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弦繁管
      
          秋天的时候,我在日本开始短暂旅行。  虽然是秋天,但是每到黄昏的时候,
      总让人有一种冬天的错觉,天空逐渐由近乎透明的水红变为暗紫,最后成为破败的
      灰色。
      
          我有时候住在温泉旅馆,有时候住在小城市的饭店,夜里,听得见另外房间人
      们的嬉闹,那声音模糊地传来,最终变得残破,不可辨认,但它的使命也就此完成
      :我感到了那种因为别人的置身事内而带来的孤寂。我拿起一本书来阅读,时间的
      力量在那一刻被削弱了,我们,阅读的我,嬉闹的人们,都在齐心协力对抗时间,
      并获得胜利的错觉。
      
          很多时候我是在行走之中,有时候是在小酒馆林立的街道上,红色的灯笼一盏
      接一盏映照在我脸上。我也在黄昏时分走过那些小城的各个角落,我甚至会久久注
      视某个窗子上映出的人影,有的时候,某个窗子的灯光熄灭了,不久,在面临大街
      的门洞里,就会走出一个急匆匆的人,最后消失在某个拐角处。这些窗子背后也总
      是隐藏着意外,有时候是一声短暂的哭叫,有时候是一句话中的某个字,说话的人
      忽然提高了声音。还有一次,一个不安的女人打开窗子四下张望,她看见了我,将
      我满怀疑虑地仔细打量,然后猛然关上窗子,随后,窗子又打开了,她和一个男人
      共同出现在窗前,咕哝着,埋怨着,再次关上窗子。
      
          这些,都融入我的生命之中,最终要在我的歌声中出现。
      
          第二年农历年刚刚过完,我加入香港“宝丽金”唱片,开始录制我的专辑。那
      张专辑,最终被命名为《岛国之情歌第一集:再见,我的爱人》,如果我没有记错,
      《雪中莲》,《不论今霄或明天》,《翠湖寒》,《再见,我的爱人》都是那里面
      的歌。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庄奴,汤尼,古月,林煌坤先生的名字开始经常地出现
      在我的专辑中,而我始终觉得,我唱了他们最好的那些作品。
      
          《雪中莲》是我所喜欢的,它把不可思议的场面理直气壮地呈现了出来,《翠
      湖寒》使我听起来像个山林女神,《再见,我的爱人》则成为我以后每场演唱会的
      结束曲。《岛国之情歌第一集》的录制和制作用了很长时间,最后,它在这一年的
      九月出版。在这期间,我获得“日本第十八届唱片大赏”和“新宿歌谣祭”的新人
      奖,这次获奖让我有信心开始在日本各地进行巡回演唱,我也因此发现,我实在不
      惹人讨厌,不是吗?每次人们都热烈鼓掌,我不得不再走出来,加唱一两首歌。
      
          从那个时候,我开始觉得,音乐是和生命内在的韵律暗合的,开始是暗淡的、
      不事张扬的铺垫,终于,乐曲行进到一定的时候,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乐器加入其中,
      乐曲也会近于宏大,急弦繁管,声音嘈杂,等待终于酿成澎湃情绪的时候,也就接
      近尾声了。而我的生活,在此时开始步入那种嘈嘈切切的状态之中,越来越多的人
      与事开始出现,有些留下痕迹,有些最终踪影全无。
      
          1972年,林青霞在台北的大街上被发现,她18岁,然后,她演了琼瑶的《窗外
      》,从此成名,并成为爱情文艺片的不二人选,她演了《云飘飘》,《纯纯的爱》,
      还有那些琼瑶电影,《金盏花》,《在水一方》,人们和电影一起熟悉了她。开始,
      她的美是紧张的,收缩的,不容置疑,但却难以亲近,爱情来临之后,她的紧张消
      失了,她的美变得随心所欲,难以捉摸,她看起来更加容易亲近,但那种凌厉的美
      却更加显著。她有时候走在街上,有时候出现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她所在的地方,
      立刻像是被金沙子埋了一样。我唱了她所主演的很多电影的歌曲,我们由此认识,
      她是少数几个能够和我成为长久朋友的人,我们曾经一度互相模仿对方的装扮,发
      型,化妆,衣着,甚至表情,我们的照片难以分辨。她是美的,人们说她美,我也
      这样认为。我认为她的手很美,我送给她很多双手套。她是个力图变得普通的人。
      她没有什么可供怀疑的。
      
          阿B ,在1974年加入温拿乐队,和谭咏麟一起成为乐队的A 、B 制主唱,1978
      年,他离开乐队到了台湾,成为琼瑶电影中的男主人公,他演了《聚散两依依》,
      然后,是《小城故事》,我唱了《小城故事》的歌曲,从此我们成为朋友。那时候,
      他长着一张孩子气的脸,身上有淡淡的近似于青草的味道。我们曾经都是宝丽金的
      歌手。人们说,我们曾经相恋,是不是这样,我也不能够回答,也许是真的,年轻
      的时候,相恋的人总是浑然不知。
      
          他是个普通的,有着清爽的理解力的人,他的成长清晰可辨。
      
          还有刘娟娟,何莉莉,谢玲玲,她们都是我的朋友,她们,都有着普通的幸福。
      
      
      
          郑少秋,他也曾经在琼瑶的电影之中出现,但我们并不是由此结识,在我和他
      都还只是夜总会歌手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彼此熟悉。那是在启德游乐场,他和我,
      都在那里演唱。我总是在跑过几个场子之后来到启德,有时准时,有时会迟到。如
      果我没有到场,他就会多唱几首,一直等到我出现。有时候,我来得如此的晚,以
      至于他已经在舞台上多唱了很多首歌,台下已经发出抱怨的声音,我万分歉意地接
      替了他,心中知道,对他而言,那不只是出于一个艺人对演出的敬意,出于对冷场
      的恐惧,而是一种同在风尘之中的了解,一点体谅。人和人,有这样一点点的了解,
      已经足够,不能再强求什么了。我终身感激他。
      
          在80年代,他曾经到台湾来拍摄琼瑶的《昨夜之灯》,有一场,拍摄的地点就
      在我所住的地方,在他休息的时候,我送去茶水,淡淡的茶,淡似微风。
      
          我看过他在香港演出的那些电影和电视剧,只是零碎地看到,却已经足够让我
      知道,他是在那里的,在某个地方努力生活。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至少不是
      我的敌人。
      
          我们是手足。
      
          我们不曾再次提到过少年时候的艰难。
      
          刘家昌先生则是我工作中的良伴,从我刚到香港的那一年开始,我们就有了合
      作。我唱了他的很多作品,《云河》,《我心深处》,《诗意》,《初恋的地方》,
      还有后来的《独上西楼》。我总是称呼他为老师。
      
          还有李行先生,认识他的时候,我只有十六七岁,我们在电影厂的春节团拜会
      上认识,人们说,小姑娘,可要好好练唱啊,将来在李导演的电影里唱歌。后来,
      我真的出现在他的电影里,我唱了他所导演的《彩云飞》中的歌,还有后来的《小
      城故事》,《海韵》,《海鸥飞处》。
      
          我的歌,他的电影,互相依存在一起。
      
          这些是我生命中的人与事,我不能够忘记。我们在交会时曾经互放过光亮。
      
          生命中总会有那样一段时间,人与事纷繁地出现,时间的流逝似乎顺理成章,
      没有什么大事使记忆变得涩滞,有的只是年华流水的惊心。1975年以后的那几年,
      给我的印象就是如此。
      
          我的唱片在不断生产出来,速度之快令我自己都感到惊奇,到1978年,《岛国
      之情歌》已经出到第四集,销量让唱片公司感到非常满意。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
      能够附着在我的某一张唱片上,跟随买唱片的人回家,看看他们的生活都是怎样的,
      应该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吧。
      
          我还在不断获奖,最早的几次“香港金唱片颁奖礼”,我几乎没有一次缺席。
      我认识了很多人,我出席了很多宴会,我换过很多身衣服,如果有人要我总结那几
      年的生活,我也许只能捕捉到这样一些模糊的印象。
      
          有时我会读书,时装杂志,传记,英文小说,畅销作家的小说,随便什么书,
      我拿过来就能够读下去,1978年,我读到了严蕊的那首《卜算子》:“不是爱风尘,
      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谢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无处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
      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刚一读到它,我的身上就生出一股寒意,它在此时现身,
      要向我说些什么?不久之后,我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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