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给了我“登堂入室”的待遇
      
        星期一的早上,我让父亲把车子给我搬到大门外,又让祖母给我包了两个夹着
      辣子炒咸菜的馒头,出门到公社去开介绍信。所谓介绍信其实是一张盖了公社劳资
      公章的便条。他们让我去那儿找一个姓赵的主任。拿到介绍信我二话没说,直奔西
      一道巷一号。
      
        我从马场子进去,找到了那条小巷,原来那小院就在和平路边,从门口就可以
      望见大差市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此上班期间,我有幸目睹了“文化大革命”初期
      许多令人震惊的场面,自然也对这次运动更加感到恐怖。
      
        到了门口,看到旁边挂着一块裂了缝的牌子,上面写着西三道巷居委会三八装
      订社。一目了然,肯定只有“半边天”。再看看大门,台阶虽说有好几个,值得庆
      幸的是,我的车子无疑可以被抬进去,只是得给我未来的工友添麻烦。
      
        我把车子停在门旁边,自己用板凳上了台阶,看样子那院子原来是对着和平路
      的四合院,马路拓宽时前面的街房被切掉了,门才从侧面开到了西一道巷。大门斜
      对着南厦房的窗户,里面干活的工人看见我蜷缩成一团,迟缓地向院内挺进。有几
      个人走出来好奇地看着我,我抬头用颤抖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她们:“这里哪一位
      是赵主任?”这时所有的工人都走出了房间,像看稀有动物似的站在两边,搞得我
      实在不好意思继续挪动,只好停在小院的中心,调节了一下心境,强忍着将要流出
      的泪水向她们出示了“介绍信”,并说:“我是被公社安排来这里上班的。”有人
      告诉我:“赵主任不在。”又有人问我:“你是咋来的?”我回答:“门口有我的
      车子,我是绞着车子来的。”心想,反正我是铁了心了,主任不在我也不走,今天
      非等主任回来不可。
      
        看我没有走的意思,其中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妇女无奈地说:“你要是不想先回
      去,就进屋等吧,院子里挺热的。”说着又指使几个人帮我把车子抬进了院里。她
      让我进了南屋,问我能不能坐高板凳,我说可以。于是让我坐在对着房门的案子边,
      说:“你闲着等也着急,给你点活干。”便给我拿了许多压了折痕的药袋,取过一
      小打,告诉我那一打是一百个,教我用铅块压住药袋的一边,用左手把另一边提高
      一点,用右手的食指醮一点海绵上的水,把左手提的那边一张一张按折好的痕拨得
      折回去。只见她嚓、嚓……一会儿工夫一百个药袋就折好了,做得特别简单。可是
      到了我手里却一点也不听使唤,不是拨了双张,便是拨不下去,要不就把铅块拉脱
      了,一打药袋乱成一堆。她看我挺尴尬的,笑笑说:“别着急,你先慢慢学,等主
      任回来再说。”说着去了对面屋。
      
        这时我终于舒了一口气。虽说还没有面见赵主任,但事态的发展要比我预计的
      好多了,我原来打算主任不在,我就只能坐在门口守护着车子,等主任回来再说。
      想不到这位师傅不但给了我“登堂”的待遇,还把我的车子也接收进门,看来哪里
      都有善良的人。她能这样出面做主,也许是个实力派,说不定是个好的前照。
      
        我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对面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长的白净端庄文文
      气气,别看穿着很一般,在这里却显得与众不同,只是人太瘦了,脖子特别长,背
      也有点弓。她发现我在看她,对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在我后面靠窗处有一个比较
      大的案子,一圈坐着六七个四五十岁的妇女,正在糊药袋。从这些人的窃窃私语中,
      我知道她们并不欢迎我加入自己的行列。
      
        我只管低着头,拨弄着不听指挥的药袋,考虑着怎样应付自己将要面对的环境。
      几个钟头才折了不到十打。直到下班也没有见主任回来,对面屋里那位教我干活的
      师傅过来问我:“下班了,你先回去吃饭吧?”我说:“我带着馍和菜,不用回家。
      你们把门锁了,我出去坐在院子里。”她说:“要不回去,就不用锁门,你就在屋
      子里休息,下午主任肯定要来。”
      
        能在屋里度过午休时间,是对我一份极大的恩惠。人们都走了,我取出作为午
      餐的馍夹咸菜,可那大热的天,一大早到现在口里滴水未进,渴得我一点也不想吃。
      想向上房的房东讨一碗水,一家人都在屋里,我又不好意思大声喊。坐在我对面的
      师傅那儿倒是有一个大茶缸,打开看了看,里面有满满一缸凉茶,我犹豫了一会,
      想着她肯定是专门晾凉了下午上班来喝的,我如果喝了又不能再给她晾一缸,第一
      天来就做出这样讨人厌的事,多不好。只好先咬了一口馍充饥,谁知那口馍只在嘴
      里打转,就是咽不下去,再嚼都能把嘴里的皮粘掉,眼睛盯着那缸茶转都不转。这
      回我算是真正体会到《上甘岭》战士的滋味了。实在耐不住又热又渴又饿的煎熬,
      决定先喝了它再说,一不做二不休端起茶缸一饮而尽,那种清凉甘甜简直是一生中
      最美的饮料。
      
        昨夜因为担心今天的遭遇,害得我一夜都没有睡好,咬了几口馍睏得再也吃不
      下去,便爬在案子边打算先睡一会,屋里的酸浆糊味却喷得我一点也睡不着,不由
      得又担心起将要面对主任的问题,和善和狰狞两张面孔在我眼前直晃。
      
        快到点时,走进一个黑脸白发的胖女人,看年龄大约五十岁出头,人到是挺精
      神,操着一口河南话,说话声音特别大,跟河南戏里的佘太君的派头有一拼。看到
      我强装着笑脸说:“你就是公社才安排来这里的?我听老何说了,没想到你会这样
      ‘艰难’。我们这里才开始办,条件太差,对你来说很不方便。既然来了那就先试
      试,要是不行你再去找公社另想办法。”我没话可说,只是笑了笑,听口气我想着
      此人可能就是赵主任。说话间上班的人已经陆续进门,她又去了对面房间。
      
        坐在我对面的那位师傅告诉我那位跟我说话的就是赵主任。我顾不上和她答话,
      赶紧抱歉地对她说:“对不起,中午我太渴了,把你那缸凉茶全喝光了,你快去再
      续一缸晾上吧。”她温和地笑着说:“没关系,喝就喝吧,我也不能喝太凉的。只
      是我有肺结核病,怕对你不好。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不会因为喝一缸子水就会受传
      染。”听了她的话我感到很意外,也领悟到她的一片善意,终于明白为啥这个案子
      上只有她一个人。于是便很轻快地说:“不要紧,我的抵抗力强。”
      
        整个下午赵主任再也没有到这边房子来,直到下班时才又过来叮咛我:“要是
      太难为你,不想来明天就别来了。”她让那些工人帮我把车抬出大门,人们照顾我
      出门上车,充满怜悯地念叨着:“多艰难。”“真可怜”“病把娃害的。”“这样
      的身体,家里人还叫上班干啥!”这些近于长辈的善意我都理解,可让我听起来咋
      就那么别扭。
      
        回到家里,母亲急忙问我:“咋样?能干成不?”我说:“还可以,再说吧。”
      总之,我说不清,母亲也不理解,俩人也都不了了之。
      
        说心里话,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在那种环境里工作。一群家庭妇女围着一个
      大案子,一边干活一边拉家常,不时的开一些粗俗到不堪入耳的玩笑,屋子里弥漫
      着浆糊的酸臭味,诚然是高尔基《在人间》里的面包作坊。这且不说,再看这一群
      没文化的老妇女集在一起不紧不慢地糊着那轻飘飘的药袋,哪天要是找不来活还不
      说散伙就散伙,到那时我又该咋办!
      
        但是我已经说过决不挑拣工作,如果辞了这份工作再去找公社根本没有理由。
      回家学中医吧,父亲这位“老运动员”如今在运动中已被折腾的自顾不暇,哪里还
      有心思管我的事。再说自从父亲被调到急救站,和卫生局那些老中医没有直接关系,
      不知父亲还有没有那闲情怡性找人给我指点。那“望、闻、问、切”没有人指点能
      学好吗?“八纲辩证”在患者身上如何应用?靠我在家闭门造车有成功的可能吗?
      这一系列的问题萦绕着我,搞得我不知所措,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中,我感觉还是随
      遇而安比较稳妥。于是我抱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决心,决定埋头咬牙坚持在装订社干
      下去,但愿这条路能一通到底。
      
        做好了抉择,那天晚上我睡得格外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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