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靡的士风(1)
      
          之所以讲明末的文官阶层要对明朝的灭亡负责,是因为他们作为当时实际统治
      全国的精英阶层,不仅没有有效地应对明末的局面,扭转其崩溃之势,反而起了反
      作用,加快了明朝的灭亡。
      
          大明帝国,虽说由皇帝一人独统,但实际上,即使是能力最强的皇帝,也无法
      做到事无巨细,样样过问。真正统治大明帝国的,还是那一班文官。因此,作为帝
      国实际统治者的文官集团,其能力、效率、责任心等方面的好坏,直接影响到帝国
      统治的局面。
      
          遗憾的是,明末文官集团的表现,实在是令人失望。
      
          自张居正之后,文官集团已无法与皇帝进行有效合作( 这当然也有皇帝方面的
      原因) ,双方关系屡屡发生危机,直接影响到了朝廷的统治能力。同时,其自身内
      部也无法精诚团结,通力合作,反而陷入长期分裂,门户森然,党争不断,争权夺
      利,到天启年间竟发展到互相残杀、血肉横飞的惨痛地步。崇祯帝即位后,诛杀魏
      忠贤等权阉,清洗阉党,虽大快人心,但本质上也是文官内部斗争的另一形式。经
      过几十年的激烈斗争,文官集团已是元气大伤。更严重的是,崇祯帝清除了所谓阉
      党之后,文官集团原已形成的这种风气仍未有丝毫改变,相互倾轧、争权夺利的内
      部斗争并没有停止,仍是相当激烈。朝廷的高级官员,能超然于外而洁身自好的,
      可以说是寥若晨星。
      
          依崇祯帝的本意,是要严禁植党,根除党争的,但奇怪的是,党禁越严,党争
      却反而越演越烈。
      
          本来,崇祯帝在清洗阉党之后,曾任命了以韩鑛为首的东林内阁。但至崇祯三
      年(1630)春,韩鑛被罢,李标、成命基等也先后被罢归,钱龙锡竟被逮问。东林
      内阁解体后,内阁遂被周延儒、温体仁掌握。
      
          崇祯朝的党争,导火线是崇祯元年(1628)底的廷推内阁。当时身为礼部右侍
      郎的东林党人钱谦益,入阁呼声很高,并被会推入选。这引起了同样想急于入阁的
      吏部尚书温体仁、吏部侍郎周延儒的不满,他们先是放风说钱谦益操纵了会推,继
      而又翻出天启元年(1621)浙江乡试的科场旧案,成功地使崇祯帝轻信钱谦益的人
      品有问题,而且有植党嫌疑,最终导致钱谦益丢官,并同时取得了崇祯帝对自己的
      信任。事实上,真正植党的倒是周、温等人。
      
          由于在钱谦益入阁问题上占了上风,取得了皇帝的信任,周延儒于崇祯元年十
      二月、温体仁于次年六月先后入阁,前者还担任了内阁首辅之要职。
      
          周、温两人入阁以后,自然也不会免俗,纷纷培植自己的圈子,巩固地位。不
      久,这两位刚刚还进退一致的同党,竟发生了矛盾,再次掀起了党争高潮。
      
          原来,温体仁虽经周延儒之助而得以入阁,但入阁之后,位居周延儒之下,总
      觉得不能满足,于是便想取而代之。当然,温体仁在表面上是不会露出丝毫声色来
      的。
      
          周延儒也不是没有把柄。如他的姻亲陈于泰( 宜兴人,与周为同乡) 被点为殿
      试第一;他引用的人,如登莱巡抚孙元化,恰恰在这时出了大事;他的家人被破例
      提升,且在原籍有种种不法行为而激起民变等等;甚至还有传言说他受了陕西义军
      首领神一魁的巨贿。一时舆论大哗,纷纷上书攻击周延儒,倒周的呼声越来越高。
      这些行为,或多或少地得到了温体仁的暗中支持。
      
          温体仁支持倒周,除了想取而代之外,也有其他的矛盾。如在用人方面,周延
      儒还不像温体仁那样,毫无原则。如温体仁与吏部尚书王永光,想重新起用逆案中
      的王之臣,周延儒明确反对,并对崇祯帝说:如王之臣能用,则崔呈秀也可平反了。
      于是崇祯帝打消了这一念头。而温体仁当然要对周延儒产生不满。由此也可看出两
      人之间的一些差别。
      
          不过,在攻击周延儒的浪潮中,也有人上疏为周延儒辩护并攻击温体仁。如兵
      部员外郎华允诚就是如此。华允诚之疏首先指出:
      
          “庙堂不以人心为忧,政府不以人才为重;四海渐成土崩瓦解之形,诸臣有角
      户分门之念。”
      
          华允诚的意思是,局势已至如此,朝廷仍是这种样子,怎么得了! 然后他笔锋
      一转,指责温体仁干预吏部之权,提拔同乡闵洪学接替王永光担任吏部尚书、党同
      伐异等罪状,给了温体仁一点颜色。
      
          但温体仁并未就此罢休。当时与温体仁关系密切的宣府监视太监王坤,以陈于
      泰之事狠狠参了周延儒一本。像太监参劾内阁首辅,本来就不成体统,也史无前例。
      因此,朝廷上下多为周延儒辩护。周廷儒身处困境,便求助于温体仁,希望他能出
      面说句公道话。温体仁当然不会援手,反而唆使其党羽陈赞化弹劾周延儒,罗织其
      罪名。吃了暗亏的周延儒,最终于崇祯六年(1633)六月被赶下了台。温体仁也就
      当仁不让地做了首辅,并一做就是4 年。当时朝廷上下都讨厌温体仁,纷纷上书要
      求重新召回卸职的阁员何如宠,可惜何如宠坚决不肯应召,从而让温体仁顺利得手。
      
          温体仁此人,工于心计,不露声色,精通权术,十分了得。自以为英明无比的
      崇祯帝,被他玩于股掌而不知,竟说他“纯忠亮节”。正是在崇祯帝的宠信之下,
      温体仁把他的权术发挥得炉火纯青,于不动声色中,把他不喜欢的那些大臣们,一
      一予以打击。
      
          最典型的例子是打击文震孟。文震孟以正直、才卓而闻名。在他以少詹事的身
      份担任皇帝的日讲官时,就以敢讲、能讲而深得好感。崇祯八年(1635),文震孟
      以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作为首辅的温体仁,对这一任命并不
      欢迎,但他表面上却装模作样,极力与文震孟搞好关系。每次拟旨,温体仁都要找
      文震孟商量,有所改动也一概听从。因此文震孟竟觉得温体仁相当不错,连说:
      
      
      
          “温公相当谦虚,怎么都说他奸呢? ”
      
          深知温体仁本性的大学士何吾驺好意提醒说:
      
          “此人机深,不可轻信! ”
      
          果然,时间稍长,温体仁就故意设下圈套让正直的文震孟钻。温体仁先唆使吏
      部尚书谢升弹劾御史许誉卿营求高官,因为这位许御史曾以中都凤阳失守而重参过
      温体仁,温体仁自然要还以颜色,然后便在谢升的奏疏上故意降低处罚程度,拟旨
      贬谪。深知皇帝性格的温体仁当然知道皇帝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必定要加重处罚,
      发回重拟,而耿直的文震孟也肯定要帮许誉卿说话、辩护。这样一来,文震孟就会
      与皇帝发生对立,撞到枪口上。
      
          不出温体仁所料,崇祯帝果然认为原定处罚太轻,退回票拟要求内阁重议。温
      体仁随即提高了处罚程度,将许誉卿削职为民。耿直的文震孟自然不会同意,当即
      与温体仁发生了顶撞。温体仁则以帝意之名坚持己见。几天后,圣旨传下,许誉卿
      果然被削籍为民,文震孟则愤愤不平。
      
          温体仁接着走了第二步。他向皇帝密报说,文震孟到处讲,言官( 指许誉卿) 
      被罢是光荣之事,这分明是讽刺皇上您赏罚不公等等。崇祯帝哪里能受得了这种气,
      一怒之下,罢了文震孟的官。文震孟入阁仅3 个月,就被赶下台,创了崇祯朝的记
      录。大学士何吾驺也受到牵连,被罢了官。温体仁一箭双雕,一下赶走了两个政敌。
      
          温体仁心机很深,手段老辣。当时曾有人这样描述温体仁的伎俩:如果他要推
      荐某人,一定嘱咐他人先出来提名,自己则跟附其后,暗处使劲,显得其正大无私。
      如果他要排挤某人,则故意予以宽假,但一定设下圈套,让皇帝发怒生气,从而改
      重处罚,他自己还落得人情。此法屡试不爽。从文震孟被罢免之事,可知此言不诬。
      
          当时也不是没有人奋起弹劾温体仁的。朝臣如刘宗周、许誉卿,宗藩如唐王朱
      聿键,勋臣如抚宁侯朱国弼,布衣何儒显等等,都先后弹劾过温体仁,但都受到了
      处罚。更有一位名叫杨光先的千户,先准备好棺材,然后上书弹劾温体仁,结果被
      崇祯帝下令打了80大板,遣戍辽西。
      
          自恃英明的崇祯帝,之所以如此倚信温体仁,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崇祯帝自己的
      性格及用人方式,另一方面也确实是与温体仁权术手段的高超有关。
      
          不过,温体仁虽如此工于心计,精通权术,但最终还是露出马脚。他忘了别人
      也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崇祯十年(1637),温体仁接到常熟奸民张汉儒状告其死敌钱谦益、瞿式耜乡
      居不法的状子后,如获至宝,便想借机置之于死地,拟旨逮钱、瞿两人下诏狱严刑
      追查。没想到一向清高的钱谦益情急之下竟求助于太监曹化淳,请其援手。获悉这
      一情节后,温体仁立即上书崇祯帝,要求追治曹化淳之罪,却忘记了崇祯帝当时与
      太监的关系。崇祯帝接到其疏后,竟示之于曹化淳。曹化淳惶恐之极,竭力辩白,
      并最终弄清了原委,禀报了崇祯帝。深受蒙蔽的崇祯帝,一气之下,下令枷死了张
      汉儒,罢免了温体仁。圣旨传出,据说北京城中欢声雷动。回到老家浙江乌程县的
      温体仁,气急攻心,很快就病死了。
      
          温体仁之后,朝廷党争也一直没有停止过。这种文官内部的斗争,到后来几乎
      就变成了争权夺利的代名词。在这种情形之下,统治帝国的这些大臣们又有多少精
      力去处理朝政、应对时局呢? 更何况他们本身的能力原本就平庸不堪。
      
          明季文官的普遍无能,可以说是到了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步。三言两语也说不清,
      这里仅以内阁为例。
      
          内阁是当时最高决策机构,朝廷大事,基本上先由此决策,再由皇帝定夺认可
      后即付诸实行。按理说,进入内阁的大臣应该个个是精明能干之人,才不枉担此重
      任。然而,纵观崇祯朝阁臣,真正具有干练之才的并不多见。
      
          阁臣的选拔,虽需一定的程序和条件,但真正的决定权还是掌握在皇帝手中。
      崇祯帝选拔阁臣,一度曾以抓阄之法来决定人选,把这种大事视作儿戏。后虽弃之
      不用,但崇祯帝的个人倾向仍是决定性的。现在看起来,被崇祯帝看中而选入内阁
      的,似乎也没有几个真才实学之人。
      
          如在崇祯帝即位之初,通过抓阄被选入阁的阁臣周道登,就是一个令人哭笑不
      得的人物。某日,崇祯帝御经筵,问他道:
      
          “‘宰相须用读书人’当作何解? ”
      
          周道登竟回答说:
      
          “容臣等到阁中查明回奏。”
      
          对这种迂腐之言,崇祯帝开始十分不悦,到后来也只好一笑了之。他接着又问
      :
      
          “近来诸臣奏疏中,总有‘情面’两字。何谓情面? ”
      
          周道登竟又答道:
      
          “情面者,面情之谓也。”
      
          这种回答,竟然出自堂堂阁臣之口,令崇祯帝哭笑不得,就连边上的太监都忍
      不住笑出声来。
      
          再如稍后的另一位阁臣郑以伟,据说是过目不忘,学问很好,但就是不会票拟。
      对此,他自己也很着急,曾自叹道:
      
          “我记诵万卷,却窘于数行( 指票拟) ,竟要被后进所看不起! ”
      
          他有一次甚至把奏疏中的“何况”两字,误以为是人名,竟在票拟中随手写道
      :
      
          “何况着按、抚提问。”
      
          直到崇祯帝改正发回后,他才恍然醒悟。
      
          这种成为一时笑谈的书呆子行为,当然只是少数。但当时阁臣之选,多重翰林、
      进士,却也是实情。这些人虽有文学之才,但不谙政务,不熟吏事,很难有经世作
      为,更枉谈因时应变以济时艰了。这确实是当时阁臣普遍存在的问题。
      
          像周延儒,状元出身,出道很早,在当时也算得上一个才子。他在入阁前入阁
      后也都拿不出什么有效的办法来应对时局,除了揣摩帝意迎合讨好外,好像也没有
      特别之处。再如在阁长达8 年而且做了4 年首辅的温体仁,更是个无能之辈,而恰
      恰是这种庸才,却能长居高位。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