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他们带我到另外一个课堂上课,这地点就在彭泽长江河
      堤旁边,也就是上一次我们观江景那里,他们租了江边搭的临时帐篷作课堂,那本来
      应是当地生意人用来晚上卖夜宵的简易店面罢了。——这个传销组织还挺庞大的,据
      小余有意无意透露,他们每天都有好几个课堂在同时进行着。
      
        去的路上,我故意哼着韩磊的《向天再借五百年》的调子,我必须得表现得积极,
      欢喜,尽管当时我心里其实很郁闷的,因为上课地点换成了离贼窝很近的江堤对我找
      机会摆脱他们更为不利。
      
        意料之中,过分精明,细心的小余果然在早会上极力怂恿我唱韩磊的这首豪情澎
      湃的歌曲,我也半推半就地要求大家一起来个大合唱……
      
        那天早上,我已经可以不坐第一排了,第一排已经有更新的面孔了,同时小余也
      不在我后面监督着我听课了……他们对我已有所变化了。
      
        那天的成功人士是昨天下午与我谈话的郑培,他一上台就直搬石头猛砸自己,淋
      漓尽致批判自己的过去,大谈特谈自己从小就是混黑社会的,还毫不留情面地提当年
      “污”——说自己曾失手杀过人,后来是同党顶罪才避免了牢狱之灾……
      
        哎!这行业里头可真是藏龙卧虎啊,之前上课的成功人士,往往有意无意地要么
      说自己,要么提到行业中的某某成功人士曾经的背景——偷抢拐骗者有之,走私军火
      贩卖毒品者有之,不务正业流氓地痞有之,想不到今天还来一个无恶不作,杀人放火
      的黑社会,真是一山还比一山高。
      
        在此,请容许我以小人之心发表个人的一点意见,他们这样做,又何必呢?且不
      理会他们所说的是真是假,一般说来,就算是千真万确,过去了也就让他过去,何必
      与自己过不去,死活要往自己脸上抹黑呢?有必要吗?我想他们如此大方而赤裸裸地
      或充分或夸张表现自己穷凶极恶是从两个方面考虑的:一是抛砖引玉,向下面的人展
      示自己如此这般来到这里都能施展才华,何况是在座的各位呢?这对一部分人来说,
      是能很好地起到一定的鼓舞煽动作用的;第二,我想他们这样更多地是为了给下面的
      人来个敲山震虎,想达到震慑恫吓作用,告诉在座各位你已落入龙潭虎穴,想走就是
      与我等不闲之辈作对……
      
        对于我们新人来说,恐怕是惊恐大大甚于鼓舞,因为我发现前排坐的几位上了岁
      数的大哥听到这里都面容改色,本来呆滞的脸更显得面青唇白。
      
        回去的路上,小余严肃地对我说:
      
        “大哥,相信到今天为止你也看得很清楚明白了吧?”
      
        “嗯,终于都看懂了。”
      
        “那就好,正如蔡培昨天晚上所说的,要加入我们行业得有一个基本的前提,大
      哥应该清楚吧?”
      
        “嗯,我知道,我知道现在关键还是要先买一套产品嘛,我现在就是在愁着这一
      点。”
      
        “对,很多的人,就是因为没能买得起这个,所以断了这条财路,失去了千载难
      逢的机会,而有的人,过了这道坎,也因此改变了一生的命运。我相信大哥你身上也
      没有这么多钱吧?”
      
        “嗯,我身上只有八百多块,还差两千多啊,真是麻烦。”
      
        “其实大哥,我们每个人来的时候,都是和你一样的,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钱,但
      我们看清楚看明白这个行业后,我们都认为投资这么一笔钱是值得的,我们才想方设
      法向家里人要的,所以,现在关键就是要看大哥下这条心了。”
      
        “嗯,对啊,可是,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一时之间要这么一笔不小的数目,
      真怕……”
      
        “大哥,不至于吧,我想每个人家里总有一点积蓄的吧!?”
      
        “哎,说出来不怕让你笑话,我家里真的是……为了我读大学,已在外面欠下一
      大笔债,哎……”
      
        “没事,别急,我们慢慢想办法,你也先别想这么多,回去再慢慢商量吧。”
      
        开始了,他们开始转移攻击方向了,幸亏我之前早就知道这帮骗子的目的,已经
      作了一系列的铺垫。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讲的故事的侧重点也变了,不再是恐怖血腥的了,已经顺
      利和平过渡成为大丈夫要放长眼光,要不计眼前蝇头小利,今日舍得投资才能换取明
      天成功之类性质的故事了。而我呢,也依旧一副认真倾听努力吸取教育的模样。
      
        下午,在带我去见培训员途中,小余又开门见山,很直白地问我:
      
        “大哥,你工作一年多了,应该存了有不少钱吧?”
      
        这时,我只好把我在广州的日常生活花费给他细细讲了,我告诉他在广州这样的
      大城市里,租房子租金,水电费,上下班交通费,手机费,三餐吃喝等等都已让我成
      为地地道道的“月光”族,偶尔有一点的剩余也要寄回家里清还欠下的巨债等等,我
      很认真地讲述着,一边表现出可能因为资金不足不能加入的担忧,一边为自己惨淡的
      人生表现出痛苦无奈,最后还表示无论如何我要改变现状,一定会想办法凑足那笔钱,
      盼他在蔡培面前多为我说好话通融一下……
      
        一路上,我一面认真地与他纠缠着费用问题,一面注意着马路上的情况,虽然没
      有机会溜人,但我注意到每天下午出来的这个时间段,路上都会有不少交警,我已下
      定决心,再找不到好的机会,我就得博一博求助警察了,不然明天周一家里那边一定
      会乱成一团的。
      
        今天见面的培训员是一个黑汉,长得凶神恶煞,虽然满脸的笑容,但始终让人心
      生畏惧。还好那天下午我已不是重点工作对象,平时我的首席专座已被他们安排给另
      外一位新人,我认出他就是昨天那位紧张到说《世上只有妈妈好》也不会唱的湖南大
      哥,大哥神情依旧,还是一脸的彷徨。
      
        所以那个下午,开始的很长时间我只是在当观众,听黑汉与湖南大哥对话,像我
      来的那天,黑汉问了他许许多多的问题,例如是哪里人,怎么被介绍进来的,现在心
      里恨不恨介绍人,住得习不习惯,有没有什么疑问之类的。我心里可怜这位三十出头
      的大哥啊,只见他答得很谨慎,看得出来他到现在内心还在惊惶之中,我想我来的那
      天也是这样的吧,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周围有没有一个人在可怜我?!
      
        一个小时之后,湖南大哥先离开了,黑汉转而向我发起攻势,这个时候,我习以
      为常了,与这位姓李的黑哥你一言我一语地有说有笑,闲聊过后,他认真地跟我谈起
      正事了——
      
        “兄弟,你来了多少天了?”
      
        “嗯,都快一个星期了。”
      
        “现在应该考察得差不多了吧?”
      
        “嗯,基本上考察清楚了。”
      
        “那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现在正在想办法筹备着。”
      
        ……
      
        接下来,他就说什么干大事的人,既然心里有了想法,就要马上去付诸行动,凡
      事讲究方式方法,并让我放下包袱,要知道向家里人要这笔钱不是吃喝嫖赌,是堂堂
      正正做正经事做大事业,所以不要觉得难为情,以后赚了钱,再好好孝敬两老,他们
      一定会理解的……
      
        而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有点头的份,最后,他让我回去好好与蔡培沟通,大家
      再一起想个万全之策,事在人为,相信一定会解决的……
      
        那天结束谈话,来到外面的时候还不到三点半。小余便建议到后面一个森林公园
      逛逛,我心里很清楚,我们所在的寝室现在一定也有一帮人在那里作类似的思想教育
      课,于是,我也欣然答应,反正到山上透透气不失为一件好事。在路边,我买了四块
      饼,阿豪买了一些瓜子,便向山的那一边出发了——今天下午,只有小余,小叶,阿
      豪在我身边了。路上,小余问了我课堂上所讲到的一些细节问题,例如课堂上引用的
      某一个故事的主人翁叫什么名字,某某故事的最后的结局,某故事的年代背景等等,
      我知道他是在考察我最后听课的效果,因为天天听千篇一律的内容,我也一一给了他
      满意的答案。
      
        快到山脚的时候,我也主动地与阿豪谈起当年在学校跑步到学校后面山脚的往事,
      而阿豪呢,也一面淡淡地说什么事过境迁,一面兴致地感叹很快大家就会拥有一切,
      还说不出五年,他将会有三百多万的身家,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说他当时到来这
      里的时候,向本已一贫如洗的家人要了所有的家当一万多,除了交自己的那份入会费
      之外,还替他爸爸,妈妈,老婆每个人都买了一份产品,相当于发展了三个直属下线,
      所以到他出局的时候便会有3 个一百多万的出局费……我还记得去年阿豪曾经告诉过
      我说他和别人合伙在湖南做太阳能热水器代理,他向家里要了一万多的本钱,现在想
      起来,原来他那时就已经锁定我这个目标,可我一直掉以轻心,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所
      说的一切,想来自己真是个大笨蛋。
      
        看来这个行业还是有点管用的,阿豪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现在的阿豪变得聪明
      多了,学会了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来刺激我,鼓动我向家里行动。我也只好默默点
      头不置可否。
      
        彭泽政府还是满人道的,一个硕大的森林公园也没有设收费关口,我们沿着森林
      公园砌好的石头阶级径直往山顶方向慢慢走,大约爬了二十来分钟,便来到山顶,这
      森林公园虽然不是太高,但站在山顶,已足够俯瞰大半个彭泽市,并且能清晰看到彭
      泽境内长江的很长一截河段,放目过去,眼前广阔无垠,不禁让人心头豁然开朗,我
      闭上双眼,尽量不去想所有的一切,好好地感受这般难得的气息,我已经很长很长一
      段时间没有这样舒服过了。
      
        从周一晚上到今天,刚好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来,每一天,我都提心吊胆思前
      想后,每一刻,我都担惊受怕小心翼翼,每一晚,我都深深饱受恶梦煎熬,我的脑子
      一周来时刻未曾停滞地在打转思量,一次次的失利挫折,一次次的忍气吞声,一次次
      的希望失望,让我需要休息,更让我需要发泄。那时候,倘若你也在彭泽的那一个森
      林公园,不论你在山腰,甚至你在山脚,你一定会惊讶于山的上面是不是有个神经病,
      疯了般没命地在叫喊,而且每一阵恐怖喊叫声之后都带上一句“我要发达……”。
      
        一个人,连喊叫也不能尽兴,连喊叫也要看人家面色,连喊叫的最后一刹也要附
      带上虚假戏词,一个人到了如此地步,真是多么可怜多么可悲!!!!!
      
        他们也跟着我,喊完之后,就吼,吼完之后,就唱,唱完之后,就笑,总之,所
      有的一切一切,我都得表现地为金钱而兴奋得意。
      
        路上,小余不忘试探我凑钱的打算,我先一口咬定不会向家里人要钱,我说因为
      供我读书已使家里负债累累,就算我开了口也不会有,于是小余说家里亲朋好友多,
      若真的没有也能借到,我就接着说万一家里人到外面借,别人一定会问这问那的,这
      样说不准还会暴露我在做这个呢。我一面自圆其说,一面在想着接下来的行动。
      
        思来想去,我想到两个头绪,一是最后以向家里要钱为由,让他们交还我手机,
      让自己掌控着手机,然后我就可以发信息透露情况给哥哥:我被困传销,但人很安全
      并已初步取得他们信任,让他配合我的通话,只要我要钱就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二
      是假装要卖掉我带来的裤子样板,这样就有钱入伙,这样就可以进一步稳住他们的心,
      进一步取得他们的信任,然后再伺机行动。
      
        想了很久,经再三衡量,我决定先采取第二个方案,如果不行的话再用第一个方
      案,原因是现在虽然我已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但我想如果贸然就提出要手机的话,他
      们一定不会轻意妥协的,搞不好还会打草惊蛇,再者,就算他们答应给我掌控着手机,
      哥哥那边若知道我被困传销,一定会担心我的安危,所以我觉得此时还是采取第二个
      方案比较稳妥。虽然我知道他们直销这一行,其实并不在乎你一个人的区区三千多块,
      他们对新人都是采取最快的最直接的敛财方式,先迷惑你本人,再从新人家庭成员着
      手,最后伸手到整个家族,他们志在巧夺一个大家族众多成员的三千二,并不是仅仅
      要你一个人的三千二——但目前掌握权还暂时在我手里,他们还没有完全说服我本人,
      所以我就可以趁这个机会暂时任我发挥,我这种筹钱方式也只是缓兵之策罢了,说到
      要卖裤子只不过是要做一个假象,让他们看到我落草的决心,博得他们的信任继而创
      造机会脱离苦海罢了。退一步来说,就算我的裤子在市场上很畅销,一到市场便被抢
      购一空,没有创造我逃离的机会,这也能够充分取得对方信任,虽说那些裤子当中一
      部分得寄给客人,但因为是翻单,我知道办公室还有前两批的库存,就算所有卖掉了,
      用之前的补上也是行得通的。
      
        主意一定,我心里一喜。快到寝室的时候,我在小店里买了两卷纸巾,故意给他
      们造成我要在此地久留的假象。
      
        晚上吃完面条,我正要向蔡培开口,不料他主动让我进房里说有事与我商量。
      
        坐下以后,他马上说道:
      
        “兄弟,现在你也看清楚了看明白了,觉得我们这个行业可做吧?”
      
        “嗯,我觉得我在这里面能学到很多东西,对我来说,最起码能提升我的自信心
      和口头表达能力,我想试一试做这个行业。”
      
        “呵呵,我们做任何事不能说试一试,如果你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你就注定要失
      败。”
      
        说完,他顿了顿,认真地看着我,接着说道:
      
        “我们做事情一定要有足够的决心才行的,要‘一定要’,千万不能说‘试一试
      ’,知道吗?”
      
        “嗯,说的是,我一定要做这行。”我立马接上他的话。
      
        “这就对了,但什么事都是要有条件的,你也知道,进我们这个行业,首先得买
      一套产品,我也知道你身上一定没有足够的钱,你有想好怎样向家里人要这一笔钱吗?”
      
        我没想到他如此直截了当,一时答不上话来。
      
        他见状,马上说道:
      
        “其实我们这里每一个人都是走这一步过来的,我们哪个不是来到之后,再向家
      里人开口要钱的,当然开口要钱的理由也是不尽相同的。”
      
        “蔡培,我已决定在这里做了,我一定会努力想办法的,但目前我还不想向家里
      人开口,一来家里也没有多少积蓄,二来正如我之前所说,我是出差途中让阿豪叫过
      来玩几天的,我突然不回去家里人心里肯定已经担心得很了,若还贸然向家里人要一
      笔钱,我想他们一定会怀疑什么,综合以上两个原因,我真的认为不宜也不可能向家
      里人要钱。”
      
        “先不要这么肯定,事在人为嘛,我们每个人来到这里,哪个不是通过想办法才
      让家里人打钱过来,你要做大事,就必须先过这一关,真的。”
      
        我故意略略思疑了一会,才慢慢说道:
      
        “蔡培,我还有一个办法,不知道你看行不行,我身上有800 多元,虽然不够,
      但我带来的行李箱里有二十来条裤子,是我这次去河北跟单准备带回去要寄给客人的
      大货样品,我想把它拿到服装批发市场上处理掉,我们的裤子都是样板,是精品来的,
      我想还是能够卖个好价钱的,这样你说好不好?”
      
        “这个啊?你那裤子能卖吗?你不怕你老板骂吗?”
      
        “唉,事到如今,没办法了,这裤子周五之前就要寄给客人的,现在就算再拿回
      去,也误了时间,老实说广州那份工我看是砸了的,我想,上一个月的工资,我也不
      打算回去要了,我就要这批裤子,这样对老板也很公平。”
      
        “呵呵,但你那裤子能卖掉吗?”
      
        “应该可以吧,我现在去拿过来给你看,包你看了都喜欢,我到外面拿进来,行
      吗?”
      
        他这时候只有同意的份了,于是我出去让小余打开杂物间的门,取出了我的行李
      袋,又钻进蔡培房里,进来后,我一面将裤子取出,一面说:
      
        “这裤子都是厂里技术科的人做的,是用来给客人做宣传用的,所以做工都是一
      流的,而且这里有三个颜色,各种尺码大小都有,你看看。”
      
        说完,便递了一条给蔡培。蔡培看了半天,才问道:
      
        “你这裤子能卖多少钱?”
      
        “这裤子面料,辅料,加工费和运输费统统加起来要48元左右,这个我跟单,所
      以我心里一清二楚,我想拿到市场上卖个八九十块应该是没问题的。”
      
        “你有多少条呢?”
      
        “二十多条,我另外一个行李箱里面装的都是这裤子。”
      
        “嗯,兄弟,我想这个办法还是不行的,彭泽这里不比广州,这里的消费很低,
      我看你的衣服也未必能卖到那个价钱,不是我打击你,依我看你能卖个成本价50元已
      经不错了,所以,就算你卖完所有的裤子,你还是不够钱的。”
      
        我早就料到他们一心就想着从家里人着手以便一次性赚取大笔巨额,所以我只好
      与他装傻赖着了。于是,我一脸伤心地说:
      
        “这裤子放在这里反正也碍着大家,你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我真的不想就这
      样失去这个机会,你让我试一试,行吗?”
      
        他见我这番表现,略略想了会,说道:
      
        “这样吧,毛培以前是做服装的,明天我们再找她商量一下,看看有什么好办法,
      你也别想这么多,今晚好好休息,一切明天再说,可以吧?”
      
        听他这样说,我心里为我刚才一系列的表演感到满意,但还是苦丧着脸,把拿出
      来的裤子收拾好就退出去了。
      
        本来那天晚上我想打个电话给家里人的,但想到就算打通了我也找不到什么好的
      借口说自己还在江西,说多了说不好反而让家里担心,何况我已经打定主意明天去市
      场卖衣服,无论如何要找机会跑人,就算报警也得要走了,所以不急一时。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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