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次日一早,左邻右舍全被田桂花的哭喊声惊动,纷纷赶到她家,居民干部也闻
      讯来到。只见郑忠仁老人脸色铁青地躺倒床上,已经冰凉了。地上吐了一地秽物,
      臭不可闻。
      
          医生也赶到。田桂花痛哭流涕地对他恳求:“医生,你可要救救他……”医生
      稍稍一检查,便摇摇头说:“没用了,饮酒过多,引起心脏病发作,猝然死亡。”
      “天哪!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哟……”田桂花呼天抢地地哭喊起来。那悲恸的程度,
      使观者为之落泪,没人会怀疑郑忠仁的死因。
      
          处理完郑忠仁的丧事,田桂花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自由。今后,这个屋
      里只有她这个独一无二的女主人。
      
          几天后,她突然异常冲动地说:“照暄,我再也不愿过这种偷偷摸摸的生活,
      你想不想同我正式结婚?”“结婚?”魏照暄毫无思想准备,一时回答不上来,怔
      怔地望着她。
      
          “对。”她热切地对魏照暄说,“这样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生活在一起,离
      开这鬼地方,住到平海市去,好好过下半辈子。”“这……”魏照喧显得犹豫起来,
      小心地向田桂花解释,“按这里的风俗,刚死了人就办喜事,恐怕让别人说闲话吧,
      我看还是过一段时间为妥。”“谎话,你别找理由推托了。”田桂花一语点破,
      “你还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舍不得沈竹琴,是吧?”这是两个人之间第一次提及沈
      竹琴。魏照喧沉默不语,把头低下去。可他又争辩道:“万一沈竹琴知道我们的情
      况,大吵大闹,到处张扬,那我们一切都完了,坐牢、枪毙……”“别这么没出息!
      事情还没办就自己吓自己。”田桂花冷笑一声,“给她一笔钱,让她再找个男人,
      不就行了吗?”看到田桂花那坚定的神情,魏照暄只得硬着头皮说:“那好吧,让
      我回南京同她商量商量再说吧……”魏照暄自知陷入了两难境地。他和沈竹琴事先
      有约,可一下又甩不掉这个包袱。
      
          月亮湖农场真可说是“前不见城后不挨市”的偏僻角落。只有十里外有一个叫
      曹集的小镇。
      
          因为此处是公路的三岔口,车夫和客商要在这儿歇脚吃饭宿个夜,便开起几家
      店,形成一个小集镇。逢五、逢十的日子,四方的人都在此赶集。
      
          对月亮湖农场的管教干部来说,曹集的重要性不亚于南京市。千把号人的日常
      用品全在这里采购。管教干部要改善生活,也只有到这里打打牙祭。
      
          因此,“上曹集去喽——”大嫂们的一声吆喝,就如同到上海的南京路那样高
      兴。
      
          石亦峰孤单一人,吃饭上食堂,衣服都是上级发,似乎也没什么可买的。
      
          上曹集唯一目的就是喝杯酒,买半斤高粱酒,切上二斤猪头肉,默默打发漫长
      的星期天,然后再回月亮湖。
      
          这天又是星期天,恰是逢五市集。石亦峰便一早离开农场,到曹集酒馆去了。
      
          时间尚早,离中午饭还有一段时间,酒店就他一人,来来往往的人都忙着在街
      道上买这卖那,讨价还价。石亦峰挑了个门边桌子,边喝闷酒,边无神地往街上瞧
      热闹。
      
          “月到三更风正冷,妹等情郎不见影……乌云遮月夜昏昏,盼郎不归妹断魂…
      …”一阵凄凉的歌声从市集上传来,吸引了石亦峰,歌声虽沙哑,但异常高亢,是
      用苏北的民歌《五更调》来唱的,在当地很流行。
      
          人群中走出一青年女子,只见她衣衫褴褛,头发蓬松,正手舞一根柳条,一边
      唱着这《五更调》。这支歌她不知唱了几百遍,总是这么几句。
      
          她身后跟着一群小孩,也有些后生。
      
          “疯子,再唱一个。”“来!再给大家唱一个。”女疯子回过头,朝他们古怪
      地一笑“嘿嘿……”似乎更来劲,嗓门更高了,唱的还是那几句。
      
          一个流里流气的小后生走到女疯子面前,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女疯子,换一
      个好不好,这歌都老掉牙了,唱个更亲热的……”“好——”伴着几声口哨,又一
      阵起哄的叫喊。
      
          女疯子无动于衷,朝人群傻笑几声,呆滞的双眼瞪着这个青年,一咧嘴:
      
          “别的我不会。”“我教给你。”小后生色迷迷地望着她,怪声怪气地唱起来
      :“月到三更床空空,小妹等郎来私通,揭开被窝脱去衣,先来亲亲郎面孔……”
      歌未唱完,他又搂过她的脸,硬叫她在他脸上亲一下。
      
          “噢——”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狂叫。
      
          站在中央的后生更加张狂了,公然抱住女疯子喊:“亲哟,快亲亲我……”这
      女疯子脸上虽有油泥,但不失青春的秀媚。她虽神志不清,仍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打
      过去:“你是坏蛋、你是国民党……杀了我丈夫,快还给我……”她紧紧揪住对方
      的衣领,竟用嘴去咬他的手背。
      
          周围的人感到更刺激,开心地大喊大笑。小后生手背上被咬出几个牙印,恼羞
      成怒地一手抓住她的头发,一手抓住她的衣襟,吼叫着:“你这疯子,臭婊子,我
      让你咬——”“哧——”地一声,原来很破的衣服,被他用力一撕,前襟被扯下很
      大一片,露出了一个雪白而丰满的乳房……
      
          周围的人一下静了下来,全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
      
          简直不像话!竟敢乘人之危,对精神病人如此调戏,国法难容。石亦峰呼地从
      座位上站起来,跑出酒店,拨开人群,一把抓住这个小后生:“混蛋!
      
      
      
          走,跟我到派出所去!”小后生有点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位穿旧制服的中年人,
      但还强词夺理:
      
          “你,你是什么人,管你什么事?”“他是劳改场的。”有人在人丛中喊了句,
      “快跑吧——”小后生不由一慌,连忙挣脱石亦峰的手,撤腿就跑,围观的人也一
      哄而散,……场中央只有女疯子和石亦峰。
      
          石亦峰没去追那个后生,赶紧脱下自己的旧制服,罩在女疯子身上。把她领进
      酒店,让掌柜给她煮碗面。
      
          这女子并不全疯,神志半昏半醒,只是用呆滞的目光,似笑非笑地咧着嘴望着
      石亦峰。
      
          不一会,一碗热腾腾的肉丝面端了上来,女疯子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
      
          这时,门口进来一个人,低着头喊了声:“石同志……”石亦峰回头一看,立
      刻露出惊讶的目光:“是你……”面前站着的是尤大维,身上已换上整齐的中山装,
      手拎一个旅行袋。
      
          “石同志,您是个大好人。”尤大维似乎很动情地说:“刚才的情景,我都看
      到了……我离场前到您宿舍找过,听说您早就来这儿赶集来了……”“找我有什么
      事?”石亦峰扳起脸,摆出一副平时训人的面孔,“你不是出狱了,为什么不马上
      走?”“石同志,这次承蒙政府宽大处理,提前出狱,感谢各位领导的关怀和教育
      ……”说着,他的眼角溢出晶莹的泪水,哽咽起来。
      
          石亦峰丝毫不动心,经验提醒他,对这种犯人,小心为上。他仍虎着脸,“这
      要感谢党和政府。回去后,你要好好做人,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做人……”“是,
      是,”尤大维连连点头,“石同志,我今找您,不光是道别,向您表示感谢,还有
      件事,我要当面向您忏悔……”“我同你有什么事?”石亦峰不由得更提高了警惕。
      
          “我,我可以坐下吗?”尤大维得到石亦峰的允许后,便坐在旁边一条凳子上。
      弯着身很真诚地放低声音:“我有件事很对不起您……如果不当面坦白,我这辈子
      始终受不了良心的责备……”“什么事,快点说!”“镇反时,我诬告您与解放前
      夕那起国宝失踪案有关……所以您才会下放到这里……这全是我的缘故才……才让
      您……”石亦峰呆住了,这件事他从没听说过,他这才明白领导为什么让他到农场。
      尤大维这一封信,使他在这里一呆就是7 年啊,这7 年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可现
      在又能说什么呢?一切都太晚了!他只好显得很平静地说:“这都过去了,别提了,
      你还是早些回去吧!”“不,我良心对不起您哪!”尤大维突然从心底喊出令人震
      惊的声音,“可您仍在这农场……这里的生活,难道我不知道?这都是我的罪孽,
      才使您落到这个地步,我对不起您啊……”说着抱头大哭起来。
      
          这场面,石亦峰也有点激动,原先对这个国民党警察局长的防范和仇恨,也随
      着他这几声发自肺腑的叫声而冰溶雾消,倒反劝起他来,“别哭了,我不会记恨你,
      快回家吧,今后好好做人吧!”“你不记恨,我会永远不会忘记。”尤大维抬起头,
      满脸是涔涔热泪。
      
          他斜望了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的女疯子,又痛苦地说:“这个女疯子叫邓亚美,
      也是被我逼疯的哟……她男人叫陈金灿,解放前,他俩来南京旅行结婚……
      
          在中山陵丢了钱,向夏令正的佣人阮小二借了200 大洋,没想到阮小二被人杀
      害。我被夏令正逼得紧,又为了向上司交差,只好骗邓亚美在假口供上画押,又设
      谋将陈金灿杀了……这又是我的一大罪行。我有罪啊……”这个叫邓亚美的女疯子
      已把面条一滴不剩地吃完,正用舌头舔着碗壁,并发出啧啧声。她用双眼望着尤大
      维,但他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尤大维冲到她面前,夺过她的碗大声问道:“你还认识我吧?”邓亚美呆呆地
      望着他,却没有认出这个“国民党”,也没喊出常挂在嘴上的“你还我丈夫……”
      而是朝他一笑:“我,我不认识你……”“老天——”尤大维显得更加痛苦了,
      “我的罪,到死也赎不完……”尤大维最后乘公共汽车走了。邓亚美也由同村的人
      领回去了。石亦峰破例多花了一些钱,炒了几个菜,痛痛快快喝了一斤高粱酒,才
      回到月亮湖,当时已喝得满脸通红。
      
          同屋的老李不在,石亦峰倒头往床上一躺,一觉睡到了下午4 点钟。西斜的太
      阳从窗口照射进来,时间已是黄昏,他头脑还是有些晕晕乎乎,喝了几口茶,仍躺
      在床上不愿起身。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白玉婉,从窗口透进的一抹斜阳中,似乎映出白玉
      婉那光彩夺目的面容,似乎在朝他微笑,在轻轻向他呼唤……
      
          玉婉,你在哪里?分别7 年,你可好吗?仲洲你可曾找到……
      
          南京刚解放,石亦峰到南京博物馆去找过白玉婉。博物馆已由军事管制委员会
      接管,门口站岗的已换上了中国人民解放军。
      
          博物馆后院的那幢小楼已被查封。不久市里一位领导搬了进来。打听这幢别墅
      女主人的下落,都说不知道。
      
          随着这样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革,在兵荒马乱的大撤退、大进军的人流中,何
      处去寻找白玉婉?
      
          也许她被江上行、马天晓之流作为人质劫持到台湾去了,也许出了意外……石
      亦峰虽然不时在记挂她,但由于解放初任务紧,他分配到公安局,由于职务的关系,
      反不便打听白玉婉了。到了镇反时,他更不敢提白玉婉,生怕给双方带来不必要的
      麻烦。
      
          即使这样,他还是厄运难逃,下放到月亮湖后,更无法与她联系,更何况他觉
      得没脸见到白玉婉。
      
          随着岁月的推移,记忆越来越清晰,白王婉已深深镌刻在他心中,连一颦一笑,
      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样亲切。如同一面古铜镜,经过流光磨洗,越来越晶莹透明。
      
          今天,不知为什么在一阵强烈的心潮冲击下,他竟怀念起白玉婉来了。
      
          他多么希望她此刻能立即出现在自己身边,让他倾吐别后的思念和这几年令人
      难以忘怀的生活……
      
          “老石——”门外突然响起了喊声,“老石在吗?”石亦峰连忙从床上跳起,
      拉开门。
      
          “老石,”来的是场部通讯员小鲁,“我找你半天了,每次门都锁着。”“小
      鲁,有什么事吗?”“噢,场部嵇书记派我来找你,说中央来位同志要见你。”
      “中央有人要见我?”石亦峰感到一阵剧烈心跳,顿时紧张起来。不知是凶是吉?
      
          “要我……要我什么时候去?”“马上去,他们正等着你呢。”“好,走吧!”
      石亦峰连忙说。
      
          场部会议室是个简陋的工棚,上面是青瓦,下雨天还老漏雨。现在,一桌热腾
      腾酒菜放在房子中央。
      
          石亦峰一进会议室,嵇书记就大声叫喊起来:“亦峰同志,您可来了,来,来
      ……”秘书记第一次对石亦峰如此亲热,还用了“您”。石亦峰还是像平日那样在
      这位场部最高领导面前显得十分拘谨,小心翼翼地问:“嵇书记,找我有什么事?”
      “先吃饭。”嵇书记把手一挥。
      
          “不,不,我不吃,你们吃吧……”石亦峰后退几步,准备走了。
      
          “嗨,”嵇书记一把拉住他,“我叫你来陪客人,你知他是谁吗?”“他?”
      石亦峰望着向他走来,热情地朝他伸过双手的客人,一下子惊呆了,说不出话来。
      
          只见对方身材魁梧,一件藏青哔叽的毛料中山装穿在身上,那样合身,又那样
      能显出身份。他紧紧握住石亦峰的手说:“石亦峰同志,十年不见了,你我都快认
      不出来了……”“你是……”石亦峰不敢贸然动问。
      
          “这是中央公安部狱政司的陆司长!”“不,”陆司长马上纠正道:“我是陆
      奎之。亦峰同志,你总不会把我忘掉吧?”“你是陆奎之?!”石亦峰脱口而出,
      “当年黄仲洲家的……”“对,当年黄仲洲家的司机,我们一起从事过地下工作。
      自从那天晚上文物在半途被劫后,我就去了苏北根据地,解放初又到北京……”
      “啊——想不到今天我们还能在这里相见。”石亦峰一下激动起来了,他想起了当
      年的岁月和他与陆奎之的友谊,“我真认不出来了……”“是啊,我也不敢认你,
      若不是早知道你在这里。”陆奎之颇有感慨地说:“亦峰同志,这次我到南京来,
      了解到你的情况。我已向有关领导反映过,组织上对你内部处理是不公正的,应该
      纠正。我已找到当年的几个当事人替你证明,有孙大贵等几个‘苏北帮’弟兄,再
      加上我,可以证明你当时是代表地下党来接运这批文物的。没想到中间出了岔子,
      这同你无关,你受了冤屈……”石亦峰听着,听着,泪水早已潸然而下。他一声不
      吭,用牙咬着嘴唇,溢出了鲜红的血丝,还用说什么呢?几年郁积在心底的怨屈,
      早已在战友春风般的谅解和信任的话语中,随着透明的泪水淌得一干二净……
      
          “我还找到了白玉婉同志。”陆奎之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的工作也落实了
      ……”“真的吗?她还在南京!”石亦峰这才发出惊喜的叫声,泪光莹莹地望着这
      位曾经同战斗共患难的老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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