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一轮圆月缓缓向西天滑落,已接近树梢。月光洒到湖面,一片惨白。从溅到湖
      岸上的浪花,感受到了深夜的寒气。在这清幽的树荫下,更有一种催人欲眠的梦幻
      的境界。
      
          石亦峰不知不觉已靠在长椅上朦胧睡去。只觉得有人在轻轻推他的臂膀,睁眼
      一看,才发现白玉婉立在他面前。
      
          “是你!”石亦峰连忙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你为什么要这样?”
      白玉婉在月光映照下满脸是泪水,“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啊!”白玉婉经受不
      住了,猛地倒在石亦峰的怀里,不住哭喊:“亦峰……你在哄骗我,你一定有什么
      事情瞒着我……”“玉婉,请你相信,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了你好……”“是
      不是又搞运动了?”“不是”“那肯定是因为我出身不好,要连累你,才不肯同我
      结婚……”“不是,绝对不是。”石亦峰低垂着头;内心显得十分复杂。
      
          “那又为了什么?”白玉婉似要抓住最后的希望,“我听说你们局领导已批准
      我们两人结婚,也准备分给你房子,有这回事吗?”“有这回事。”“那你为什么
      拖着不同我办理结婚手续呢?”白玉婉不客气地大声责问,“是不是觉得我条件不
      好,或者你看上别的姑娘……”“谁?”石亦峰显得有些冲动,“我会看上哪个姑
      娘?你说嘛!”“譬如说水文秀……”“胡说!”石亦峰大吼一声,似乎人格上受
      到侮辱,“你怎么可以这样胡乱猜疑,我同水文秀完全是同志关系……”“那你为
      什么这次出差回来,态度对我发生这么大变化?”“有什么变化,”石亦峰不想承
      认,“我还不是同过去一样……”“那你马上同我一起回家去。”白玉婉站了起来,
      拉着他的手。
      
          “不,不,”石亦峰惊惶地扳开她的手,“我们……还没结婚,不怕左邻右舍
      笑话吗?”“我不怕,什么都不怕。”白玉婉显出少有的勇敢,“反正我们迟早都
      是夫妻,邻居们也这样认为……”“玉婉,”石亦峰在痛苦万状的情况下,只得说
      出真相,“你,理智一点好不好……你难道忘记仲洲了吗?”“仲洲……”白玉婉
      一下愣住了,久久说不上话,“我怎么能忘记他……
      
          可是他人已经死了,我只能把他记在心上,总不能永远一个人生活。”“他10 
      多年下落不明,不一定就已经死了……”“如果他活着,10  多年难道没一点音讯
      吗?早该找上门来了。”“现在是找上门来了,”石亦峰从心底喊出这个声音,
      “他活着……”“什么?不,不可能……”白玉婉一下惊呆了,“你不要有意来安
      慰我……”“不是安慰,这是真的,仲洲还活着,已经从甘肃写信来了……”“啊
      ——”白玉婉全身好似凝住了,只有眼角溢出晶亮的泪水,就如月光下一尊汉白玉
      的雕像。
      
          第二天,石亦峰乘上西去的列车,星夜兼程地赶往甘肃兰州。他知道以后几天,
      自己将处在一种十分难堪与痛苦的境地,但他别无选择,为了白玉婉只能如此。
      
          几天之后,《甘肃日报》第三版下方,出现一条花边新闻:
      
          原南京博物馆国民党少将馆长黄仲洲,在南京解放前夕改弦易辙,作出正义之
      举,将一批重要文物交给当时南京地下党组织的石亦峰。后这批文物被以谢梦娇为
      首的一伙歹徒劫去,文物下落不明。现经过我公安部门几年侦察,这批重要文物终
      于完壁归赵。
      
          现在石亦峰正在寻找黄仲洲同志,望知其下落者,迅速同《甘肃日报》联系。
      
          发了这则新闻。石亦峰如释重负,一个人在兰州公安局招待所里自言自语:
      “仲洲兄啊,你在哪里?这10  多年来,可苦了你,真不知你怎么熬过来的啊……?”
      在甘肃西部祁连山区一家采石场上。那天傍晚,收工的哨子一响,正在采石的劳改
      犯们一声呼啸,纷纷离开工地,回到低矮的工棚区去冲凉、烧饭或干私活。
      
          这时,只有一个身材高挑、腰背佝偻,头发蓬乱,满脸胡子的老头,一步一颠
      地走出工地。到门口的传达室,向管门的回族老汉借一张《甘肃日报》,坐在门旁
      的一块大石头上看了起来。
      
          这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课,下工后,看一会儿报纸,再回工棚冲凉。回族老汉也
      知道他不是一般人物,两人已形成默契。只见他一来,马上会递过报纸,互相交换
      一个眼色。
      
          一抹金黄斜阳落到报纸上,晚风吹得纸角沙沙作响。老人把报纸平摊在膝头,
      眯缝着双眼,从一版、二版看到三版,突然,眼睛一亮,连忙把胡子拉碴的脸凑近
      报纸。他看到了石亦峰在《甘肃日报》上刊登的那条新闻。
      
          老人暗淡无光的双眼亮了起来,涌出了晶莹的泪水。他呼吸急促起来了,发出
      风箱般的响声……报纸在他双手中越抖越厉害,终于滑落在地上……
      
          “老哥,这辈子,兄弟终于有出头之日了……”他猛地冲进了传达室,双手紧
      握回族老汉的手,大声叫喊着。
      
          “你有出头之日了?那好哟。”回族老汉不懂他的意思,随和地安慰着。
      
          “老天啊——我终于有出头之日了……我有出头之日了!……”黄仲洲走出传
      达室,不是回工棚,而是向采右场跑去,边奔边狂喊起来。
      
          “老黄,下工了,你返回采石场干什么?”回族老汉在后面喊。
      
          可他丝毫不理睬,跌跌撞撞奔回空荡荡的采石场,在山脚下一圈、一圈跑了起
      来,边跑边喊:“老天有眼!我黄仲洲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了……”“真是个疯子。”
      回族老汉望着他在空无一人的石料厂上奔跑,不由摇头叹息。
      
          这就是失踪10  多年的黄仲洲。在人们心目中,他地地道道是个疯子。人们都
      不知道他的名字,一概鄙称他是“疯子”。
      
          现在,他确如疯子般在空旷的场地上奔跑,面对那狼牙虎头般的崚? 岩石,面
      对这漠漠黄沙的塞外高原,发出撕心裂腑般的呐喊,在祁连山麓响起阵阵回声……
      
      
      
          他那黑瘦的双腿、裸露的脚板在粗糙尖利的石块上磨踩,可他毫不在意,听任
      石斧刀般的砂石扎着脚底。看他双膝那些累累的新伤旧疤,看他扬起尘土的一个个
      脚印,10  多年,他走过了一条满是荆棘,满是艰险的路……
      
          1948  年底黄仲洲逃离南京,决定向人口稀少、便于隐身的中国大西北逃去,
      当时,身边的钱仅够买一张到兰州的火车票。
      
          到了兰州后,他身上已无分文。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边远地区,他投奔何处,靠
      什么赖以为生呢?但毕竟得生活下去哟,几天浪迹街头,他终于找到一个较好的归
      宿,参加乞丐行列。
      
          从堂堂一位将军,沦落为沿街乞讨的流浪汉,这一人生剧变非同小可,真可谓
      脱胎换骨。黄仲洲头几天还真放不下架子,当将军可以,乞讨很不在行。
      
          第一天,他同一个乞丐娃子交上朋友,由他带领着上门乞讨,别看这小娃娃人
      像颗豆子,可说出的话来奶声奶气很叫人同情:“爷叔、大婶,俺家里遭灾,父母
      双亡,从河南流落到此地,望你们行行好吧……”两只小手索索发抖,还真能讨回
      一些吃的、用的和钞票。
      
          “我……我……”黄仲洲望着一张张陌生的脸,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人们朝他
      翻翻白眼,不但不给点什么,有时,反而驱赶狼犬来咬他。
      
          几天下来,黄仲洲终日饥肠辘辘,要不是那小乞丐心肠好,他也许早饿死在塞
      外高原。
      
          黄仲洲讨饭不如那些职业叫花子,但毕竟有他的长处,他比他们多喝了几年墨
      水,多见识了这个世界,见多识广,能说会道。每到夜晚,这群乞讨大军住在兰州
      市郊的一座破庙里,庙里已没有香火,神像东倒西歪。地上铺上一些稻草,大伙就
      席地而卧。
      
          漫漫长夜,如何打发?有的乞儿赌牌九,有的小乞丐打打闹闹竖蜻蜓,年龄稍
      长的就凑在一起谈女人。可他们中间既无女叫花,又很少有亲身经验过,所以谈不
      一会就呼呼大睡。
      
          这时,只有黄仲洲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开头,仅是一些小乞丐,听他讲故事。
      后来发展到年轻流浪汉和老乞丐,都来听他谈天说地,论古道今……
      
          《三国》哟,《水浒》哟,《西游记》哟,常常说到深更半夜,赢得大伙一片
      欢心。在这乞丐王国里,黄仲洲开起了书场,他成了一名业余说书艺人。
      
          日子久了,黄仲洲在这群人中树立了威望,颇受尊重,自然而然成为他们的头
      目。乞丐们不再让他同大伙一起上街沿门乞讨,专门让他白天在破庙休息,照看这
      个“家”。晚上抖擞精神为他们说书。吃住及一切花费均由大伙包下,每天还供应
      烟酒。这么一来,黄仲洲的日子过得还苦中有乐,俨然成了这个乞丐王国的一名大
      将军。
      
          不久以后,大西北解放了,兰州也进驻了人民解放军。但这对乞丐王国并没有
      多大影响,他们照样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黄仲洲庆幸自己生活在这群人中间,社
      会已把他们遗忘了,成了一个新的游牧部落,他是这个游牧部落的一员。
      
          深秋的一天,天空不断下着小雨。乞丐们成天出不去,只好围着黄仲洲听故事。
      黄仲洲已把他所读过的中外名著连同美国电影中的故事都讲遍了。
      
          有的还是他临场发挥,随口编造的,实在没故事可讲,就讲社会见闻。好在阅
      历丰富,信手拈来,就可讲上一两个钟点。
      
          风雨中,一个乞丐从旷野中打到一条野狗,背了进来。这可把大伙乐坏了,连
      忙动手剥皮剔骨,生起大火,架起锅子,烧起狗肉来。不到一个时辰,香喷喷的狗
      肉引得破庙每一个人都口水直流。大家都来劲了,把每个人藏的酒哟、罐头哟、花
      生米哟,一古脑儿全拿出来,举行了一次盛大的狗肉宴。
      
          大家乐疯了,你拿一根狗排骨,我举一只酒瓶,一口酒、一口肉地狂啃滥饮起
      来。吃喝得高兴,就边吃边跳,狂吼乱叫,差点把破庙都掀翻。
      
          大家都纷纷向黄仲洲敬酒。
      
          “黄大哥,干!今天是不醉不散,一醉方休。”“对!今日不要你讲故事,只
      要你喝酒……”黄仲洲也打心眼里感激这帮穷哥们。虽然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举
      止粗俗,但豪爽大方,富于侠义心肠,有难相帮,有福共享。同这些人生活在一起,
      一不愁饥寒,二不愁别人会对他怀疑和注意,三不愁被陷害、出卖。这和他曾经生
      活过的那个环境完全是两个世界。
      
          几杯酒下肚,大家的话也就多起来。一个淘气的小乞丐把一只破钢精锅套到头
      上,舞着一把木剑道:“有朝一日,我要是当了皇帝,都封你们每个人为将军、元
      帅!”“你想当皇上哟?”一个老乞丐嘲讽他,“那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马的头
      上长鹿角。你也不瞧瞧你这个熊样子。”大家禁不住捧腹大笑,有的乐得连喝到嘴
      里的酒也从鼻孔喷出来。
      
          黄仲洲也来劲了,呷了口酒说:“那可不一定。当年刘邦同穷兄弟在一起时也
      说过,‘有朝一日,我刘邦也会当皇帝’。后来刘邦不是果真当上皇帝了吗?”
      “黄大哥!”一个乞丐喊道,“今后你当上将军、元帅,我们都听你指挥。”“将
      军?”黄仲洲仰头哈哈大笑,“我早就是个将军……”顿时,所有乞丐的目光全落
      到他那张喝酒过多而显得异常亢奋的脸上。
      
          “你是将军,为什么还和我们一起讨饭?”“吹牛!你口气也太大了……”
      “你们不信?”黄仲洲变得挺认真,“我这将军还是蒋介石亲自授给的呢……”说
      着,他从贴内衣袋里摸出一枚真是蒋介石授的“青天白日”星形章,这是他唯一保
      存下来的纪念。
      
          这一来,大伙都信了,分外尊敬这位国民党的将军。乞丐们以黄仲洲为荣,常
      对不肯施舍的人说:“别瞧不起我们,我们头儿还是国民党的将军呢!”这风声不
      知怎么传到兰州市公安局。一天,几个公安人员来到破庙,把他抓进公安看守所。
      这下不得了!黄仲洲一时急得没了主张。如果公安局认真追查起来,这起重大的文
      物案就要暴露,他也难逃其咎。
      
          黄仲洲被带进审讯室,他是被作为国民党隐藏在大西北的特务分子嫌疑犯抓起
      来审查的。几名公安人员一见黄仲洲,立刻心里凉了半截。只见他披头散发,双眼
      发直,大小便粘了一身,满嘴胡言乱语。
      
          “你叫什么名字?”黄仲洲白了他们一眼:“嗨嗨……”“你是什么地方人?”
      “嗨,嗨嗨……”“你是干什么的?”黄仲洲索性在旮旯里脱去裤子捉虱子。
      
          几名公安人员互相望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嗨嗨嗨,我是玉皇大帝的儿子,嗨嗨嗨……”公安
      人员气得真想给他两个巴掌。可是他满脸鼻涕、粪便,竟找不到一块下手的地方。
      
          审了半天,也没弄清他叫什么名字,只好把他作为疯子放了。
      
          黄仲洲从看守所出来,回到郊外破庙。只见破庙空荡荡,那群乞丐已被公安人
      员作为“盲流人员”驱赶掉了。只剩下一些乱七八糟的稻草、柴禾和破碗、破篮…
      …
      
          秋风吹扬起柴草,黄仲洲心中不胜惆怅。全因为他,连累这个乞丐王国遭驱逐。
      虽说这是一群叫花子,现在他心中却对他们恋恋不舍。他们虽已被逼迫走到生活的
      边缘,却仍没失去人类的良知和同情。或许不是他们,自己早已被饿死、冻死,甚
      至被人打死、害死。现在失去他们,内心却有一种深深的失落……
      
          “疯子,疯子!”人们开始这样叫起了黄仲洲。
      
          现在,这个“疯子”走进了兰州市区的公安招待所,扣响了石亦峰住的房门。
      
          石亦峰开门一看,惊讶地问:“你找谁?”“亦峰,”对方喉咙几近暗哑,
      “我是黄仲洲哟……”“啊……”石亦峰完全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个衣
      衫破旧的老头,就是10  多年前的老同学黄仲洲。在他的印象中,黄仲洲是一表人
      才,身材魁梧,面庞英俊,一双豁亮的眼睛炯炯有神。而现在的他,精神萎靡,神
      态麻木,高高的身体也变得背驼肩拱了。失神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没有一丝神气。
      头发也花白了,乱蓬蓬像个老鸦窝,整张脸像蒙上一层灰尘,额头刻出许多深沟,
      脖子上的青筋如蚯蚓般在上下蠕动。
      
          “仲洲兄,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石亦峰紧握黄仲洲的手,十分动情地说,
      “你吃了不少苦哇……”“不不,亦峰兄,”黄仲洲也老泪纵横,“我过去也曾做
      过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深夜,石亦峰通过兰州公安局的内部电话,让水文秀把
      白玉婉叫到办公室,他与她直接通话。他要把黄仲洲的消息告诉她,让她思想上有
      个准备。
      
          一阵滴滴嗒嗒和嗡嗡嗳嗳的电波声,一个非常轻微的声音如远远而来的海浪响
      起:“喂——是玉婉吗?仲洲找到了,仲洲找到了……”可是白玉婉紧握着话筒,
      一声也不吭,只是泪如雨下……十几年过去了,黄仲洲对她来说已成为一个遥远的
      回忆,一个淡化了的影子。她的身边已有一个活生生的伴侣,一个长期深爱着她,
      一直用关切的目光凝注她的人……
      
          而现在命运又如此捉弄人,又把她从他身边拉开,重新推回到快要遗忘的往事
      中去……
      
          “玉婉,你听见了吗?玉婉……你为什么不说话?”话筒里传来了石亦峰遥远
      的呼喊,“总机!总机,为什么没有声音?”“亦峰,我听见了。”白玉婉只好用
      暗哑的声音回答,“一切等回来再说吧……”她只能这么说。不是她不爱黄仲洲,
      而是他出现得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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