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与胡乔木的交往
      
          王德芬
      
          在《炎黄春秋》上读到关于胡乔木同志的长文,不由想起萧军与他的交往。他
      们虽然一个是著名作家,一个是党内“大笔杆子”,经历和性格完全不同,但他们
      却相交很久,并且很有缘份。1936  年在上海,1942  年到1944年在延安,1981  
      和1982  年在北京,他们曾多次交往。
      
          一、在上海
      
          1934  年11  月初萧军到了上海,写出了反映东北抗日斗争的中篇小说《八月
      的乡村》。鲁迅先生看了原稿非常赞赏,热情地写了序言予以评价。
      
          由于这种“言抗日”的小说国民党当局严禁出版,所以萧军是以“奴隶丛书”
      之二(之一是叶紫的《丰收》,之三是萧红的《生死场》),并自费,秘密找私人
      印刷厂印出,由内山书店和胡风秘密代售传播。鲁迅先生还托人将《八月的乡村》
      带到苏联、日本、印度、美、英、法等国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根据地。同时在
      上海各大学里秘密推销,很快受到了广大进步读者的欢迎,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反
      响,成为文学战线抗击日本法西斯的一面红旗。1936  年2 月25  日《时事新报》
      的“每周文学”第23  期第2 章第4 版发表了“左联”成员胡乔木评论《八月的乡
      村》的文章,其中写道:
      
          《八月的乡村》的伟大成功,我想是在带给了中国文坛一个全新的场面。新的
      题材,新的人物,新的背景,中国文坛上也有过写满洲的作品,也有过写战争的作
      品,却不曾有过一部作品是把满洲和战争一道写的。中国文坛上也有许多作品写过
      革命的战争,却不曾有一部从正面写,像这本书的样子。这本书使我们看到了在满
      洲的革命战争的真实图画,人民革命军是怎样组成的,又在怎样的活动;里面的胡
      子、农民、知识分子是怎样的互相矛盾和一致;对于地主,对于商人,对于工人农
      民,对于敌人的部队,他们是取着怎样的政策,做出来的又是怎样的结果。凡是这
      些都是目前中国人民所急于明白的,而这本书却用生动热烈的笔调报告了出来。
      
          这本书报告了中国民族革命的社会基础。在神圣的民族战争当中,谁是先锋,
      谁是主力,谁是可能的友军,谁是必然的内好,它已经画出了一个大体的轮廓。它
      用事实证明了这个基础不在知识的高下,不在性别,也不在年龄。它又暗示了中国
      民族革命的国际基础。此外,它又向读者说明了革命战争过程中无比的艰难,这艰
      难却不使读者害怕,只使读者抛弃了各种和平的美丽的幻想,进一步认识出自由的
      必需的代价,认识出为自由而战的战士们的英雄精神。
      
          乔木同志就这样详尽地介绍了作品的内容,评述了《八月的乡村》的深远意义,
      热情地为它叫好,虽然他和作者并不相识。
      
          胡乔本文章发表十几天后,张春桥化名“狄克”写了一篇攻击《八月的乡村》
      和鲁迅的文章。
      
          鲁迅先生一眼就看透了这个假“左派”的反动本质,写了一篇《三月的租界》
      杂文给予了回击和揭露。
      
          萧军自己也写文章回击了狄克的挑衅和攻击。
      
          由此可见乔木、萧军同鲁迅先生是一条革命战线上的战友。当年乔木二十五岁,
      萧军二十九岁,由于政治环境的险恶,个人住址保密,两人没有通信的机会,更没
      能见面,只能是一次并肩战斗的“神交”。
      
          二、在延安
      
          1940  年6 月,萧军在董必武、林伯渠和邓颖超等同志安排下,和我带着8 个
      月的女儿萧歌由重庆到西安,乘八路军办事处军车到达延安,终于摆脱了国民党反
      动派的迫害和追捕。在宝塔山下延河边,人们不断听到萧军舒畅高昂的歌声。
      
          萧军在边区“文协”安居之后,以饱满的热情,充沛的精力和积极的态度为延
      安文艺工作的蓬勃发展做出了贡献。
      
          只是萧军秉性耿直,脾气急躁容易冲动激忿,常常与人争论和争执,闹得很不
      愉快,致使他一度想仍回国统区去直接和敌人斗争。他向毛泽东主席坦率直言,毛
      主席再三安慰规劝和开导、挽留,他才决定不定了。毛主席接受萧军建议,着手制
      定党的文艺政策,对萧军委以重任,请他代为收集文艺界各方面的不同意见,为召
      开文艺座谈会作准备。萧军曾珍藏着当年毛主席给他的一封信:
      
          萧军同志:
      
          两次来示都阅悉,要的书已附上。我因过去和你少接触,缺乏了解,有些意见
      想同你说,又怕交浅言深,无益于你,反引起隔阂,故没有即说。延安有无数的坏
      现象,你对我说的都值得注意,都应改正。但我劝你同时注意自己方面的某些毛病,
      不要绝对地看问题,要有耐心,要注意调理人我关系,要故意的强制的省察自己的
      弱点,方有出路,方能“安心立命”。否则天天不安心,痛苦甚大。你是极但白豪
      爽的人,我觉得我同你谈得来,故提议如上。如得你同意,愿同你再谈一回。敬问
      近好!
      
          毛泽东
      
          1941  年8 月2 日
      
      
      
          此后不久,胡乔木成为毛泽东的秘书,萧军和他才正式相认相识。只是萧军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他不念与胡乔木在上海的战友之谊,在1942年5 月召开的
      “延安文艺座谈会”上,他又和几位同志辩论起来,除了欧阳山、何其芳、周扬,
      也有胡乔木。在谈到鲁迅先生所走的道路是“发展”还是“转变”问题时,乔木说
      是“转变”,萧军说是:“‘发展’,不能说是‘转变’!‘转’者方向不同也,
      原来向北走,又转向南了或者转向东、向西了,越走越远了。‘变’者是质的不同,
      由反革命的变成革命的,或由革命的变成反革命的,是质的变化,鲁迅先生并不反
      动,所以只能说是‘发展’而不能说是‘转变’。”当时朱德总司令说:“不但有
      转变,还有投降咧,比如我吧,就是一个旧军人投降共产党的。”萧军认为各人有
      各自不同的具体情况,不能一概而论,总司令可以承认自己是从反动立场转变到革
      命立场,但鲁迅先生却不是从反动立场转变到革命立场的,所以只能说是“发展”。
      
          在大会上萧军和乔木没能取得一致意见,会后乔木给萧军写了一封信,经过思
      考又另外阐述了自己的见解,信上还有两处毛主席用铅笔修改的字迹,说明乔木这
      封信是毛主席共同研究过的。(萧军把这封信和朱德、林伯渠、王明、董必武……
      给他的信一同粘贴在一个信夹里,一直珍藏了二十多年,可惜在“文革”初期被抄
      家的红卫兵都抄走了。)1943  年3 月,萧军所在的“文抗”撤销了,作家们大都
      响应文艺座谈会的号召与工农兵相结合体验生活去了,有的迁到其他单位继续“整
      风”。萧军由于受“王实味问题”的牵连,哪个单位也不敢要他,原住处改成中共
      中央组织部招待所,萧军成了招待所的客人。当时我正怀着孩子,快到预产期了,
      招待所蔡主任对我们很不客气,萧军终于和他发生了冲突,气愤地当面指责蔡主任。
      对方道:
      
          “你敢批评我?”“别说是你,毛主席说过,连共产党有了错误也可以批评!”
      “你嫌这不好,可以走嘛!”蔡主任说。
      
          “走就走!”萧军也不示弱。
      
          说走就走,第二天清早,我们冒雨离开了招待所,来到了陕甘宁边区政府大门
      口。
      
          萧军决心下乡去当老百姓,不吃这份供给饭也不受这份窝囊气了。边区政府主
      席林怕渠和民政厅厅长刘景范怎么劝也不行,只好给他开了通行证,找两头小毛驴
      把我们送到了延安县川口区第六乡刘庄安了家。我们成了一无所有的人。亏得左邻
      右舍的老乡们伸出了热情支援之手,又交了一个放羊的把兄弟贺忠俭,才度过了难
      关。农村里没有医院也没有助产士,是萧军自己为我接生的一个女孩,为了纪念这
      次下乡务农,取名“萧耘”。
      
          1944  年3 月3 日,延安县委书记王丕年领着毛泽东主席的秘书胡乔木来到了
      我们住的寒窑中。没有凳子,更没有椅子,只好请他们坐在炕沿上,乔木环视窑内
      一周对萧军说:
      
          “老萧,我是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们,日子过得怎么样啊?”“好极啦,
      我和老乡们交上了朋友,生活没问题,明年一开春就开荒种地,咱有的是力气。”
      乔木和王书记对了对眼神,王书记说:
      
          “老萧,这里的卫生条件太差,万一孩子生了病,村里连个医生也没有,也买
      不着药,我看你还是回延安城里去吧!”两个人的来意很明显是动员萧军回去。乔
      木说是“顺便”来看看我们,刘庄是个很偏僻的小村子,没有王书记领路乔木肯定
      是找不到我们的。在文艺座谈会上乔木已经领教过萧军的脾气,如果告诉他是毛主
      席派他来请他回延安城里去,岂不助长了他的傲气?所以乔木未吐真言。常写小说
      的萧军最了解人们的心理,哪能不明其中的原由呢!所以也就心照不宣未予拆穿,
      只说:
      
          “让我考虑考虑再回答你们好吗?”二位客人走了以后,我对萧军说,为了不
      辜负毛主席的关怀和党的政治影响,为了两个儿女的健康,还是回去吧。他只得同
      意了。王书记派了两头小毛驴将我们一家四口送到了中央党校三部,延安文艺界的
      同志们都集中在这里参加整风学习。见到了罗烽、白朗、塞克、刘岘、阿甲、艾青
      等许多老朋友。
      
          乔木也算不虚此行,完成了毛主席嘱托他的任务。
      
          三、在北京
      
          1950  年10  月抗美援朝东北疏散人口,我带着孩子从抚顺来到北京,分配到
      市劳动局工作。
      
          萧军也要求调到北京工作,东北局宣传部只同意他到北京探亲。他于1951  年
      1 月来到北京后再也没有回东北,结果成了没有组织关系和工作单位的“无业游民”,
      没有供给关系也就没有了生活费,依靠向亲友借贷度日,专心致志地写他的长篇小
      说《五月的矿山》、《吴越春秋史话》和《第三代》。
      
          后来彭市长安排他到市政府文物组当考古研究员。以后又让他到市文化局当戏
      曲研究员。历次政治运动中都是“运动员”,“文革”中更是差点送了命,关押加
      劳改八年,直到1979  年冬才重返文坛,第一次参加了“第四届全国文代会”。
      
          1980  年由中共中央批复北京市委给他正式平反恢复名誉,政治结论中说,
      “……萧军同志拥护中国共产党、拥护社会主义,是一位有民族气节的革命作家,
      为人民做过不少有益的工作。”随后又担任了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联委
      员、中国作协理事和全国政协委员。在1981  年12  月中国作协理事会上,阔别多
      年的萧军和胡乔木又见面了。老友重逢分外亲切,两人紧紧握手,久久不放。在会
      议期间,萧军把他的发言稿和会议的建议,交给乔木请中央有关部门参考。
      
          开会期间,《文艺报》编辑请萧军根据乔木刚在《红旗》杂志上发表的《当前
      思想战线的若干问题》写点感想。萧军把乔木的文章反复阅读之后,写了一篇题为
      《一瓣‘新’香》的文章,其中写道:
      
          我觉得这篇文章是有着痛定思痛,语重心长……‘新’的愿望,‘新’的起点,
      ‘新’的境界……而出现的。
      
          回想几十年来,我们的祖国,我们的民族,能够有今天,那是和我们的先行者
      流热血,抛头颅,经屈辱,历艰难……分不开的;和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分不开的。
      我们是痛定思痛,整顿、端正一下自己的思想,认真地瞻望一下我们的前途,我们
      不能做一个无记忆的简单动物,无思想的随波逐流的愚氓,我们要做一个真正的
      “人”,负担起自己的历史使命来……
      
          我做为中国共产党五十几年的“老”群众,敢于说为了它好,为了它更完美些,
      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尽管我遭受到若干年的误解——但这算不了什么
      ——我今天仍然是如此,一直到我的终生也如此……
      
          这篇文章于《文艺报》1982  年第二期发表后几天,萧军收到胡乔木一封来信,
      说他已看到萧军的文章,向萧军表示感谢!说他过去曾多次伤害过萧军而萧军却不
      予计较,仍以坦诚相待使他深感歉疚。
      
          萧军看了乔木的来信也很感动,说乔木肯于虚心道歉难能可贵!也自我检讨说
      :“我过去争强好胜,盛气凌人,常常不注意方式方法,态度生硬,言语粗鲁,很
      不应该!几十年来挨批挨整也是我咎由自取,怨谁呢!我这是‘老虎掉山洞伤人太
      重’啊!”说罢不禁哈哈大笑。这笑,说明他和那些批判过斗争过他的同志们之间
      的恩恩怨怨已一笔勾销了,萧军随即给乔木写了回信,把上述意思都说了。
      
          萧军到了老年脾气好多了,棱棱角角也磨光了,心胸开阔了,气量宽宏了,能
      够体谅人原谅人多做自我批评了,对人更加诚恳更加热情了。本来还想把自传续写
      下去,最后决心不写了,他说:“我这一辈子快乐的事少,痛苦的事多,我不愿再
      揭疮疤了,我疼,别人也疼,还记那些旧账有什么好处呢,让那些恩恩怨怨到此为
      止吧!”1983  年5 月、8 月、9 月东北三省各大学及文化团体分别在长春、哈尔
      滨、锦县召开了“萧军创作生涯五十周年纪念大会”。
      
          1984  年3 月北京市文联和北京市作协也为萧军召开了庆祝大会,人们给了他
      崇高的评价和荣誉。萧军在每次大会上都诚恳地表示:“让我们眼睛向前看,团结
      起来,为祖国文化事业的繁荣昌盛多做贡献吧!”萧军到了老年,胖胖敦敦像个弥
      勒佛,走到哪里就把笑声带到哪里,总是那么忙碌和快乐,八十岁了还有很多很多
      的工作要做,终于力不从心地倒下了!1988  年6 月22日永远闭上了那双充满笑意
      的眼睛,终年八十一岁。胡乔木同志特地送来了花圈。不料他自己亦于1992  年9 
      月去世,终年同为八十一岁。愿两个知心的朋友在天之灵能够欢聚!安息!
      
          (原载《读书周报》1993  年12  月25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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