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在南京市玄武区人民法院,举行了重大文物案的开庭审判。主犯谢梦娇已畏罪
      自杀,从犯魏照暄、沈竹琴到庭接受审判。
      
          当石亦峰、黄仲洲、白玉婉等人步入法庭前去列席旁听时,内心有说不出的感
      慨。这座灰色的建筑物,也就是当年国民党时代的法院,高高的穹顶,阴暗的光线,
      连白天都要打亮电灯。人一走进,四壁就发出嗡嗡的回声,给人一种庄严、肃穆感。
      
          石亦峰等人坐在旁听席的木质长椅上。这些长椅都是硬木做的,显得非常粗笨、
      牢固。证人席上坐着水文秀,她特意换上了制服。正中的被告席栅栏内,站立着魏
      照暄和沈竹琴。这个一向自鸣不凡的魏照暄,今天耷拉着脑袋显得萎靡不振,头发
      又长又乱,像一蓬乱草,腮巴上也是黑碴碴的胡子。
      
          倒是沈竹琴显得毫不在乎,漠无表情地东瞧西看,还用手肘捅捅丈夫,叫他振
      作一些,别让别人小瞧他们。
      
          法庭宣布开庭。检察长宣读了有关这批文物失窃案的侦查终结。从头到尾作了
      全面回顾,并把来龙去脉作了交代。当宣读到田桂花就是当年的谢梦娇,隐藏在衢
      州近10  年之久,利用魏照喧的旧关系,相互勾结,狼狈为奸,进行文物走私活动
      时,魏照暄当场叫喊起来:
      
          “不!这不可能,谢梦娇已死了10  来年,田桂花不可能是谢梦娇,人死了不
      会复活。”“魏照暄,”法官威严的一喊,“你不是认识谢梦娇吗?”“对!”
      “你认一认,这两张照片是同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法官出示了两张放大照片。
      
          魏照暄从法警手中接过照片一看,非常肯定地说:
      
          “两个人!这张是谢梦娇,这张是田桂花。”“恰恰是同一个人。”律师非常
      肯定地说:“田桂花是谢梦娇的化身。”“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认识谢梦娇多
      年,这点还看不出来吗?”“对!”律师微笑了,抓住不放,“魏照暄,你同田桂
      花发生过性关系吗?”魏照暄一怔,只得支支吾吾说:“有过。”“你是否发现田
      桂花左胸乳房下方有一颗黑痣?”“这……我没注意。”魏照暄沉思了片刻后说道,
      “我们都是在夜里,没有开灯……”满堂哄笑。魏照暄自觉这话说漏了嘴,气得一
      旁的沈竹琴胀红了脸,恼怒地望着丈夫。居然在大庭广众场合,讲出这种寡廉鲜耻
      之事,真是把脸都丢尽了。
      
          “安静!安静!”法官在堂上高喊,摇着铜铃,“根据魏照暄交代,谢梦娇在
      左胸乳房下方有蚕豆大一颗黑痣。现经法医检验,田桂花也有同样黑痣,证明田桂
      花和谢梦娇同为一人。”“不可能!”魏照暄仍然不服气,“这完全没有根据,没
      有根据!”法官出示了田桂花乳部的放大照片:“看!这上面有明显的黑痣。另外,
      水文秀同志现场目击,可以作证。”作为证人的水文秀站起来说:“破案当天,我
      乘田桂花换衣服机会,亲眼目睹她乳房有一块蚕豆大黑痣。在清理现场时,我也会
      同衢州公安局法医,拍摄下这张验尸照片。”魏照喧不再申辩了。他双眼发直,只
      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和她长期生活在一起,对她的内心了解得那样少,到她
      死还不知是谢梦娇。他想起田桂花在他身下呻吟时竟然都不吐露这个秘密……好可
      怕哟!这个女人已两次死去,可他竟同这个白骨精一般的女人长期作爱……除了肉
      欲,他对她竟一无所知,永远是个谜。他差点“啊——”地喊叫出来,只觉得头脑
      一阵昏眩,身体晕乎乎地向地上倒去。幸亏沈竹琴在一旁眼疾手快搀扶住他,他颤
      巍巍地用手扶住栅栏。
      
          经过半天的法庭辩论,法官最后当众宣布:“鉴于魏照暄犯有抢劫文物罪、窝
      藏罪和走私罪,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判决魏照暄有期徒刑8 年,剥夺政治权
      利5 年……”魏照暄仿佛完全麻木了,听不进也看不见。对法官的宣判,没有作出
      任何反应。只有沈竹琴,当法官宣布她罪行较轻,认罪态度较好,可以当庭释放时,
      却大声叫喊起来:“不!我要同丈夫一起去坐牢……”这一声喊,使全场颇为吃惊。
      世上也很少有宣布无罪的人,愿意陪着去坐牢。
      
          法官提醒她:“沈竹琴!你已经同魏照暄离婚,你们已没有任何夫妻关系。”
      这下才使沈竹琴瞠目结舌,半晌讲不出话来。
      
          重庆枇杷山脚,造起了一排排新的公房。这儿环境清幽,风景秀丽,每天清晨
      四五点钟,就有一批批人从屋后山道沿石阶走上山去,打拳、作操,进行晨炼。那
      些唱戏练声的,也站在山顶面对长江、嘉陵江敞开嗓门,咿咿哟哟高唱一阵。到了
      夜晚,这枇杷山顶更成了观赏山城灯火的最佳胜地。只见偌大重庆正处于两江之间,
      像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舰,那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楼群中,正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灯
      火,蔚为壮观。到了深夜,建筑物都己隐没在浓重夜色之中,只见枇杷山下是一片
      灯的河流、灯的山谷、灯的海洋……长江、嘉陵江上“呜——呜——”开过的船只,
      灯光更如流星飘曳。
      
          这天是星期日,枇杷山脚的粮食局宿舍二楼的一家显得非常热闹。已经退休的
      水德旺的女儿水文秀回家来探亲了,陪同她一起前来的还有石亦峰。
      
          水家的房子不大,只有两房一厅,是新建的公房。妻子焦桂芝在前年终因肺癌
      不治身亡。水德旺一个人住这么一个单元颇觉空荡。退休后又没什么事可干,清早
      上枇杷山锻炼锻炼身体,白天就帮街道做些居民工作,尽点义务。今天女儿回来探
      亲了,老人高兴得不得了,大清早上市场买了很多菜,老人要亲自掌勺,做几个道
      地的四川菜,让女儿尝尝家乡风味。
      
          今天这顿中饭,水德旺还特地请了第二中学的陈家杰老师。昨晚水文秀同老父
      亲谈了整整一夜,水德旺是个心胸豁达的老人,劝说女儿:“文秀,过去由于历史
      原因,陈老师无法认你,把你们父女俩拆散。现在,他年纪也大了,心里是那样爱
      你,你应该给他安慰,认他这个爸爸了。”“不,你才是我真正的爸爸。他不过是
      同我只有血缘关系……”水文秀从床上翻身坐起。
      
          “咳!无论如何他总是你亲生父亲。”水德旺叹了一口气,“你别管我,我不
      要紧,我反正也是你爸爸,你有两个爸爸不是很好吗?”翌日中午,陈家杰兴冲冲
      地赶来了。他特意换上了一套藏青的中山装。
      
          重庆的9 月,天气还是很热,他穿着这件外套,赶了那么多路,已是满头大汗。
      
          “陈……老师,您来了!”水文秀高兴地迎了上去。她本想喊:“爸爸”,但
      “老师”喊习惯了,怎么也叫不出口。
      
      
      
          “文秀,你回来探亲,我真高兴!真高兴!”陈家杰紧握文秀的手,眼神里自
      然流露出不可遏制的父爱,把女儿从上到下瞧个没完。如果不是发生了上次那件事,
      他准会抱着女儿又亲又摸。
      
          水文秀这下也不回避,把父亲细细打量了一番。这几年,他显然苍老了,繁重
      的教学任务,艰难的单身汉生活,使他的双鬓已经花白,脸孔也变得黑瘦。但身材
      仍这样高大,风度仍这样潇洒,说话仍这样洪亮,双眼闪着睿智的光芒。陈家杰的
      化学教学不光在重庆市首屈一指,在四川省乃至全国都很有名气。他的讲课在同学
      中间独具魔力。
      
          水德旺把陈家杰迎进客厅,朝水文秀使了个眼色:“文秀,叫过了没有?”陈
      家杰不知内中原因,连忙抢着说:“叫了,叫过了。”“刚才叫的是老师,等下再
      叫……哦,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公安局的老处长石亦峰同志,这就是陈家杰老
      师。”石亦峰连忙上前紧紧与陈家杰握手:“久仰!久仰!我早就听说陈老师的情
      况了……”“哪里,哪里。”陈家杰习惯性地摇头,不知是谦虚,还是羞涩。
      
          水德旺端上了一桌精心烹调的川菜。今天陈家杰和水德旺的兴致都特别好,望
      着女儿回到家这股兴奋劲,两个老人你一盅、我一杯,整整喝了一瓶泸州大曲。饭
      后,泡上了一壶川东的高山茶,大家坐在客厅里开始谈家常。
      
          水文秀朝水德旺和石亦峰看了一眼,乖巧地对陈家杰说:“陈老师,过去我叫
      你老师,现在该叫你爸爸了……”陈家杰已有七分醉意,一听水文秀叫他爸爸,连
      忙抬起头,道:“什么?
      
          你叫我什么?”“爸爸!你是我亲生爸爸。”陈家杰听清了水文秀在连声喊爸
      爸,慌忙摆着双手说:“不是,我不是……”“陈老师,你别再瞒了。”水德旺在
      一旁劝说,“文秀都知道了。”“对,”石亦峰也在一旁解释,“最近,通过对谢
      梦娇案件的调查,我们对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搞清楚了。文秀知道您是她的生身
      父亲,她赶紧来重庆相认。”“文秀,”陈家杰望着女儿,脸上流露出复杂的表情,
      “我没有资格做你的父亲,我当之有愧……你的父亲是水德旺。”“你们都是我的
      爸爸,一个生了我,一个养大我……”水文秀深情地说。
      
          一见女儿脸上洋溢出幸福的欢笑,水德旺高兴地握着陈家杰的手说:“陈老师,
      这下我们成为亲兄弟了……”屋子里的人全笑了起来,客厅里飞扬着欢乐与笑声…
      …
      
          这时,石亦峰似乎想起一件事说:“陈家杰同志,自从谢梦娇离开重庆后,你
      就再也没有同她见过面吗?”一提谢梦娇,引起了陈家杰内心的隐痛。他呆了一会
      才说:“现在,也不必瞒你们了。我同谢梦娇在1949  年10  月还见过一次面。”
      “哦,你们以后还见过面?”水文秀感到很惊讶。“在哪里?”“在南温泉。”陈
      家杰回忆起当年的具体情景……
      
          重庆市郊九龙坡不远,有个风景秀丽的疗养地,这就是著名的南温泉。
      
          这儿,小别墅一幢接一幢,掩映在绿荫之中。
      
          这天,陈家杰接到谢梦娇一封意外来信,约他到南温泉4 号别墅201 房间相见。
      他就匆匆乘上郊区的班车风尘仆仆赶来。
      
          前方,一座米黄色的别墅耸立在一片林荫之中,宽大的阳台非常醒目,就像祭
      天的神坛。铁门上有着“4 ”号蓝色瓷牌。陈家杰刚走进空荡荡大门,门房就走出
      一个人,冷冰冰地盘问了一通这个穿黄咔叽布中山装的青年。直到出示谢梦娇的信,
      方才让他进去。
      
          现在,他站在2 楼左首那个201 门口,马上能看到这个曾给他爱与恨,甚至差
      点令他毁灭的女人。他不知有多少次在梦中见到她。自从谢梦娇成了总统身边的红
      人后,他就不抱再见面的企望。没想到分手6 年后,他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门开了,出现了一个美丽的陌生女人,在打量着他。
      
          “对不起,我可能走错房间了。”陈家杰连连道歉,他根本不认识面前这个人。
      
          “你没有走错,家杰!”对方向他招呼,“我就是谢梦娇哟。”“你是梦娇?
      不,决不可能!”陈家杰感到非常吃惊,眼前的谢梦娇完全与以前不同。
      
          谢梦娇不由他分说,一把将他拖进房间,把他按在沙发上坐下。
      
          “你……?”陈家杰还是傻兮兮地瞪着她看,“你怎么完全变了?”“傻瓜!”
      谢梦娇扑哧一笑,“我整过容了,你认不出来了吧?”“整容?简直变成了另外一
      个人……”“对,”谢梦娇显得异常得意。“这次我特地到上海,请一个美国美容
      师为我整的容,我要让人们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旧的谢梦娇已经死了,一个新
      的谢梦娇已经诞生……”“有这样的事,”陈家杰觉得此事太不可思议,“你,为
      什么要整容?”谢梦娇这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陈家杰只感到脊背阵阵发
      凉,浑身似在战栗。眼前这个曾和他生活过的女人,居然会变得如此心狠手辣、诡
      谲莫测。
      
          “家杰!毕竟我们相爱过一场,这是我一生难以忘怀的。而且,我们留下了一
      个可爱的结晶—美珠。现在虽然送给了别人,希望你暗中好好照看她,把她培养成
      材。我留给你一笔钱,作为她的生活和学习费用,你可不断接济寄养的那对夫妇。
      这也算是我作为母亲的一点责任吧……”说完这句话后,谢梦娇脸上又变得冷若冰
      霜,再也没有一丝激动的表情。
      
          她打电话叫来了大门口那个管门人。特地安排了一辆小轿车,把他送出“4 ”
      号别墅,送回到市内。
      
          一个星期后,在重庆市郊的公墓山坡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骨灰安放墓。
      
          墓前有一小块青石墓碑,上面只写着五个字:“谢梦娇之墓。”上、下方都没
      有署名。
      
          那天下午,秋阳金灿灿地正斜照过枫林,落到墓地。墓道四周的山坡地上开满
      星星点点的野菊花和其他不知名的野花。山野非常安静。
      
          谢梦娇墓前,放上了一束金黄和雪白相间的野菊花。这是水文秀一路采摘的,
      把它放在墓前。生前她虽犯下那么多罪孽,死后让她有个葬身之地,这是水文秀唯
      一能为她做的事。
      
          石亦峰陪着陈家杰、水文秀父女从墓地出来,步下山道时,他不由感慨道:
      “这个挂了10  年的悬案,总算打上了句号。”一直沉默不语的陈家杰,突然亢奋
      得两眼闪闪发光,脖子上的青筋也根根绽露出来:“我总在想:人世间如果少一些
      贪婪、欺诈、仇杀,多一些友爱和同情该多好,可能这是我书呆子的弱点,但我总
      是这样在想,在向我的一批批学生不断讲述,不断灌输……”只有水文秀不响,沉
      思地望着家乡的山野。她显得成熟了,已从一个初出校门的少女成长为一个公安战
      线上的战士。
      
          夕阳从墓道两边的高大树木的叶隙里,筛下晃动的金色光斑,西天是一片血一
      般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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