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 月12日上午11时,顾志成给长沙李海初打了长途电话。顾志成说:“我们回
      北京后,立即向领导汇报了在湖南的情况,并写了一个内部情况,报告了中央,提
      出张扬案是冤案。现在中央已同意这种认定,并通知湖南按冤案处理。最近两天,
      湖南会收到中央的这一指示。”顾志成在电话中说,《中国青年报》或中国青年出
      版社,还要派专人去湖南,去时还要到省法院与李海初联系。眼下要求这位老法官
      把张扬的所有在卷的作品保存好,待张扬被释放后,交给他本人。以后要邀请张扬
      到北京改稿。电话中最后一句是:对张扬的冤案情况,《中国青年报》准备公开见
      报。
      
          接到这个电话,李海初更感到大获全胜已成定局。在这前一天,他就已经正式
      写出《关于对张扬案的处理意见》。《意见》说:“经审查,主要事实不能认定,
      建议全案发还公安局。”接电话后的第三天,即1 月15日,省委即批示放人。
      
          1 月18日下午3 时许,鹿洞里看守所长长的甬道中的一个铁门哐啷一声打开了。
      好老头“典狱长”领着张扬默默地向外走。张扬的整个神经立即进入了高度戒备状
      态。他准备高呼一声“共产党万岁”紧随枪声而仆。他跟着“好老头”在直筒筒的
      甬道中一直向前走。他们越过了一个又一个审讯室,最后走进了一间办公室。
      
          在这间办公室,朝着门,出现了京剧舞台式的场景,品字形坐着三个人。一侧,
      是他见过两次的省法院的老法官李海初;另一侧,是一位“省公安”;正中间,显
      然是位“高干”了,经介绍,他才得知这位就是省公安厅副厅长于志。
      
          于志副厅长满脸堆笑,还给张扬递上一枝烟并点上火,然后才向张扬宣布说:
      “经过我们四年多的反复调查研究,现在终于做出了结论:你写的《归来》是一部
      好书……张扬同志,你平反了!……你准备回家吧,汽车在门口等着……希望你今
      后为社会主义文艺事业贡献聪明才智,写出更多的好作品……”
      
          一个多小时后,张扬在李海初的陪同下,回到了风雨飘摇、颠沛流离、饱尝人
      间苦难的家。邻里们纷纷涌来,像过节般地欢天喜地。
      
          正当其时,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年届四十的编辑李硕儒飞抵长沙。因飞
      机误点,原来准备接李硕儒一道去看守所迎接张扬出狱的省法院刑庭李庭长,不知
      张扬已回到家中,就与李硕儒坐着吉普车直驱看守所。到了那里才知道原来关押张
      扬的牢房已人去室空。他们调转车头,又直奔长沙市区的那座极普通、极简陋的居
      民小楼。
      
          进了张扬家,只见一个骨瘦如柴、穿一身撑不起来的蓝制服的细高挑青年人凭
      窗而立。他小脑袋,细长脖,佝偻着背,完全一副老人样。李硕儒以一口地道的北
      京话,向这位老人样的年轻人自我介绍说:“我是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刚从北京来,
      一下飞机就奔这儿来了……”
      
          他语声浑厚,音调铿锵,带着热情真挚的微笑。张扬一下愣住了。接着他才第
      一次听说,他在铁窗生涯的最后一段时日,从长沙到北京,从北京到长沙,多少人
      在为他和他的《归来》的平反而奔走、呐喊、抗争着。他感激的思绪如波涛潮涌。
      
          1 月20日,百忙中的胡耀邦,对中国青年出版社几天前送给他的报告作了批语,
      稍后又给原出版社社长、共青团中央委员、也是党的中纪委委员的胡德华写了信。
      
          在中国青年出版社给耀邦的信上,在“省法院研究此案后,认为《归来》不是
      反动小说,判刑依据不足,但公安局坚持要判,一直拖延至今”的字句下面,耀邦
      画了条黑线;在“湖南省师范学院中文系已经改变对《归来》的看法……但省公安
      厅预审处副处长、主审此案的黄志明同志仍坚持原来的看法,并说:‘即使《归来
      》不是反动小说,张扬也是反革命’”的一段话下,耀邦不但也打了黑粗线,还在
      旁边批了这几个字:“这个同志的态度不对!胡1.20. ”对这样的一段话,“黄却
      说:‘这个案子不是根据姚文元的批示抓的,是根据华国锋同志的批示抓的。’我
      们问批示在哪里?黄说‘没有看见’,不同意放人结案,张扬至今仍然在押”,耀
      邦也打了黑粗线;对“我社将出版小说《归来》”,耀邦也打了线。
      
          给胡德华的信是1 月22日写的,信的全文如下:
      
      
      
          德华同志:
      
          你们对这个情况了解得很好。既然你们了解了,你又是中纪委委员,你就有权
      参与解决这个问题。因此,请你会同中组部宣教局同志,高等法院和公安部专管这
      方面工作的同志,同湖南省委商量认真正确地解决这个问题。解决后,请将结果报
      告有关部门。
      
          胡耀邦1.22
      
          就在耀邦对青年出版社的报告做出批示的同时,《中国青年报》在头版显著位
      置,发布了这样一条消息:《手抄本〈第二次握手〉是本好书》,全文刊发了我们
      在前面已经提过的,湖北省宜昌树脂厂青年工人李谦给报社的信,并加了《编者按
      》。当天清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与报纸摘要》就转播了这条消息。紧跟
      着,张扬家狭窄而寒酸的小屋,就被许多来访的朋友,和《湖南日报》、《长沙晚
      报》、湖南省电视台的记者,挤得满满当当。
      
          此刻张扬突发高烧。他躺在自家的病榻上,强打着精神,接受朋友们的祝贺和
      记者们的采访。接连两天,他都处于这种高烧与亢奋的共振状态中。
      
          李硕儒对此十分焦急。他认为必须刻不容缓地让张扬完全摆脱其力不胜持的这
      种状态,并按照他来长沙的“既定方针”,把张扬迅速带往北京治病。
      
          1 月22日,正是胡耀邦给胡德华写信的那一天,李硕儒带着张扬,登上由长沙
      直达北京的列车。第二天,列车抵达北京站。张扬心目中特感蹊跷的那两位“法庭
      女书记员”,正笑盈盈地伫立在站台上热烈欢迎他的到来。张扬紧握着这两位已
      “暴露”真实身份的大姐姐的手,百感交集。
      
          1979年1 月27日,农历戊午年除夕,星期六。李硕儒把张扬带回出版社招待所。
      第二天,己未年大年初一,李硕儒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带着包好的饺子,到招
      待所和张扬一起过年。
      
          这时,每天都向《中国青年报》和中国青年出版社飞来大量读者来信,要求早
      日读到正式铅印的《第二次握手》。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的同志,将找齐的
      文字长短不一的六种手抄本一一进行了比较,将各本同一章节中最精彩的文字选出,
      并将其上下衔接贯通成完整的作品,送给张扬最后定稿。
      
          谁知就在这种时刻,曾拼命“围剿”《第二次握手》及其作者的一帮人仍不肯
      认输。他们又一哄而起,把“官司”打到党中央。胡耀邦再度出面十分明确地肯定
      了作品和作者,最终击退了这股黑流。
      
          1979年4 月30日,张扬完成了《第二次握手》的修改稿。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编
      辑们的辛劳,一刻也未松懈,小说全文于5 月下旬发稿,7 月上旬付印;7 月22日,
      王府井新华书店大门前,就已排起争购的长队。7 月25日,《人民日报》和全国各
      大报,都刊登了新华社记者杨建业采写的报道:《正义得到伸张,冤案得到平反,
      长篇小说〈第二次握手〉正式出版》。
      
          这本与其作者一道从死亡线上被抢救回来的小说,一下轰动了全中国。出版社
      一版再版,陆续发行了四百三十万册,为全中国短时期内单本小说的发行量之冠。
      《中国当代文学史》评论说:这是第一部描写周总理光辉形象的文学作品,也是建
      国以来第一部正面反映知识分子形象的作品。一位作家说:这部书第一次告诉人们
      :知识分子不但是人,而且是非常可爱可敬的人。作品热情肯定知识分子和科学技
      术的重要性,赞美了人性与爱情。
      
          的确,所有这些,正是这部作品及其作者,在“文革”中受到广大群众真挚关
      注而遭到“四人帮”们疯狂“围剿”的原因,也是后来得到胡耀邦深切关注的真正
      原因。
      
          张扬在结核病医院治疗了一年又三个月才基本康复。他出院后不久,经李硕儒
      做媒,与作家出版社的女会计徐捷结婚。2001年11月,张扬主动结束了这段姻缘,
      另组新家。
      
          1988年12月底,张扬从北京寓所回到长沙,听说耀邦已在湖南两三个月了,正
      住在省委“九所”。“九所”是省委大院西端一个园林化建筑群落,离省文联只有
      几分钟路。
      
          1989年1 月6 日下午,张扬如约来到“九所”六号楼一间大厅。两三分钟后,
      一个声音传来:“是张扬同志吗?”耀邦微笑着走过去。耀邦的衣着极普通,他端
      着一个原先装豆瓣酱之类的圆口方体玻璃瓶,似乎那就是他的茶杯,里面有半杯淡
      茶。
      
          他俩在两个沙发上坐下,几位工作人员悄然退出。
      
          耀邦刚坐下便开始抽烟。张扬觉得耀邦的耳垂很长,三分之二以上的头发仍是
      黑的,面部皱纹不深重,更没有老年斑。他记忆力强,反应敏捷,口齿清晰,思想
      活跃,待人坦城,胸无城府。同时,张扬也注意到,此刻耀邦的笑容似乎有两种,
      一种是自然的,礼仪性的;一种是勉强的,惨淡的。他形容憔悴,表情抑郁,时而
      流露出沉思甚至迷惘的神态。
      
          当耀邦听到张扬说到社会风气的败坏和作家生活的困境时,他表情沉重,久久
      沉默。谈起他的同乡战友和“恩人”杨勇时,他无法抑制欣慰和缅怀之情……
      
          谈话临近结束时,耀邦凝视着前方,平稳地轻声说:“我可以不做事,但是我
      还要做人。”他送张扬到大厅门口。
      
          此时的耀邦,离开党中央总书记岗位已经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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