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
      
        星期六下午,是语文组的老师们很放松的时间。上午的语文课讲完了,就等于
      这个星期的工作结束了。下午没有课,大家便在办公室里闲聊着,只等着放学铃声
      响起的那个让人兴奋时刻了。窗外的景色也不错,正是阳春时节,后窗远处巍峨的
      莲花山主峰,在斜阳的朗照下,一览无余地耸立在淡蓝的天空中,上面那座呈扇面
      型转动的空军雷达,也依稀可见。校园中的树木正在抽枝发芽,笼成一片淡淡的绿
      色了。临窗是两棵相依相偎的芙蓉树,树干亭亭玉立,刚展露出芽苞的枝条,很匀
      称地层层铺展着,随着微风荡来荡去,柔情万千。室内在门口阳光的映照下,明明
      朗朗的,让人感到舒坦惬意。
      
        “宁老师,明天是星期天了,我又要回家刨一天地了,你准备干什么啊?”组
      长周老师侧身坐在椅子上,眨着一双不大的眼睛,笑着问。他个头不高,三十出头,
      但脸上已圈满了一层层皱纹,那双不大的眼睛就窝在这重重的皱纹中亮亮地眨着。
      说话慢慢悠悠的,很老成敦厚的样子。
      
        宁老师正在他的办公桌一侧踱来踱去,好像有急事要等着出门似的。其实,他
      什么事也没有。他是个在办公室里坐不住的人。他身材高大魁梧,脸盘粗糙,像青
      春燃烧后剩余的一堆瓦砾。他那一双微黄的好睨视别人的目瞳和略微上挑的嘴角,
      给人一种高傲自大、桀骜不驯和对一切都不屑一顾的深刻印象,如一只好斗的秃鹰。
      他是教体育的,因为学校没有多余的办公室,就临时在语文组办公,为此,去年夏
      天他来校报到时,还和高校长吵了一架,直到高校长答应有条件时优先给他安排办
      公室,他才罢休。他是外县人,有“奶奶的”口头语,习惯了,大家也不在乎。见
      周老师和他说话,他一跷脚,坐在桌上说:“奶奶的,我一个光棍汉能干什么去?
      睡觉呗。”
      
        周老师又笑着说:“你不能一天光睡觉吧?”
      
        宁老师挥拳用凸出的食指关节敲着桌面说:“我现在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你不让我睡觉,还想憋死我啊?”
      
        “哈、哈、哈……”同事们都仰头笑起来。
      
        “那你呢?展老师。”周老师又转头问他的对桌。
      
        展老师正坐着翻看着一本《西方哲学史》。他和宁老师是同时来校报到的,今
      年二十四岁,是语文组最年轻的一个老师。人也很漂亮、帅气。长方形的脸盘上面,
      一抹油黑的额发,很潇洒地斜搭在一双又亮又大的眼睛上,但眉宇间却常挂着一种
      忧郁,走路好低着头,坐着好发呆,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他做事很认真、主动,
      待人也很坦诚、热情。好争论,一争论,眼睛就睁得更大了。大得像两个满月。争
      论中,往往出语惊人,匪夷所思,也可以叫奇谈怪论。他的奇谈怪论,人们可以称
      之为单纯或深刻,也可以称之为太理想主义。他抬头认真地说:“看书呗,平常也
      没时间看。”
      
        宁老师嘴角向上一挑,嘲笑说:“是不是又在研究你的那些民主?”
      
        “研究什么,也比光睡大觉好吧。”展老师不屑地瞪他一眼说。他对宁老师的
      虚无主义一直很烦感,而宁老师却喜欢嘲弄他的理想主义。
      
        宁老师说:“我并不是反对你研究民主,我是说,在中国你研究民主是毫无意
      义的,还真不如睡大觉好呢!”
      
        展老师说:“死人才光睡大觉呢!你总不至于认为死人比活人生活得更有意义
      和价值吧?”
      
        周老师见两人又要脸红脖子粗地争论起来,就转移话题说:“各人的愿望不一
      样。像我吧,除了干好本职工作,就想着怎么样把自家的地种好,一家人吃穿不愁,
      别的就什么也不去想了。”
      
        宁老师叹口气,下去桌子,老老实实地坐回椅子上说:“奶奶的,我现在的愿
      望就是一心想调回老家,发配到五中这个兔子也不拉屎的地方,真是度日如年啊。”
      
        周老师关切地说:“那你应该积极地向学校要求啊。”
      
        宁老师说:“怎么没要求?可是我找高校长,高校长就说学校不当家,人事权
      在局里;我去局里要求,局里就答复说,学校里研究同意才放行,奶奶的,把我像
      皮球一样来回踢了!”
      
        周老师说:“这种事也不要太着急,慢慢争取吧。”又问一直看着别人说笑的
      孟老师。孟老师吸口烟,呲着一嘴黄牙说:“我的愿望就是学生们听话,都考上大
      学。”
      
        轮到展老师了,展老师说:“我的愿望就是当好一个山乡教师,能让我的学生
      像天上的鸟儿一样自由和快乐地飞翔。”
      
        孟老师一撇嘴说:“展老师,你说的很美,可是我怎么听不明白什么意思呢?
      学生就是刻苦学习,什么鸟儿,自由啊,快乐啊,太邪乎了吧?听你这样一说,我
      这个多年的班主任真不知该怎么当了。”
      
        同事们又是一阵大笑。周老师笑完,又一板正经地说:“从新的教学理念上说,
      展老师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孟老师,你听不明白,可以向展老师请教啊。年轻人的
      想法,毕竟是和你这代人、我这代人有所不同。”
      
        孟老师说:“请教什么啊,干脆我这个班主任让展老师干算了。”
      
        周老师见展老师脸色不好看,就打哈哈说:“孟老师又在开玩笑了。”
      
        孟老师在语文组的年龄最大,今年四十八了,是展老师任语文课的八0 级三班
      的班主任,教英语。他本来也是教语文的,因为学校缺英语教师,高校长就叫他改
      行教英语了。为了照顾他的情绪,高校长给他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语文组副组长的职
      务。办公依旧在语文组。实际上,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教英语的老师能从语文组
      独立出去,这样,他这个副组长才有被高校长扶正的可能,组长也当的名正言顺了。
      他是文革前的老大学生,英语底子很扎实,但却没有老大学生的儒雅,对待学生简
      单粗暴,展老师对他恪守师道尊严和随便体罚学生那一套,一直有看法,所以,虽
      然孟老师是闹玩,但也是话里有话的。展老师本想回敬他几句,但顾及他是个老教
      师,也就忍了。
      
        正聊着,总务处的小张送来了一条毛巾,一块香皂,说是马主任安排的,每个
      办公室都一样。周老师让他放在门口边的脸盆架上,小张放下便走了。大家便又说
      起前年冬天死去的张老师,也就是小张的父亲。五六年,张老师因给高校长提了一
      条工作作风不民主的意见,反右时被打成了右派,文革中又因为写了一篇猫不该吃
      老鼠的日记,又罪上加罪,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平反后,才又回到学校,重
      返讲台。平反时,高校长找他谈话说:“把你打成右派,按当时的形势来说,是对
      的,因为当时就是那么个形势,不搞也不行。现在给你平反,也是对的,这叫此一
      时,彼一时,你说对吧?”张老师已经完全销蚀了年轻时的锐气,立刻点头弯腰地
      说:“高校长,您说得对,您说得对,今后我一切听您的安排就是了,绝不会再有
      别的想法了。”不久,上级下了一个红头文件,年满五十周岁,可以提前内退,让
      孩子接班,并给学校了两个名额。张老师考虑儿子因受自己的牵连,二十五岁了,
      还没找上媳妇,就向高校长递交了一份内退申请。任课老师们一个萝卜一个坑,高
      校长怕影响教学,就决定凡任课老师统统不予考虑。这样,就便宜了那些不任课的
      勤杂人员了。对此,张老师没发一句怨言,话却更少了,除了讲课,在人面前,不
      管别人对他说什么,他只管嘿嘿,从不表态,一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胆小
      模样。中央电视台直播公审四人帮的那天晚上,老师们在会议室看电视转播,当四
      人帮制造的那些惨无人道的北京冤案、上海冤案、冀东冤案、赵健民特务案、内蒙
      古内人党案、新疆叛徒集团冤案……一个个血淋淋地展示在人们面前时,张老师满
      眼老泪地站起来,是想到外面透口气的意思,身子却晃了晃,一下栽倒在地上,送
      到医院时,已停止了呼吸——脑溢血死亡。小张终于在他死后接了班。小张只有小
      学文化,除了种地,别的什么也不会。高校长看他老实,也很勤快,就让他去了总
      务,跟马主任打杂,同时给高校长办公室提水、打扫卫生什么的。周老师不无缅怀
      和感慨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张老师这不是转眼已经走了一年多了。唉,他一生
      也够窝囊的了。相比来说,我们能够生活在这个年代也算是幸运了。”
      
        宁老师说:“奶奶的,幸运什么啊?张老师的死如果能宣告那个专制时代的结
      束,也不冤枉。现在社会似乎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
      
        周老师说:“你可不能这么说。粉碎四人帮本身就是一种社会进步。现在社会
      经济、思想、言论,也确实活跃起来了。比如说你现在的言论吧,过去你能这样随
      便说吗?说不定也和张老师一样被打成反革命了。”
      
        众人一致说周老师说的在理。
      
        正说着,小张又走进门口,要周老师到高校长那里开会。周老师兼着八0 级一
      班的班主任,还是支部委员,也算是学校班子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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