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师·益友·同志——缅怀胡乔木同志
      
          温济泽
      
          胡乔木同志是我的老领导,也是良师、益友,特别是在我身处逆境的二十年中,
      他始终把我看作同志。
      
          我和他相知,是在1939  年,在延安。那时候,他在中央青委做领导工作,我
      在中宣部当干事,同时受陕甘宁边区政府教育厅委托编写一部高小适用的《自然课
      本》。他领导《中国青年》杂志,曾派人约我写科学小品。
      
          后来我调到中央研究院,在中国文化思想研究室做学术秘书和研究员,1942  
      年整风运动开始,临时调到院党委工作。整风开始不久,中央研究院发动了反王实
      味斗争。王实味是中国文艺研究室的研究员,在《解放日报》副刊上发表了总题目
      叫《野百合花》的一组杂文,毛主席看了,托乔木同志代他给王实味写了一封信,
      指出文中宣扬绝对平均主义的观点,对同志进行批评采用冷嘲暗箭的方法,是错误
      的,是不利于团结的。此信写在康生插手反王实味斗争并把他错定为“托派分子”、
      “国民党特务”之前,批评是中肯的。我听说了这封信,也知道乔木同志调任毛主
      席的秘书,但是这时还没有同他见过面。
      
          我和他初次相识,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
      
          1942  年5 月23  日下午,举行第三次大会,在毛主席做结论之前,会场上就
      几个问题发生激烈的争论。在争论作家要不要学习马克思主义这个问题时,乔木同
      志站起来发言,他反驳了作家不要学习马克思主义的错误意见,那从容说理的态度,
      简而有充分说服力的言辞,引起很多人的钦佩。我就是在这次会上认识他的。
      
          1943  年初,我调到解放日报社,以后,又调到新华社,在报纸、广播岗位上
      工作了十五六年。毛主席交给中央机关报和新华社发出的文稿,新闻单位送给毛主
      席审阅的文稿,都要经过乔木同志,毛主席对新闻单位有什么指示,有些也由乔木
      同志传达,这样,我们之间的接触就渐渐多起来了,特别是毛主席、党中央在转战
      陕北之后进住西柏坡期间和建国初期。
      
          1948  年5 月,毛主席、党中央到达了西柏坡,新华社也从太行山区迁到西柏
      坡附近。当时社长是廖承志同志,乔木同志兼任了新华社的总编辑。10月,乔木同
      志抽调了二十多个同志组成一个小编辑部,搬到西柏坡,及时编发重要稿件。当时
      正是解放战争的决战阶段,新闻报道工作十分紧张。除一般战报总编辑可以签发外,
      重要战报要送当时任解放军总参谋长的周恩来同志审签,有些还要送毛主席审阅签
      字后才能播出。每天晚上,小编辑部都要开一次会,由乔木同志讲解:头一天编发
      的稿件中有什么问题,在政策的掌握上有哪些地方做对了,哪些地方有“左”的偏
      差(如新解放城市的工商业报道中就有过这样的偏差),哪些地方有“右”的偏差
      (如优待高级战俘的报道中就有过这样的偏差),在写法上、语法修辞上有些什么
      毛病,当天和今后写稿要注意些什么问题,等等。当时我留在社里主持编发陕北新
      华广播电台每天播出的稿件,天天都听到乔木同志讲话的传达,深感受益匪浅。当
      时有些要由广播电台在对蒋军广播节目中播出的稿件,就直接送到我们口头广播部。
      我记得在淮海战役的第二阶段(1948  年11  月23  日至12  月5 日),就以“人
      民解放军总部”和“刘伯承、陈毅将军”的名义,分别向蒋军黄维兵团播出过五次
      广播讲话稿,头两次讲话稿是毛主席亲笔写的,后三次都是乔木同志写的。当时我
      们把这些稿子作为范文学习过,主要是学习稿中如何针对敌军的心理状态“有的放
      矢”地进行宣传,用什么措词更能体现政策和适合分寸。
      
          建国初年,乔木同志担任新闻总署署长,直接领导中央三大新闻单位(人民日
      报社、新华社、广播事业局)的工作。头年把,中央文件不直接发到这些单位,规
      定这三个单位负责人每两个星期到中南海乔木同志那里看一次中央文件。我在广播
      事业局工作,见到乔木同志的机会就增多了。他有时找我们谈谈话。有一次谈到
      “新闻背景”问题,他说,要学会运用新闻背景材料,打比喻说,就像用粉笔在黑
      板上写字,黑板就是背景,有黑板衬托,粉笔字就更加清楚了。又有一次,他讲到
      新闻单位负责人的把关问题,他说,你们要把好关,不仅政策关,还有文字关,审
      稿要仔细认真修改,不能像电车、公共汽车的售票员那样,不管谁上车,都卖给他
      一张票。他写文稿十分重视语法和词章修养,曾请吕叔湘、朱德熙先生写了一系列
      语法修辞讲话,在《人民日报》上连载,要凡是动笔杆子的人都认真学习。还有一
      次也留给我深刻的印象,那是在1950  年5 月8 日我们去看文件之后,乔木同志通
      知说毛主席要见见我们,他带着我们去菊香书屋,毛主席站在门口迎接,乔木同志
      一一介绍。轮到我时他说,他在不久以前在《时事手册》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原子
      弹问答》。后来乔木又对我说,你那篇文章写得很通俗,打的比喻很能帮助读者加
      深理解。
      
          这些就不多说了,我想会有人写得更多。下面谈谈我身处逆境时同乔木同志的
      交往。
      
          大概是1967  年的一天,北京和全国都笼罩在极不正常的气氛之中。那时我已
      调到北京广播学院,正在受“群众专政”,但还有到医院看病和每星期六回家的自
      由。有一次,在14  路公共汽车上,车到一站,门打开,我看到乔木同志上车,就
      点头致意,站起来让座。他用眼神告诉我,叫我不要跟他打招呼。他把着扶手摇摇
      晃晃地站着,我既让座也就把着扶手摇摇晃晃地站着,中间隔两个人,我们的目光
      偶尔碰到一起,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他用眼神示意要下车,我以注目礼送他,看
      到一个人原来是跟他上车的,也跟他下车,大概是“监护”他的吧。我在“文革”
      开始不久,就从红卫兵小报上看到邮电学院揪斗乔木同志的消息,非常惦念,这次
      车上相遇,又喜又忧,怎么连一句话都不能说了呢?国家究竟要变成什么样子呢…
      …? 我是在“文革”中。1969  年10  月的一天,此时我己获得“解放”,我到廖
      承志同志家中去看望他。廖公(我们这样亲切地尊敬地称呼他)原是新华社老领导,
      也是我的良师、益友。“文革”开始后,周总理保护他,让他住在中南海。后来患
      了心肌梗塞进了医院,此时刚出院不久,在家休养。我们多少年没见面,一见面,
      寒暄了几句,他就谈起关于乔木同志和我的一件事。
      
      
      
          他说,1958  年10  月,乔木同志听到我被划为右派的消息那天晚上,快到半
      夜了,匆匆打电话,跑到他家里,一见面就问:“你知道温济泽同志被划成右派了
      吗?”他们两人都认为从历史上全面地看人,不能把我划成右派。
      
          他们相约,第二天上午,一起到中宣部去询问。得到的答复是:是广播事业局
      划的,中宣部已经批准,报到了书记处,无法改了。乔木同志叹气说:“又毁了一
      个好同志!”他们仍希望有一天能够帮助我。
      
          在这次同廖公谈话之后的一段长时间里,我每几个星期去看望一次廖公,每几
      个月去看望一趟乔木同志。头一次到乔木同志家,我表示自己这些年一直都在更加
      严格地按照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力所能及地为党做一些工作。他以信任的眼
      光鼓励我。我们谈话的主要内容是马克思主义和新闻学理论方面的问题。当时我正
      在读《马恩全集》、《列宁全集》,正在编一本《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报刊·
      列宁论广播》。后来这本书出版了,我曾送给他一本。这期间正处在十年动乱之中,
      每次见面,他都寡言少语。
      
          我没有同他谈过划右派的事,他也从没有问过我,我知道他在组织性纪律性方
      面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很严格的。
      
          1978  年1 月的一天,这时“四人帮”已经粉碎一年多了,“文革”已经结束
      了,这天晚上,突然有一位同志找我,说乔本同志打电话到他家,要找我说话(那
      时我家里的电话被拆掉已快二十年了)。乔木同志问我:“我现在在中国社会科学
      院工作,急需调些同志,你愿意来吗?”(当时乔木同志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
      我考虑了一下说:“愿意。不过,我正在要求解决党籍问题,等解决了再调可以吗?”
      他说:“你先调来,说不定到这里能较快地解决哩。”他说由他找张香山同志(当
      时广播事业局局长)商谈调我的问题,要我等着。过了大约两个星期,乔木同志打
      电话给我,说他谈了三次,香山同志终于答应了。他说:“既然说定了,你明天就
      来吧。”我犹豫一会儿说:“能不能请你先跟我谈一次话?我现在不是党员,怕去
      了做不了多少事,反而给你添麻烦。”他说:“不会的,我了解你,这里不少同志
      了解你,你明天就来,来了再谈。”我再次要求谈好再去,他坚持要我先去后谈。
      我只好同意了。当时乔木同志的妹妹方铭正在他的身旁,方铭同志后来告诉我:
      “他挂上电话,对身旁的人说:‘我已经把温济泽同志调到社科院了。’他可高兴
      啦!”第二天早上7 点半,我如约到他家里。他让我搭上他的车,到了社科院。
      
          在他的办公室里,同我谈了差不多两小时。谈学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
      部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前身)在“文革”中是怎样分裂成两派和怎样闹派性的,两
      派是怎样在悼念周总理逝世时开始联合起来的,他和邓力群、于光远同志(当时他
      们两位是副院长)来了以后是怎样整顿的,又谈了当前状况和近期打算,最后说:
      “新成立了科研组织局,局长刘仰峤同志,副局长有一位,是刘导生同志,你也担
      任副局长。”我连忙推辞说:“我二十年没做领导工作了,现在还不是党员,我不
      要担任领导职务,只愿做好普通一兵。”乔木同志说:“这是党组决定,已经在科
      研组织局宣布了,现在你就去上班吧。”一夜之间,我从“摘帽右派”成了“副局
      长”,既觉得二十年的冤屈终于吐了一口气,又未免有点“惶恐”之感。但到办公
      室一看,秘书小于已经帮我布置好一间办公室了,同志们待我都很好。我深深感到
      乔木同志对我的这种“同志情”,“同志”这两个字是多么可贵!
      
          我首先抓紧做工作。我想,总不能一上班就要求解决自己的党籍问题吧,只能
      等等再说。没想到过了没有几天,乔木同志因病住院了。3 月,党中央召开全国科
      学大会。此时邓力群同志主持全院日常工作。院里派十个同志组成一个代表团去参
      加大会,指定我当团长。我推辞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在会上,遇到科技界的一些老朋友,碰见新闻界的不少记者,他们和我久别重
      逢,倍感高兴。但是我只能参加大会和小组会,党的会议不能参加,颇为别扭。不
      久乔木同志出院了,我就向他提出我的党籍问题。他要我向中组部写个申诉书,由
      他交给政治部转上去。我很快就写好了,说明我从来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广播事
      业局原党组对我的处理是错误的。乔木同志,还有廖承志、吴冷西、熊复同志,也
      各自为我写了证明,证明我被划右派确是一件错案。当时中组部部长胡耀邦同志,
      很快就批示对我的错案“予以改正”。
      
          我是当时被中组部批准“改正”右派错案的第一个人。
      
          我在四十四岁时被错划为右派,六十四岁时得到改正,大好时光被浪费得太多
      了,怎么能不拼命工作呢?当时乔木同志很多时间在中央书记处工作,社科院的日
      常工作由邓力群同志主持。力群同志有一次找我谈话说:“有同志反映,你像火山
      爆发了那样不要命地工作,还是应当注意劳逸结合,保重身体才好。”我很感谢力
      群同志和同志们对我的爱护,乔木同志也这样关怀我,但是,我怎样才能弥补二十
      年的损失呢?何况当时我的负担确是很重啊。
      
          当时社会科学院有十四个研究所,科研组织局要联系这原有的各个所,又要协
      助筹建新的研究所。乔木同志要我参加了筹建新闻研究所的工作。四五月间,乔木
      同志又提出要各所招研究生,以缓解当时各所青黄不接、后继乏人的状况。招考的
      结果,全院从几千人中录取了四百四十人。原来准备各所招的研究生由各所自己带,
      后来因各所都认为自己带有困难,到七八月,乔木同志提出筹办统一的研究生院。
      他高度重视创办研究生院的工作。他说,通过办研究生院,可以充实各所的后备力
      量,提高各个所的工作,历史会证明我们的决定是正确的;希望大家不要怕麻烦,
      一定要把研究生院办好。他亲自抓了创办研究生院的工作,从办院的方针、计划、
      体制、学制、课程、教材到各系主任的人选,他都一一过问。他任命周扬同志为院
      长,要我兼任副院长。在办院的头一年,我兼任局和院的两方面工作。一年之后,
      才专任院的工作。1982  年,周扬同志病重,我任院长,一直到1985  年离休。
      
          1979  年初,老一辈革命家李维汉同志向党中央提出建议:编一套比较完整的
      系统的革命烈士传。当时乔木同志在中央书记处工作,并兼中央党史研究室主任。
      他以党史研究室的名义,把这个任务委托给我。我欣然从命,认为编烈士传是后死
      者义不容辞的责任。乔木同志叮嘱我,现在百业待兴,国家困难,你做这个工作,
      要尽量节约人力财力,不要另立专职机构,不要向国家要编制,不要向国家要经费,
      利用你现在的办公室兼着搞就行了。我当时主要是利用在科研组织局的办公室,联
      系了十几个单位,从十几个人逐步扩大到八九十人,组成了一个没有列入国家编制
      的主要由兼职人员组成的业余编辑部,从社科院经费、中组部党费中拨了些钱,就
      把工作开展起来。我在延安七大以前参加过中组部主持的《死难烈士英名录》的编
      辑工作,当年列入英名录的烈士不到一万人。我因此提出了一个编写两万烈士传记
      的计划。乔木同志批示:不能编成烈士英名录或大辞典,而应编成“公众读物”,
      立传人数一千人也嫌多,每篇传记几百字又嫌少。按照这个批示,我们同中央和各
      省、市、自治区的党史、民政部门反复研究,经乔木同志批准,最后确定立传的烈
      士人数一千多人,编写传记八百多篇,按革命历史时期分编成十卷。从计划、征稿、
      采写到全书出齐,历时十二年。
      
          1991  年全书出齐的时候,作为向党成立七十周年的献礼。按照这部书的体例,
      后来许多地方(不少省、市、县)也都编印了当地的烈士传。我国在新民主主义革
      命时期,经中央和各地民政部门登记的烈士总数近一百五十万人,有很多烈士还无
      法登记,这可以说是纪念先烈和教育子孙后代的一份重要教材。
      
          1980  年,中央决定为在“文革”中蒙冤受辱的瞿秋白烈士平反昭雪,并出版
      包括他的政治理论著作在内的《瞿秋白文集》。当时兼任中央文献研究室主任的乔
      木同志,又把这个任务委托给我。我曾经帮助杨之华同志整理过瞿秋白文稿,杨之
      华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文稿都已散失了,我又把这个委托担当起来。乔木同
      志再次嘱咐我要节省人力财力,我又组织了十几位业余编注人员,向文献研究室要
      了些必要的经费,开始工作。总共搜集了约六百万字文稿。经乔木同志同意,首先
      在1985  年瞿秋白同志就义五十周年的时候出版了一本《瞿秋白选集》。《瞿秋白
      文集》十四卷,其中政治理论编八卷,文学编六卷。文学编由于有五十年代出版的
      《瞿秋白文集》作为基础,新编的已经在1988  年全部出版,政治理论编已经出版
      五卷,还有三卷将在明年6 月纪念瞿秋白同志就义六十周年时全部出齐,这将是对
      瞿秋白同志一个最好的纪念。
      
          乔木同志又是全国新闻界的老领导。
      
          1983  年,在他的指导下,中宣部召开了一次全国高等学校新闻教育工作座谈
      会。第二年,又开了第二次座谈会,会上成立全国新闻教育学会,公推我为会长,
      又得到乔木同志的赞同,我担任这个职务一直到1993  年。
      
          我和乔木同志相知、相识、相处半个多世纪。回忆起来,真有说不尽的话。像
      对许多人一样,我也看到乔木同志有些弱点和缺点,但是更多看到的是他的优点和
      长处。他对党、对国家、对人民的献身精神,对工作极端负责、一丝不苟、任劳任
      怨、精益求精的敬业精神,对同志善于理解、善于任用、赤诚相待、乐于助人的友
      爱精神,都是我永志不忘的。写到这里,我记起了他在1983  年写的题为《小车》
      的诗,是他有感于杨水才(河南许昌桂村公社一个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兼村农业中学
      校长)的豪言壮语“小车不倒只管推”而写的,诗的最后四句是:“小车不倒只管
      推,车倒扶起往前追。扶不起来也没啥,滚滚长江浪浪催。”乔木同志这种生命之
      光不灭、奋斗之火不熄的精神,也是我们应当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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