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军昊:难以抹去的记忆
      
          1999年的6 月,我收到一封群众来信,反映广东省潮阳市有人开了个拘留所,
      他们有刀有枪,专门关押外地过路司机,只要在潮阳地面上发生交通事故,无论事
      情大小、也无论对错都会被关在这里,其目的是向他们索要钱财,有的已经被关押
      了长达一年之久。信中还说,看守还对他们进行虐待,有的被逼喝尿。
      
          是谁吃了豹子胆光天化日之下这种事也敢干?举报者称拘留所的地点,是一个
      没有任何   
      
          标志的私人停车场,离当地公安交通大队几百米的距离。对方到底有什么背景
      他也不清楚,只说那里像国民党的集中营,“有狼狗、有镣铐”,“反正不是真正
      的公安”。言谈话语之中显得十分恐惧。按照经验判断,敢干这种买卖的人,要么
      有黑社会背景,要么就是与当地权力部门有关。如果是黑社会,孤身前往风险很大,
      还不一定能完成任务。找当地公安部门配合吧,又有点信不过他们。不是对当地公
      安部门有偏见,过去无数次的采访经验证明,那些嚣张的违法者背后,往往都有权
      力部门的影子。再者,当地关系盘根错节,万有人走漏风声,我们就什么也拍不到
      了―――不能怪我们太多疑,实在是“对手”太狡猾。
      
          怎么办?左思右想我找到了当时的公安部警务督查局局长郑百冈。他是专门监
      督警察的人,全国各地的坏警察最怕他了。他总能让人信得过吧?郑局长十分热情
      接待了我,表示也正想抓一个反面典型来开展工作。我向他简要介绍了事情梗概。
      不过,出于小心,我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告诉他这件事具体发生在那个地区------
      不是我拿他当坏人,万一他是好心办坏事,按正常工作方式向下打个电话过问一下
      呢?最后的结果岂不是" 一切正常,绝无此事" 么。听我说完原委后,郑局长觉得
      这种事情不太可能是真的,尤其不太可能出现在公安队伍中,因为  “我们刚刚对
      全国的警察队伍进行过整顿教育”。他反复问:“事实会不会有出入?”郑局长的
      这句话让我的戒备心理又增加了一分。虽然他跟着又说,无论事情是否属实,他都
      会支持我的工作,但我已不肯告诉他事情发生在何地。“没准你出于维护警察形象
      的目的不愿意让我们暴光呢”。我的不信任感深深地刺激了郑局长。他先表示了与
      邪恶做斗争的决心,同时当场决定,立刻将此事向公安部主管部长报告,明天与我
      一道去暗访。“我不会先向下面打招呼的。” 
      
          第二天,郑局长带了两个随从小冯和小刘与我们一同登上了去汕头的飞机。只
      记得6 月的汕头万滩机场空气湿度很大,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一个多小时后,我们
      在潮阳的一个小宾馆安顿下来。和郑局长简单商议一下,决定先去踩点。此时,小
      冯和小刘诧异地问:" 踩什么点?" 原来,郑局长为了保证绝对不走漏风声,连两
      个随从都没告诉实情,他们还以为只是来开个会呢。郑局长真的是动真格了。
      
          这个所谓的“拘留所”位于当地一所重点学校郑百欣中学的附近,从外观看是
      一个普通得没有任何标志的私人停车场,大铁门内两只狼狗凶狠地咆哮着。这些细
      节与举报信所述一致。按照工作要求,我和摄像小何两人必须进入大院内拍下真实
      的证据。此时,郑局长坚决反对我俩一块进去,要求我留下,让小刘带公安部的偷
      拍机和摄像小何进去。理由是“万一出个什么事”他们的人不在里面“不好说”。
      我反复问小刘“以前干过这事么,偷拍有没有经验”。小刘剃一个部队战士常剃的
      小平头,连连表示在公安部经常搞扫黄暗访,“从没失过手”。于是,向他再三交
      代过细节后,他和小何以看亲戚为名,向看门人交了500 元钱走了进去。半小时的
      等待过程中,郑局长和我就在100 多米远的马路边上来回遛达,目光紧紧瞅着那扇
      大铁门,终于把他们等出来了。郑局长首先问:" 有没有关人?""有,有,十几个
      人被关在铁笼子,很吓人,想不到的" 精彩""。" 精彩" 是电视记者梦寐以求的,
      我最关心的是拍下了没有,一看录像机,小刘傻了眼,演练半天,竟然没录上。我
      差点气得背过气去。这不白忙活了吗。据摄像小何说,进去之后,里面的气氛十分
      紧张,打手模样的人就站在身旁瞅着他们,小刘虽然在公安部搞过暗访,也没见过
      这架势," 话都不敢多说,吓得脸色都变了" 。
      
          不管怎样,我们总算证明了事实的确存在,而且这件事还与当地交警有关系。
      接下来的故事就像大片一样精彩:郑局长直接向广东省警务督查队下达任务,一队
      头戴钢盔手持冲锋枪的干警来到现场,当场查出砍刀、枪支、警械等。在院子的最
      深处,像铁笼子一样的房间里,关着十几个蓬头垢面的人,他们像狗一样五六个人
      一圈围着地上的饭盆吃饭,每个人的指甲长得像鹰爪。现场花名册表明这里从94年
      就开始了非法关押活动,到覆灭时共关过近700 人。广东省潮阳交警支队的队长被
      要求立即到现场,以下是现场的精彩对白:
      
          问交警队长:为什么关他们?
      
          答:因为他们没有钱。
      
          问:没有钱就可以关吗?
      
      
      
          答:没有钱就只好关起来了。(原话如此)
      
          郑局长:这是这个被关押司机的案卷,上面明明写着“在正常行驶途中被他人
      摩托车撞上,应负事故的次要责任”,可你的处理结果是“监视居住”,交通事故
      处理条例上面那条写着“被他人撞了还要被关起来”?
      
          交警队长:。。。。。。(长时间无语)。
      
          接下来有两个画面让我记忆深刻:一个是被解救的“长发人”扑通跪在我面前,
      拉着我的手哭了,他的哭泣只有眼泪,却没有哭声。另一个是这个交警队长被当场
      摘掉警章帽徽、交出工作证被关了禁闭。  这是郑局长做的决定,他很会做工作,
      知道应当怎样给媒体一个交代。 
      
          今天,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交警队长可能早已从监狱中放了出来,或许
      根本没有进监狱。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负责处理这起非法关押案的当地检察院
      的三个同志曾经到北京问我:700 多被关押的人要一个一个取证挺难的,你看这案
      子是不是办到这里就可以了?我们就以这十几个被关押的人做依据。这么处理你同
      意吗?我说,这不是我同意不同意的事,你们是办案机关,该怎么办依法办就是了,
      什么叫我同意不同意?
      
          片子制作完成后,当时主管政法工作的罗干同志极其认真地审看了。据公安部
      郑局长说,罗干同志给他打了个电话,详细了解了一下有关情况。后来,此事在公
      安系统内部被通报,有关当事人受到了严厉的处罚。
      
          在《访谈》的日子里,我碰到类似的事情其实很多:
      
          在成都,当铁路部门把行包专列承包给私人后,行包专列变成了“走私专列”,
      在我们发现的十四节车皮里,有大量黄色光盘、赌博机、走私香烟等。
      
          在广东惠州,惠纺集团的负责人虚报产值十几亿、组织假选票骗取“全国十大
      杰出青年”称号。
      
          在安徽歙县,“老板有请,警察站岗”,当派地出所应邀为一家星级宾馆设立
      值勤点,并对色情活动无动于衷。
      
          在山东青州,由于当地企业严重违反消防安全规定,致使十几人因火灾死亡。
      
          在江苏丰县,当地为了面子工程,强迫农民盖别墅,结果盖出来的别墅被用来
      养羊。
      
          ………….
      
          我想, 像这样的目录,每个《焦点访谈》的记者都能列出几个。如果不是亲眼
      所见,谁也不会相信在我们国家曾经发生过这样令人愤怒和痛心的事情。这些事让
      我深深地感到我们国家的前进有多么不容易,那些曾经被报道并又被解决的问题是
      多么的不简单。
      
          转眼离开《焦点访谈》已经三年了。这些年,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拉开抽
      屉,总会静静地望着记录我曾经制作过的节目盘磁带发呆,它们是我记者生涯中难
      以抹去的记忆,也记录着我们与之战斗过的岁月。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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