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青年时代的朋友胡乔木
      
          乐怡然
      
          乔木是我青年时代的朋友,他不幸先我而去了,我不能不深深痛惜和悼念。我
      们是1927—1930  年在扬州中学高中读书时比较接近的同学,朝夕相处了三年。高
      中毕业后我们便没有再在一处同学或共事。l945  年乔木随毛泽东主席从延安飞到
      重庆参加和国民党和平谈判期间,他住在红岩村,我住在沙坪坝,我们见过两次面。
      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我们才又取得联系,见面的机会稍多了一些,但也不常见,
      因我工作单位一直在重庆,远离北京。不过,一有机会,乔木和我总是要相约会面
      的,而且每次会面,还是保持着许多年前那样的友谊,亲切,随便。我从来不跟他
      谈国家大事或请教什么思想理论方面的问题,因为我深知乔木为党和国家的大事忘
      我工作、殚思竭虑,实在太劳累了。我总是希望偶尔的会晤能成为他一个短暂的休
      息。
      
          1988  年和1990  年,我们错过了两次可以相见的机会,非常遗憾!他后来来
      信也为此失悔没能预先约会,以致“失之交臂”。他在1990  年7 月给我的信和寄
      赠给我的一张条幅中都流露了对我们未能会晤的惆怅。他在条幅的“附记”中写道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七日道经重庆,亟邀怡然,乃适去京,甚怅,未知何时再来。
      久不见,通信亦稀。今念及,录杜甫赠卫八处士诗以寄相思。”(原件未标点)不
      想这信与条幅竟成为他留给我的最后的、最珍贵的纪念文物!不胜凄然!
      
          我们的青少年时代已经过去了六、七十年了,但不少当时的景象和印象至今似
      乎还相当清晰,不易为时光磨蚀。乔木和我是扬州中学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在班上
      他的年龄最小,但显得比大他两三岁的同学要成熟得多。他温文尔雅、沉静寡言、
      学习努力、成绩优良,又谦逊有礼,追求进步,深得老师们的喜爱和同学们的钦佩,
      常被推举作为本班代表和学校或外班打交道。
      
          乔木自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有家学渊源。他的父亲胡启东老先生,是我们
      盐城有名的社会贤达,当过国会议员,因拒绝北洋军阀曹锟贿选总统,毅然弃职回
      乡编修盐城县志。胡老先生的道德文章和爱乡爱国的正气风范向为县人所敬佩。乔
      木幼承他父亲的训教与熏陶,养成了潜心读书的良好习惯,奠定了比较好的文史知
      识基础,并具有较强的组织文字的写作能力。乔木一生爱好诗文,富有“杜甫式的”
      诗人气质和中国传统文人的优秀品德,当也是从他父亲那里一脉相承而成为自己的
      特色。
      
          1925  年他在初中二年级时,恽代英同志到扬州省立第八中学(1927  年后改
      为扬州中学)作过一次关于读书与救国的关系、读书不忘救国、为了救国的演讲。
      乔木听了恽代英的演讲深受教育,进一步明确了读书的目的和意义。
      
          他更加勤奋地学习,阅读《中国青年》等进步书刊:同时自觉参加校内外的反
      帝爱国运动和反对军阀封建统治的民主革命运动,参加抵制日货等行动。
      
          这时,他才只是一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初中学生。
      
          1927  年乔木在省立第八中学初中毕业。这时,省立第八中学和省立第五师范
      合并成立了省立扬州中学。乔木升入扬州中学高中。我在这年考进了扬州中学高中。
      我们同在理科班学习。我们理科班有些同学对文科课程不太重视,甚至有些偏废,
      乔木则不是那样,他对所有的课都很重视,很有兴趣地学习,各门功课的成绩都列
      在全班同学的前几名之内;他的文史类课的成绩更突出一些,他这方面的基础好。
      乔木在初中时,他的作文文卷就常被语文教师选作范文在班上传阅了。他课外常从
      图书馆借来一些古典文学书欣赏阅读。在高中,他的语文作业仍然常常得到高分。
      有一次我们中文作业是自选题材,不限文体,乔木作了一首五言古诗,当时号称
      “淮南才子”的张煦侯老先生是我们的语文教师,对乔木这首诗未作一字一韵改动,
      拿到班上一边朗诵,一边击节赞赏不止。
      
          在同学中,乔本着书,主要是看小说书,速度很快。他记忆力和理解力都比较
      强,很有点人们所形容的“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势头。所以乔木和别人耗
      费同样时间,吸取的知识量比别人大,而且记得比别人牢固。
      
          乔木的英语也好,大体上和班上几位从教会中学初中毕业考进来的同学外语水
      平差不多,又因他中文好,所以他英文翻译作业很出色,他所译的语句或小段文章
      就很典雅、俏皮和有趣,颇受师生们欣赏。
      
          这里联想到乔木几年后给我印象较深的两件译事。
      
          1932  年乔木在北平蹲不住了,中断了在清华大学的学业回到盐城。不久他加
      入了党的组织,办了《海霞》文艺杂志。这个刊物只出了三期就被迫停刊。乔木在
      《海霞》上发表了一篇翻译小说《凡卡》(后来有人译作《万卡》),这可能是乔
      木发表的第一篇翻译小说。他是从俄国著名作家契诃夫原著的英译本转译的,译文
      忠实于原著又优美、流畅,可以说达到了“信、达、雅”的要求。我读后印象很深,
      至今脑海中还留有小说里的那个孤苦无依,在极其悲惨的生活中备受煎熬的小凡卡
      的影象。
      
          乔木在1933  年转入浙江大学外文系学习。他已经是一位相当干练的革命者了。
      他全力投入了革命活动,办壁报,组织读书会,联合同学进行推翻浙大校长郭任远
      的斗争等等。在革命工作非常繁忙的情况下还翻译了苏格兰著名诗人彭斯的诗,大
      约有二、三十首。译稿曾寄我看过。这是乔木第一本译诗集。那些译诗十分优美动
      人,也像原诗那样具有爱国感情,富于反抗精神,用的也是民歌的格调。可惜那本
      译诗集未能出版,稿子也未能保存下来。
      
      
      
          高中时,乔木常为扬中校刊写些诗文稿,并被聘任校刊编辑。他在一些课外活
      动组织,如文艺、诗歌、戏剧、音乐(乔木也喜欢在课后唱唱歌)等研究会里,不
      是主要负责人便是积极分子。(据我记忆,乔本曾对我说过,他年到延安后曾是延
      安“诗歌协会”的会员。)在高中的三年里,乔木阅读了大量的中外名著。我们当
      时似乎对欧洲十九世纪一些批判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更喜欢些。在记忆中,从那时
      起乔木就特别推崇鲁迅先生的革命精神,认真地学习先生的小说、诗歌、杂文和许
      多论战文章。乔木生前学习鲁迅十分精到,从他以后多次发表的纪念鲁迅先生的讲
      话或文章中可以看出他所下的功夫。1945  年10  月19  日,乔木在重庆《新华日
      报》发表了署名“北桥”的一篇题为《文艺工作中的群众路线》的专论,以纪念鲁
      迅先生逝世九周年。以后乔木在1956  年和1986  年先后发表过讲话或文章,纪念
      鲁迅先生——我国“伟大的作家、伟大的战士”。
      
          在扬中高中时,我们班为方便同学自由阅读图书,定期从校图书馆借来大约一
      百本书,大部分是比较有名的文艺书和少量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方面的书,陈列
      在一个小书柜里。书柜安放在教室靠窗户的一个角落,图书供同学自由取阅,阅毕
      放回原处,书柜里的书定期轮换一部分。到图书馆选书、换书,由乔木负责,这是
      他最乐意做的事。他经常为同学做这类具体的服务工作。想起当年我们班的那个小
      小书柜靠着窗子静静地为我们打开扩大知识的窗口,至今仍使我深深怀念。
      
          乔木的好学深思与思维敏捷也表现在课外的游戏活动上。他除了一些常人做的
      游戏之外,组织部分同学进行或他个人单独做的游戏往往颇为别致。
      
          他组织部分同学搞某一道数学题的不同方法解答的竞赛游戏。大家对这种能加
      深正课理解、益人心智的竞赛很感兴趣。他一个人也常做些结合数学、化学的小实
      验。他在高中最后一年作过兼职的、类似理化实验室助理实验员的工作。他在自然
      科学方面也是有些基本功夫的。
      
          我们在扬州中学学习的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了六、七十年,但是回忆起来仍然感
      到新鲜和依恋。我们后来的生活习惯和爱好往往是在青年时就有些苗头的。前几年
      他为扬州中学《校友通讯》题词,讲得很切合实际。他说:扬中当时并没有指引我
      们革命的道路,没有教导我们许多革命的道理,但扬中给了我们“正直向上,热于
      求知”的教育,这使我们至今仍非常感激。对当时的许多老师、同学一直不能忘怀。
      乔木生前,尤其在晚年,十分眷恋母校,病重时仍为扬中写校歌歌词并清傅庚辰同
      志为校歌谱曲。他曾计划亲自参加扬州中学九十周年校庆,不幸距校庆日只有二十
      天,他就逝世而未能如愿。
      
          后来乔木的夫人谷羽同志和女儿木英、儿子石英三人代表乔木到扬州参加了校
      庆,以了乔木的遗愿。我也参加了母校的校庆。庆祝会开得隆重、热烈。
      
          到会的来宾、校友多达四、五千人,可是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怅惘,因
      为乔木和很多老同学都没有出席校庆会,而且他们再也不能来共话当年了!
      
          我还是少想点这些令人难过的事儿吧。
      
          1994  年7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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