孔子,孔子吓一跳。’我上回听说囗囗囗的孔教会要去祭孔子,我编了一首
      白话诗:
      
      
      
          监生拜孔子,孔子吓一跳。
      
          孔会拜孔子,孔子要上吊。
      
          胡先生,我的白话诗好不好?”一会儿,辜鸿铭指着那两位法国客人大发议论
      了。他说:“先生们,不要见怪,我要说你们法国人真有点不害羞,怎么把一个文
      学博士的名誉学位送给囗囗囗!囗先生,你的《囗囗报》上还登出囗囗囗的照片来,
      坐在一张书桌边,桌上堆着一大堆书,题做“囗大总统著书之图”!呃,呃,真羞
      煞人!我老辜向来佩服你们贵国,——La belle France !现在真丢尽了你们的La 
      belleFrance 的脸了!你们要是送我老辜一个文学博士,也还不怎样丢人!可怜的
      班乐卫先生,他把博士学位送给囗囗囗,呃?”那两位法国客人听了老辜的话,都
      很感觉不安,那位《囗囗报》的主笔尤其脸红耳赤,他不好不替他的政府辩护一两
      句。辜鸿铭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话,说:
      
          “Monsieur,你别说了。有一个时候,我老辜得意的时候,你每天来看我,我
      开口说一句话,你就说:‘辜先生,您等一等。’你就连忙摸出铅笔和日记本子来,
      我说一句,你就记一句,一个字也不肯放过。现在我老辜倒霉了,你的影子也不上
      我门上来了。”那位法国记者,脸上更红了。我们的主人觉得空气太紧张了,只好
      提议,大家散坐。
      
          上文说起辜鸿铭有一次要在法庭控告我,这件事我也应该补叙一笔。
      
          在民国八年八月间,我在《每周评论》第三十三期登出了一段随感录:
      
          [ 辜鸿铭] 现在的人看见辜鸿铭拖着辫子,谈着“尊王大义”,一定以为他是
      向来顽固的。
      
          却不知辜鸿铭当初是最先剪辫子的人;当他壮年时,衙门里拜万寿,他坐着不
      动。后来人家谈革命了,他才把辫子留起来。辛亥革命时,他的辫子还没有养全,
      拖带着假发接的辫子,坐着马车乱跑,很出风头。这种心理很可研究。当初他是
      “立异以为高”,如今竟是“久假而不归”了。
      
          这段话是高而谦先生告诉我的,我深信高而谦先生不说谎话,所以我登在报上。
      那一期出版的一天,是一个星期日,我在北京西车站同一个朋友吃晚饭。我忽然看
      见辜鸿铭先生同七八个人也在那里吃饭。我身边恰好带了一张《每周评论》,我就
      走过去,把报送给辜先生看。他看了一遍,对我说:
      
          “这段记事不很确实。我告诉你我剪辫子的故事。我的父亲送我出洋时,把我
      托给一位苏格兰教士,请他照管我。但他对我说:‘现在我完全托了囗先生,你什
      么事都应该听他的话。只有两件事我要叮嘱你:第一,你不可进耶苏教;第二,你
      不可剪辫子。’我到了苏格兰,跟着我的保护人,过了许多时。每天出门,街上小
      孩子总跟着我叫喊:‘瞧呵,支那人的猪尾巴!’我想着父亲的教训,忍着侮辱,
      终不敢剪辫。那个冬天,我的保护人往伦敦去了,有一天晚上我去拜望一个女朋友。
      这个女朋友很顽皮,她拿起我的辫子来赏玩,说中国人的头发真黑的可爱。我看她
      的头发也是浅黑的,我就说:
      
          ‘你要肯赏收,我就把辫子剪下来送给你。’她笑了,我就借了一把剪子,把
      我的辫子剪下来送了给她。这是我最初剪辫子的故事。可是拜万寿,我从来没有不
      拜的。”他说时指着同坐的几位老头子,“这几位都是我的老同事。
      
          你问他们,我可曾不拜万寿牌位?”我向他道歉,仍回到我们的桌上。我远远
      的望见他把我的报纸传给同坐客人看。我们吃完了饭,我因为身边只带了这一份报,
      就走过去向他讨回那张报纸。大概那班客人说了一些挑拨的话,辜鸿铭站起来,把
      那张《每周评论》折成几叠,向衣袋里一插,正色对我说:“密斯忒胡,你在报上
      毁谤了我,你要在报上向我正式道歉。你若不道歉,我要向法庭控告你。”我忍不
      住笑了。我说:“辜先生,你说的话是开我玩笑,还是恐吓我?
      
          你要是恐吓我,请你先去告状;我要等法庭判决了才向你正式道歉。”我说了,
      点点头,就走了。
      
          后来他并没有实行他的恐吓。大半年后,有一次他见着我,我说:“辜先生,
      你告我的状子进去了没有?”他正色说:“胡先生,我向来看得起你;可是你那段
      文章实在写的不好!”
      
          一九三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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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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