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上午九点,我回到了林海光的家。
      
        林海光正在窗前习字,见我进来,扔下笔说:“你一夜去哪儿啦?我还以为你
      出了什么事,再不回来就要打发兄弟们去查了。”
      
        “没那么紧张吧?这是巴黎,首善之区嘛。”我说。
      
        “首善个屁!快一年了,针对中国人的罪案几乎天天都有发生,有时甚至是一
      天数起,全是抢劫案。远的咱们就别说了,十几天前,来法国访问的中国检查官代
      表团在十九区的拉雪兹墓地被两个非洲歹徒抢劫,机票、护照、钱,全没了。还准
      备去德国呢,得,就在法国好好呆着吧。歹徒们都知道,只要是中国来的代表团或
      者游客,一般都要去拉雪兹墓地参拜巴黎公社社员墙,而中国人又不会刷卡,钱都
      在手提包里放着呢,一抢一个准。也是十几天前,十三区中国城一家华人开的金融
      公司也被抢了。那更叫离奇一一环亚金融公司是一家挺有名儿的公司,员工不少,
      防范也很严密,可最终还是出了事。光天化日之下,几个歹徒开着闪着蓝灯的警车
      冒充警察,环亚公司的人发现不对一一从门口儿警车上下来的警察怎么一个个头上
      都套着女人用的长统袜呢?赶紧关门。这帮歹徒也真不含糊,从车上拿下十八磅的
      大锤,连破三道用防弹玻璃钢特制的安全门,登堂入室,持枪抢劫,得手后一路闪
      灯鸣笛招摇而去。上个月初,一个从温州来探亲的老太太在美丽城华人区被一个阿
      拉伯人抢劫。老太太舍命不舍财,拽住钱包死也不撒手,结果被一刀刺入后腰,脊
      椎严重受损,大小便失禁,站不起来了。有时候单个的中国人在街上走,突然被警
      察拦住要看你的护照。看完护照还不行,要你两手扶墙双腿叉开,跟电影儿上演的
      一样,搜身。只要一搜到钱包,甭管钱多钱少,警察拿着钱包撒丫子就跑。等你醒
      过闷儿来,早没影儿了,假警察!甚至有时候你在车里等灯呢,车窗开着,皮包就
      放在仪表盘上边,冷不防就会有一个人伸手抓过来就跑。所以一听你一夜没回来,
      我可就真急了。你要是让中国人弄走我能把你找回来,可要是让外国人弄走特别是
      落在黑人手里,那我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不
      
        是吓唬你,中国外交部都发公告了,告诉中国公民少来巴黎,说这里是旅游高
      风险区。“
      
        “这些歹徒都是些什么人呀?”我问。
      
        “一水的外国非法移民,什么斯里兰卡的、阿拉伯的、土耳其的,非洲的黑人
      最多。这些外国的非法移民跟咱们中国的非法移民完全不一样,他们特别懒,饿死
      也不想干活儿。哪儿像咱们中国人,到了法国就一头扎进工厂里去打黑工挣钱。饿
      得实在扛不住了,就上街抢东西。说了半天一一你吃早饭了吗?”他问。
      
        “饭是吃过了,但是得喝茶,渴。”我说。
      
        林海光一笑,说:“一夜消魂,肯定渴。”随后吩咐马仔在花园里摆茶,“拿
      明前龙井。”
      
        在花园里悠闲地坐下,我问林海光:“回来时看到很多店铺都没有开门,是什
      么节日吗?”
      
        “圣母升天节。我在巴黎呆了快十年了,对法国的节日门儿清。”他笑着说:
      “在我的感觉里,法国是世界上节日和休假最多的国家。我过去算过,法国人一年
      工作的日子不如休假的日子多。你不信?我算给你一一1 月1 日是新年,全世界都
      放假,法国也一样,放假1 天。3 月和4 月之间是复活节,宗教节日的日子也怪,
      每年的3 月22日和4 月25日之间,好像是3 月21日以后的第一个星期日,或者是3
      月21日以后,从月亮圆了算起,第一个星期日,星期一放假。5 月1 日全世界都一
      样,国际劳动节。5 月8 日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纪念日,放假1 天。5 月和6 月
      之间是耶稣升天节,为什么说在5 月和6 月之间呢?因为这个节日是跟着复活节来
      的,复活节的具体日子一年跟一年不一样,升天节就也定不下来——反正复活了以
      后才能升天,就定在复活节后第40天。然后是圣灵降临节,在复活节后的第七个星
      期日,星期一放假。7 月14日是法国国庆节,8 月15日是圣母升天节,11月1 日是
      万圣节,11月11日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纪念日,都放假1 天。12月25日全世界都
      一样,圣诞节。对了,还有贞德就义日,是5 月30日,也放假1 天。这就是整12天。
      每星期两天休息,一年就是96天。96天加 12 天,是108 天。在1997年以前,每年
      有5 个星期的带薪休假,这就是35天。108 天再加上35天,是143 天。每年还有12
      天的职业培训假,这就是155 天。1997年以后法国社会党上台,通过立法在全国实
      行每星期工作35个小时,按39个小时付工资的政策,相当于每年又增加了5 个星期
      的带薪休假,这又是35天。155 天再加上35天,是190 天。一年365 天,他法定的
      休假就达到190 天。这还不算完,法国人还嫌不够,又发明了一个‘搭桥’。如果
      法定假日与周末休息日只差一天,比如5 月8 日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纪念日是星期
      四,那末星期五就是‘桥’,与星期六、星期日搭上一块儿休息。一年搭上四五个
      ‘桥’是太平常的事了。”
      
        “真是个好地方!”我赞叹道。
      
        “孩子们更幸福,中小学都是九月初开学,十月底就是万圣节,放假两星期。
      紧接着圣诞节和新年到了,又是三周假期。然后是二月份放寒假,三周。四月份放
      春假,也是三周。再上几天学,就到了夏天大假期了。”
      
        “还有学习的时间吗?”我笑着问。
      
        “我也怀疑,可他们的孩子也不算笨。”老林说。
      
        “我看这法国人对夏天度假比欧洲任何一个国家都厉害,街上的咖啡馆都关了
      许多。”我说。
      
        “你算说对了,在法国人的心里,每年夏天的大假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按照
      法国劳动法的规定,5 周的带薪休假应该在每年的5 月1 日到10月30日之间。但百
      分之九十以上的法国人都选择阳光最充沛的七、八、九三个月去度假,上到经理总
      裁CEO ,下到贩夫走卒,都要在这个时候出去度假。每年一到这几个月,法国有百
      分之五十左右的企业都得关门停业。你说损失得有多大?法国人就这么懒!他去玩
      儿他的,咱们中国人不休息,咱们干。中国人的工厂都是满负荷,加班加点,等他
      们玩儿够了回来,咱们早把腰包赚得鼓鼓的了!”林海光乐呵呵地说。
      
        “法国人就是不明白事儿,总嫌中国偷渡客来得太多了,多有什么不好?拿最
      低的工资,干最苦最重的活儿,不要你们一分钱的社会福利。你们去度假了,中国
      偷渡客替你们干活儿,这简直就是双赢嘛!不比那些乱七八糟的阿拉伯人和懒得要
      命的非洲人好?至少不会没事儿就上街抢东西。”我气愤地说。
      
        “得洗脑,好好给法国人洗脑。”林海光同意我的见解。“中国偷渡客的好处
      还不止这些,客观上帮了法国政府很多忙。这法国人有一个最坏的毛病一一没事儿
      就罢工。谁想罢就罢,随便找一个理由就罢工。法国人自己说罢工对于他们就像吃
      饭一样正常,也有把罢工称为法国人一日的第四餐。说实话,我在欧洲呆了这么些
      年,真感到民主和人权其实不是什么好东西。用处只有一个一一给政府添乱,让政
      府什么事儿也办不成。和休假一样,罢工也是法国人的神圣权利。每年的九月份是
      法国罢工的高峰期,跟度假的高峰期一样,准得很。按理说你们都度假回来了,心
      也散了,野也撒了,该好好干活儿了。不成,兴许是没玩儿够,非让回来,心就烦,
      心烦就罢工一一你不让我好好玩儿,我也不给你好好干。找别扭,找理由。在咱们
      中国工人阶级看来,法国的工人阶级统统是无理取闹,鸡蛋里头挑骨头,指鹿为马,
      贪得无厌,近似厚颜无耻。我有时候真为法国资本家抱屈,也屡屡想向法国政府建
      言:甭怕我们党会赤化你们的工人,只要让他们来中国干上两年,让他们也尝尝下
      岗待业的滋味,让他们也领教领教社会主义国有企业董事长同志和总经理同志的威
      风,我保险他们从此就会脱胎换骨,改恶从善。从此就会把你们各级政府和各级领
      导人视若父母一般,到处歌颂你们的恩情,天天学习密特朗总统或者希拉克总统或
      者随便什么总统的重要讲话,有觉悟了的工人阶级的支持,我看谁还敢出来捣乱?
      不是我偏激,也不是我死了心要和法国人民为敌,是他们提出的罢工理由让我心里
      添堵!任何一个稍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会有这种感觉。什么理由?年年就那两条一一
      增加工资,减少劳动时间。还要增加工资?法国人的工资是中国的十几倍,可物价
      并不是很高。北京的服装店里,一件西装动不动就五六千块钱,你到巴黎的服装店
      看看,超过两千法郎一件的衣服很少。还要减少劳动时间?我看过一个资料,说法
      国人比已经懒得筋疼的英国人每年少工作两百个小时,比美国人少工作四百个小时
      ——还没跟日本人比呢!欧洲人自己说,在欧洲最理想的生活是住在英国——别看
      房子照中国暴发户的标准不算太好,可那儿毕竟是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各种社会福
      利都十分齐备;吃意大利饭——欧洲人认为马可勃罗从中国学了很多好菜,和意大
      利原来的菜一交融,中西合璧,最好吃;娶德国老婆——欧洲人里德国人最严谨,
      最守规矩,找个德国女人做老婆,戴绿帽子的风险要相对小一些;在法国工作——
      欧洲人都知道法国人散漫,工作不认真。而最不好的生活是住在意大利——意大利
      破破烂烂,国家相对也穷一些;吃英国饭——其实德国饭比英国饭要难吃得多,但
      因为它还有比吃饭更难以忍受的东西,就把最难吃的饭给了英国;娶法国女方人做
      老婆——法国人人都浪漫,女人比男人更胜一筹,经常浪漫得没了边儿。找个法国
      女人做老婆,随时都可能有绿帽子戴;在德国工作——德国人的严谨、认真、一丝
      不苟是全世界都出了名儿的,在德国工作,没个好。法国人自己也说,他们的公务
      员个个都是模范丈夫——不但上班迟到早退,而且在班儿上已经看完了当天所有的
      报纸,所以回家就有很多时间帮太太做家务。就这种工作态度,简直跟咱们差不多
      了,还有脸闹罢工?不光工人罢工,人人都罢工。最常见的是银行、邮电局、航空
      公司、铁路、地铁公司、公交公司的罢工,你要取钱,你要乘车乘机,急死你也没
      用。尤其是这个航空公司,国内航线罢罢就算了,国际航线也罢。我们经常要坐飞
      机飞来飞去,可没少让他们坑。而且他们不一块儿罢,飞行员罢完了技师罢,技师
      罢完了空中小姐罢,空中小姐罢完了地勤人员罢——有一拨儿罢工你就飞不了。连
      大学生嫌校园里的两台薯条机旧了,也要罢课。你说是不是欠揍?你们法国人罢吧,
      我们中国偷渡客永远不罢工。我们急法国政府所急,想法国政府所想,只给你们干
      活儿,不给你们添乱,还不领情儿?我也问过法国朋友,我说你们也不打算改一改
      不好好工作的坏毛病?就这么破罐儿破摔,一直懒下去?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们
      就是这么懒,还有三百多万人失业呢。要是都像你们中国偷渡客那么玩儿命干活儿,
      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丢饭碗呢?嘿!懒还有了理了!”
      
        我乐了,问:“在法国生活习惯吗?”
      
        “不习惯!”老林摇着头说,“没有一件事儿不让你添堵的,我有时候半夜睡
      不着就想,这他妈到底是个什么国家呀?怎么格外跟咱们不一样呢?就说周末周日
      吧,按道理这可是商家赚钱的好时候,在国内满大街都是人,见什么买什么。夜里
      在歌厅搂着小姐烂醉如泥,全是高消费。可在这儿,城里空空的,老百姓都跑乡下
      去了。商店也全部关门,从店员到老板,一齐往乡下跑。咱们中国人喝开水,他们
      一辈子也没喝过一口——就喝凉水。咱们要外衣盖住衬衣,他们就要衬衣长出外衣
      一大块,不露在外边不舒服。这是他们的事儿,爱怎么的怎么的。直接影响到咱们
      旅法中国人生活的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苛捐杂税太多,有些税简直是莫名其妙。
      我半年前买了台电视,就是家里那台。买回来三个月,国税局的单子到了,要交税。
      要在中国,你肯买东西消费,国家就高兴,没听说过买个电视机还得打税的。再说
      我这房子,我买下了,是我的私产。可我照样得交税,除了每年交地皮税不说,还
      要向我所住的区政府交居住税。别以为这是针对外国移民的,所有人都一样。还有
      一个全世界都罕见的税——财富税。财富税规定,凡是在法国居住的人,只要你的
      财富超过了66万美元,你就得交财富税,钱越多,税越重。中国都懂得让一部分人
      先富起来的道理,他法国人硬是不懂!逼得有钱的法国人四处乱跑,以前都往摩纳
      哥跑,现在不行了,法国政府跟摩纳哥政府签了协议,在摩纳哥居住的法国人一律
      按法国的标准向法国政府纳税。又开始往英国跑,往西班牙跑。收那么多税干什么
      呢?专门养活那些不想好好干活儿的懒汉。这样的国家怎么会发展?我真是弄不明
      白。”
      
        “这就是欧洲的社会主义,确实有些问题。”我说,“另一件事儿呢?”
      
        “在法国没有自由。”
      
        我以为听错了,“什么什么?在法国没有自由?你有没有搞错呀,法国可是自
      由、平等、博爱的老祖宗呀!”
      
        “你听我讲,”老林笑眯眯地说,“我在离巴黎不远的乡下还有一所小房子,
      就是法国人所谓度假用的别墅——我那时是用来关鸭子的。从买上那天开始,我每
      两个星期就得去一次,风雨无阻。不是去度假,是去割草。要是没去,草长高了,
      就会接到罚款单。你说我自己家花园里的草,碍别人什么事儿了?我就愿意让草长
      高,我就愿意不修剪,不行吗?还就是不行,没地儿说理去。法国人老嚷嚷说咱们
      中国没人权,在中国我家园子里的草想长多高就长多高,长到天上去算你有本事。
      巴黎跟所有的欧洲城市一样,大街上很少有公共厕所。有一回我在朋友那儿多喝了
      点茶,回来的路上想撒尿。我知道只有地铁站有厕所,就开车去了一个地铁站。可
      是找不到车位,一直转了有半个多小时才停下车。赶紧往地铁站跑,真有点憋不住
      了。一路上人很少,我想要是在咱们祖国一背过身就解决了,可在法国就不行。下
      地铁站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只狗,正大大方方痛痛快快地撇着腿儿对着一棵树在淋漓
      酣畅地尿,我心里那羡慕呀,真希望我就是那只狗!说起狗了,我再给你讲一件有
      关人不如狗的事儿一一我认识一对中国夫妇,两口子生意做得不错,挣了点钱。见
      很多法国人出来进去总带着条狗,觉得满是那么回事,便也弄了一条回来。养了半
      年多,生意不顺,心烦,就不想要这条狗了。两口子瞅了个星期天早晨,开车把狗
      扔到巴黎郊外的林子里了。谁知道过了几天这狗又回来了,后边还跟着一个在区政
      府里专门负责收容流浪狗的什么机构的工作人员,那工作人员问这狗是你们的吗?
      想说不是也不行呀——工作人员是狗给领来的,那狗见了分别几天的主人高兴的是
      又摇尾巴又打滚儿。便说是,几天前丢了。工作人员说我们替你收养了六天,每天
      都给它吃了什么东西,进行了哪些健康检查,总共花了多少法郎,把单据交给他们,
      说请你们在一周内把钱通过银行汇到区政府的账号上。两口子这个气呀!说真是活
      见鬼了,我自己的狗,我想怎么处理怎么处理,你管得着吗?我又没用你给我喂,
      是你自己要喂的,跟我要钱,你要得着吗?我来法国五年了,还没检查过身体呢,
      倒给我的狗检查了,也得让我出钱,这法国还有说理的地方吗?两口子根本没理这
      茬儿,把那工作人员一支应走,马上把狗带到车上又拉出去了。这回走得更远,心
      说我让你们再找麻烦。过了十几天,狗没回来,区政府的信来了一一你们的狗不是
      走失,是被你们遗弃的。我们现在决定不再把狗送还你们,但你们必须按年度提供
      狗的膳食费、圈舍费、医疗费和工作人员的费用,连同前次的费用七日内从银行汇
      至区政府账号。相当大的一笔钱。两口子这气呀,这都招谁惹谁了?不理他,爱怎
      么的怎么的。可谁想到第十天头儿上警察就来了,还带了一辆吊车。说区政府把他
      们两口子告了,告他们故意遗弃狗,拒不提供狗的生活费用。警察今天是奉命执行,
      把两口子的汽车用吊车吊走了,说要是掏钱就赶快掏,不掏就要拍卖汽车了。第二
      天乖乖儿去银行把钱汇了,然后把车开了回来。两口子商量了,到了一年赶紧申请
      把狗接回来一一在区政府住着开支太大。我说怕区政府不会给你们一一你们有遗弃
      的前科呀。那男的说我向区政府写个检讨,就说以前不孝顺,现在知道错了。接回
      来保证当爹养着,养老送终。在中国能有这样的事儿吗?我把狗肉炖了狗皮贴墙上
      那是我的自由!可是在这儿,就不行。”
      
        “国情不同。”我笑着说,“在咱们中国有随地吐痰甚至随地大小便的自由,
      有在公共场所大声喧哔的自由,有随便把狗杀了吃的自由。这样的自由在欧洲是绝
      对不会有的。咱们书归正传,我想知道在你认识的偷渡客里,有没有很成功的?我
      是指做正经生意,不是像你这样捞偏门的。”
      
        他眯着眼睛想了想,说:“1992年以前出来的,可以说基本上都不错,因为他
      们赶上了1997年若斯潘当总理后的那次大赦,黑在法国五年以上的中国非法移民差
      不多都获得了身份。有了身份就能当老板,不管大老板还是小老板,反正个个都是
      老板,千万富翁也有好几个。后来就不行了,一年比一年差。”
      
        “为什么呢?”我问。
      
        “很简单——偷渡客越来越多,法国这块大蛋糕就越来越小。几年前黑工的工
      资每月少也得在五千法郎左右,现在呢?两千多。以前由黑转白虽然也难,但总还
      有机会。现在不行了,像若斯潘当总理那年一下子就给了八万多非法移民法国身份
      的事儿,永远不会再有了。不管谁上台,没人提这事儿。可你要是一直黑在这儿,
      那就永无出头之日。有天大的本事也没用,没地儿施展。为什么叫黑工呢?法国政
      府有规定,只有取得了合法居留身份,才可以在法国工作。而你只要在法国工作,
      就享受法国的一切社会福利待遇,雇用你的老板就得为你上所有的税。老板当然不
      愿意给你上税了,所以你永远黑着他才高兴呢。我们那儿的人再傻,也没有打算在
      这儿黑一辈子的。都是奔着黑几年,弄到合法身份,开个小餐馆小商店,稳稳当当
      地赚钱过日子。不少人呆好几年了也拿不到身份,看看没希望,就偷渡到英国申请
      政治庇护去了。最近几年来的,恐怕更没希望了。越来越难,这是肯定的。”他说。
      
        “你当年出来的容易吗?”我问。
      
        林海光笑了,“怎么绕绕就绕到我身上来了?”
      
        “在布拉格那会儿忘了问你了,在巴黎补上。”我也笑着说。
      
        “我那时候已经不大容易了,但是比现在还是要好得多。我既无兄弟,也无姐
      妹,在我的家乡是非常少见的。我父亲解放前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做过军需一类的小
      官一一你知道,陈诚是我们老乡,所以有很多人都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干过。因为这
      事儿解放以后就一直挨整,受歧视。心情郁闷,就迷上了石雕,干这玩意儿用不着
      跟人打交道,是个修心养性的好活儿。原来也就是图个解闷儿,谁知他心灵,几年
      下来竟有了些名气。到文革时就坏了,说他的作品都是宣扬封资修的,加上当过反
      动军官的政治历史问题,没完没了地斗争,终于给斗死了。按说我应当早就出来,
      可是不行,还有个老娘需要照看。1990年老娘去世,那时我已经是村里的民办教师
      了,早已结婚生子。但我把媳妇往娘家一送,卖了房子,跟着蛇头就出来了。”他
      说。
      
        “怎么这么急呢?”我问。
      
        “我不会像我的许多同乡那样,没有目的的在西欧乱跑。我绝不会这样做。我
      必须在1991年到来之前进入西班牙,因为我得到了可靠的消息,西班牙国王胡安6
      1;卡洛斯一世决定在1991年大赦非法移民,只要是在1991年以前进入西班牙的外
      国人,不管你是合法进入的还是非法进入的,一律给予西班牙永久居留的身份。”
      
        “你的消息真够灵通的。在青田县的小村庄里,就能知道西班牙国王要干的事
      儿,还真神了!”我赞叹道。
      
        “信息时代没有地域的概念。”他说。
      
        “那你为什么又跑到捷克来了呢?有了西班牙身份,到哪儿不行?”我问。
      
        他微微一笑,说:“这又是我和家乡人的不同之处。他们只想往西欧跑,根本
      不考虑那里目前适合不适合你去,你去了会不会很快的有所发展。我不这样想,我
      首先想的是什么地方更有利于发展,发展才是硬道理嘛。当时我法国有一个好朋友,
      开着一间餐馆;捷克也有一个好朋友,是个蛇头一一林水清你应该认识的。”
      
        “林水清?你不就是跟他在一块儿住嘛。我听说他可是个大蛇头,现在在哪儿
      呢?”我问。
      
        “在荷兰,早就金盆洗手了。”林海光说:“他们两个人都要我去,我想了一
      下,选择了去布拉格给林水清做马仔,放弃了去巴黎跑堂。我渴望迅速富起来,富
      贵险中求。”
      
        “事实证明你的选择是正确的。”我说。
      
        “是啊,我当年如果不是来布拉格而是去了巴黎,最好的前景是如今成了一个
      小餐馆的老板。”他笑着说。
      
        “路上顺利吗?”我问。
      
        “没法儿顺利。一共七个人,都有护照,都是证卡不符,等于零。后来我没事
      总琢磨,这是什么人想出来的损招儿呀?你既发给我护照,就说明允许我离开中国,
      护照的第一页上又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请各国军政机关对持照人予以通行的
      便利和必要的协助,可你自己就不给你的公民通行的便利。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
      也说明你的人权状况就是不好嘛!”林海光气愤地说。
      
        “据说正在改,准备废除。”我说。
      
        “我也听说了,还不知道哪天能实行呢。”老林喝口茶,继续说。
      
        “我们七个人一一实际是八个人,有一个女的,带了一个刚刚一岁多的婴儿一
      一跟大部分偷渡客一样,我们也是从云南步行越过边境进入缅甸,然后又辗转来到
      泰国,从曼谷坐飞机来到山鹰之国阿尔巴尼亚。在曼谷也是呆了十几天,我们那时
      不像后来,我们都是先交钱的,所以从来不关着。爱去哪儿转去哪儿转,都让警察
      抓住才好呢,省的蛇头继续偷渡了。那会儿大家身上多少都有点钱,那几个人就天
      天往红灯区跑。我没心思去,那位抱孩子的少妇自然也不去,闲着没事,就聊天儿。
      她姓迟,叫迟小慧,那年才24岁。大眼睛,高鼻梁,白白嫩嫩,满漂亮的,身材也
      不错。我说你怎么抱着孩子往出跑呀?她眼圈儿红了,说要带孩子找他爸去。我问
      他爸在哪儿呢?她说在法国,是半年前偷渡走的。当时她刚结婚不久,本来也要一
      块儿走,但是怀孕了,丈夫让她先在家里把孩子生下来。说他一到巴黎就会打回电
      话的,但以后就再没有消息了。她着急,担心丈夫出了什么事。便东挪西凑了一笔
      钱,抱着儿子上路了。我问她巴黎有亲戚朋友吗?她摇摇头说一个也没有。我心里
      说那到哪儿去打听呀?真替她发愁,但嘴上还得安慰她,说没关系,到那儿找中国
      人打听。原先没说要走阿尔巴尼亚这条路,原先定的是走捷克,从捷克偷渡到德国,
      再从德国去法国一一他们都是去法国的,就我一个人去西班牙。但蛇头不管去西班
      牙的事,法国就是终点站。蛇头也奇怪,说你不好好的在巴黎呆着,去西班牙抽什
      么疯儿呀?我说也没事,去看看。他摇摇头,说我看你病得不轻了。我不能把底儿
      告诉他们呀,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蛇头说不能走原定路线了,德国现在对边境管得
      非常严,边防警察昼夜巡逻,头顶还有直升飞机盘旋,极为困难。现在决定改走阿
      尔巴尼亚,从阿尔巴尼亚进入意大利,再从意大利进入法国。这条线安全,可以说
      是万无一失。
      
        “没人关心走哪条路,只关心安全不安全。既然说走阿尔巴尼亚安全,那就走
      阿尔巴尼亚好了。在阿尔巴尼亚又呆了几天,是在靠近意大利的一个小镇子里,眼
      前就是亚得里亚海峡,海峡的那头就是意大利。蛇头找来一个在阿尔巴尼亚的中国
      人,也是做偷渡生意的。说这是老黄,明天夜里由老黄安排你们乘汽艇去意大利。
      我问那你呢?他说我一会儿就走,先去意大利安排接应你们。他有意大利身份,在
      欧洲畅通无阻。我多了个心眼儿,说万一我们要跟你散失了呢?你得给我个意大利
      的电话号码。他说不可能散失的,我还得带你们去法国呢。蛇头也姓林,叫林东鲁,
      一边说,一边就给我写下了他在意大利的电话号码。我们握手告别,说意大利见。
      
        “第二天中午,老黄开车领着两个阿尔巴尼亚人来了。告诉我们今天夜里走,
      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多余的东西一点都不能带,全部交给其中一个阿尔巴尼亚人,
      说他一会儿就要乘船去意大利,把东西都替我们带过去。又发给我们每人几个避孕
      套,我吃了一惊,问发这干什么?老黄笑着说你以为让你们在海上风流呢?把钱和
      手表或者其他什么贵重有用的东西装进去绑好,快到岸边的时候汽艇开不进去,你
      们得涉水。正说着呢,迟小慧的孩子醒了,哇哇的哭。迟小慧赶紧进里屋去看孩子。
      阿尔巴尼亚人愣了,就用阿尔巴尼亚语哇啦哇啦地跟老黄讲了一通。老黄说谁的孩
      子?迟小慧在里边儿说是我的。老黄就带着阿尔巴尼亚人进去了,迟小慧正给孩子
      喂奶呢,见他们进来赶快背转身。老黄说孩子你不能带,阿尔巴尼亚人说了,万一
      在意大利岸边他哭起来就完蛋了。黑夜里声音会传得很远的,到时候不光你被抓住,
      还连累了大家。再说了,有一段路要涉水的,你带着孩子也不方便。迟小慧急了,
      说孩子不能去我也不去了。老黄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刚才这个阿尔巴尼亚人说了,
      由他下午带孩子先过去,交给林先生,好不好?迟小慧想了想,问我们最晚什么时
      候能到意大利?老黄说明天天亮以前。迟小慧又问那这个阿尔巴尼亚人什么时候能
      见到林先生?老黄说下午四点左右。迟小慧说你等一下,我给林先生写一个条子。
      她伏案唰唰地写了一个条子,无非是告诉林东鲁孩子几点要喝水,几点要吃奶,求
      他给买一袋奶粉,她过去后必有重谢等等。把条子交给老黄,老黄看了一下,又交
      给了那个阿尔巴尼亚人。这时那孩子已经吃饱睡着了,老黄从迟小慧怀里抱过来,
      又对我们说把东西都快点儿放到车上。大家都把各自的行李箱和手提包之类的东西
      扔到了车上,老黄抱着孩子也上了车,走了。
      
        “半夜时分,老黄又开车来了,是一辆小型客货车,我们全挤了上去,就往海
      边开。阿尔巴尼亚人正在那儿等着呢,不远处的水里停着一艘汽艇。老黄第一个下
      了水,招呼我们快跟着下水上船。水倒不深,刚过了肚子。大家七手八脚地上了汽
      艇,迟小慧上不去,是我给拽上去的。还没坐稳,汽艇就开了,飞快。人多,大家
      都挤在一起。我挨着迟小慧,感觉到她冷得发抖。虽说是8 月份,但欧洲并不很热。
      特别是我们的衣服几乎都湿了,夜里在海上,汽艇又快,海风吹到身上真是冷。好
      在时间不算长,大约也就是一个小时左右吧,汽艇停了。只见远处的岸上有许多探
      照灯的光束在来回扫射,把岸边的礁石都照亮了。那阿尔巴尼亚人和老黄小声儿地
      争论着什么,好半天,大概是老黄被说服了,对我们小声儿说,汽艇不能再往前开
      了,岸上今天好像挺严。汽艇再往前开会被意大利警察听马达声的,他们就会出动
      巡逻艇来抓我们。我们只能在这里下水,有不会水的吗?大家谁都不吭声,迟小慧
      说她游得不好。老黄说我没问你游得好不好,是问你会不会?她说会一点。老黄说
      会一点就够了,反正你们也看到了,离海岸不远,不会超过一千米,林先生就在岸
      边等你们呢。现在准备下水,为了安全起见,一个地方只下一个人,这样不容易让
      意大利警察发现。谁先下?话音刚落,一个人已经跳到海里。汽艇迅速发动,绕了
      个圈子开走了。走了一两分钟,停住,下去一个人。再走,又走了一两分钟,再停
      下,又下去一个人。就剩我和迟小慧了,她说大哥,我跟你一块儿下。我点点头,
      说走吧,便跟她一齐跳到海里。嘿,你还别说,一跳到海里就不冷了——敢情海里
      比外边暖和。汽艇突突地开走了,墨黑的大海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游了十几米,
      看看左右都没有迟小慧,赶紧回头去找。见她正在后边吃力地游着,从她游泳的姿
      势看,真的是只会一点。我游到她身边,大声问:‘你怎么样?’她一边喘气一边
      说:‘你千万别扔下我。’我说怎么会呢?来,你在前边游,我在后边保护你。她
      点点头,满脸也不知道是泪花还是水花,奋力向前游去。我觉得时间已经不短了,
      怎么也应该游了五六百米,可为什么还不到岸呢?我抬头望望,竟连灯光也看不到
      了。我怀疑方向搞错了,紧划两下对迟小慧说你是不是把方向弄错了,怎么连岸上
      的探照灯也看不见了?迟小慧刚想说什么,突然一脸痛苦的表情,说不好了,我腿
      抽筋儿了!说着就往下沉,咕嘟咕嘟连喝了几口海水。我一把拽住她的头发把她拎
      出水面,她大口大口喘气,不停地说:‘救救我,救救我。’我说你放心,有我就
      有你。我把她夹在腋下,用侧泳的姿势继续往前游。也不知游了多长时间,就在我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时候,我的脚在绝望的下沉中碰到了坚硬的石头。”
      
        “到岸了?”我紧张的问。
      
        “我也是这样以为。”他苦笑着说:“我把迟小慧拖上来,放在一块礁石上。
      她的小腿已经伸不开了,腿肚子上拱起一个核桃般的大筋疙瘩。我用力给她揉,她
      疼得哇哇叫。我压低声音骂她:‘找死啊这么大声?’她不敢叫了,咬紧牙关忍着。
      过了一会儿,她说好多了。我让她试着伸伸腿,没问题了。她坐起来,满眼泪花地
      对我说:‘谢谢你救了我。’我说别说废话了,你呆着别动,我去找林东鲁,一会
      儿回来接你。她说我跟你一块儿去吧?我怕你们直接走了。我说你怎么心眼儿这么
      多呢?在海里我没把你扔下,上了岸我却要把你扔下?得,一块儿走吧。
      
        “东南西北都走遍了,出不去,全是水。知道坏了,肯定是游错了方向。心里
      急得要命,就埋怨她说你是怎么搞的?我在后面保护你,你倒好,把我领到这儿来
      了。她也急得直哭,问我这是哪儿呀?我说我怎么会知道!她又问我那该怎么办呀?
      我没好气地说:‘等死呗!’一听这话,她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说我的儿子
      怎么办呢?我的儿子怎么办呢?哭得我心烦,就说我求求你,别哭了行吗?到天亮
      咱们再想办法。
      
        “天慢慢亮了,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我们所处的这个地方——是几块巨大的
      礁石围拢而成的小岛,方圆不过几百平方米的样子。我也看到了意大利,离我们不
      过一千米多点。岸上的景物看得清清楚楚,到处都是警察,到处都停着警车。我赶
      紧叫迟小慧看,她吃惊地问:‘出什么事儿啦?’我懒得跟她废话,把她从礁石上
      拉下来,藏到对面看不见的地方,对她说:‘今天晚上你跟着我,咱们再往过游。’
      她点点头,又问:‘过去以后能不能找到林先生?’我说能,我有他在意大利的电
      话号码。她高兴了,说:‘那我就能找到我儿子了?’我说当然。
      
        “白天的时间可真难熬,有渴又饿又热。太阳直射到身上,连个躲避的地方也
      没有。不光要躲避太阳,还要躲避过往的船只,不能被发现。我俩钻到一个窄窄的
      石缝里,饿得受不了了,我就试着在石缝里摸索,看能不能摸一条鱼上来。谁想到
      没摸上鱼来,手指头倒被不知什么东西给钳住了,非常疼。我拽出手一看,手指头
      上竟然吊着一个大螃蟹!我高兴得要命,也顾不上疼了,赶紧把大螃蟹在礁石上摔
      死,扒开壳就吃。让迟小慧吃,她不吃。我说这是可以吃的,在家没吃过醉蟹吗?
      只不过是没有酒而已。她说她知道,只是不想吃。不吃拉倒,我乐得一个人大快朵
      颐。
      
        “但是渴就没有办法了,只能忍着。我试着喝了两口海水,又苦又涩,根本不
      能喝。渴的滋味,说实在的,比饿还难受。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我从腰里绑着的避孕套里取出手表,对迟小慧说:
      ‘咱们凌晨出发。去找块平一点的石头睡一觉吧,恢复恢复体力,得游一千米呢。’
      她说不用,别说一千米,一万米也游的过去。我说为什么?她说我儿子在岸上等着
      呢。我一笑,说把这茬儿给忘了,儿子就是发动机呀!她不睡,我当然更不会睡了。
      我很困,但是怕一觉睡过了头。我们俩并排趴在礁石上,观察着岸上的动静。奇怪
      的是,已经快夜里12点了,岸上的警察不但不撤,反而愈来愈多。警车闪着灯来来
      去去,无数探照灯的光柱把海岸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我俩眼睁睁地看了一夜,岸上的意大利警察真的一夜没消停。
      
        “没走成,我俩的心情都坏到极点。她惦记着她的儿子,揪心扯肺;我则发愁
      又一个赤日炎炎的白天怎么熬?没吃没喝,如果夜里意大利警察再不走呢?即便警
      察走了,我的体力能不能保证游上岸也是个问题。迟小慧目光迟滞,一脸愁云,她
      对我说她坚持不下去了,打算游泳上岸,警察抓住就抓住,无论如何也要把儿子找
      回来。‘我已经找不到丈夫了,不能再把孩子也丢了呀!’她说。
      
        “女人的思维方式都非常简单,我只好耐心地给她分析一一孩子在林东鲁手里,
      林东鲁怎么也不会把孩子给扔了。只有找到林东鲁,才能找到孩子。意大利警察能
      找到林东鲁吗?不可能的。林东鲁拼了命也不会让意大利警察找到,找到他就得坐
      牢。所以,你大白天游过去的结果只有一个:被独自遣返回中国,从此再也见不到
      你的儿子。
      
        “‘你愿意这样吗?’我问。
      
        “‘当然不愿意,那你说怎么办呢?’她问。
      
        “‘坚持到今天夜里。’我说。
      
        “‘要是今天夜里警察还在岸上不走呢?’她又问。
      
        “‘我跟你一块儿上岸,因为再呆一天恐怕我们自己也活不了了。’我回答。
      
        “‘恐怕也只能这样了。’她长叹一声,说:‘你不再摸摸看有没有螃蟹?’
      看来是饿急了。我也饿得厉害,便又下水在礁石缝里摸,还真又摸出一个来,更大。
      我把它在石头上摔死,撕开几块递给迟小慧,她接过去闻了闻,先把一小块放进嘴
      里试试,然后就大嚼起来。一个大螃蟹几乎都被她吃光了,我只吃了几条腿。吃完
      还问我:‘你说水里还会有吗?’我说你饭量不小呀!便又去摸。摸遍了石缝,一
      无所获。
      
        “到了中午的时候,我渴得实在受不了了,出现了严重的脱水现象,头晕,在
      大太阳底下却四肢发冷。我自己给自己试了试脉搏,很快。慢慢的,好像脑子也不
      大清楚了,恍恍惚惚的,不能集中精力。我仰面躺在礁石上,好像听见迟小慧在叫
      我,她就在身边,可声音却似乎很远很远。她问我怎么啦?我只说了一个字:‘渴。’
      便闭上眼睛,再也不想说话了。
      
        “我听到迟小慧好像在哭泣,又听见她说:‘张开嘴。’声音很远,也很微弱。
      我下意识地微微张开嘴,忽然感到嘴里注入了一股甜甜的、热热的甘泉,我迫不及
      待地一口一口咽下去,顿时感到舒服了许多。睁开眼一看,一只白嫩鼓胀的乳房就
      在我眼前,一只纤细的手正在一下一下地轻轻挤压,细细的洁白的乳汁不间断的射
      进我的嘴里。再往上看,是吊在一边的胸罩,是迟小慧爆了皮儿的嘴唇和一双含泪
      的眼睛。
      
        “我猛的坐起来,乳汁泚了一脸,也顾不上擦,一把把迟小慧搂在怀里,哭着
      说:‘你是在救我的命呀!’迟小慧像母亲对孩子一样拍拍我的背,说:‘行啦,
      行啦。挤不净,你吸吧。’说罢,她把乳头塞进我的嘴里。
      
        “很快,两个乳房都被我吸空了。我完全恢复了体力,感到神清气爽。这时我
      才想起了迟小慧也一直渴着,便问:‘你怎么办?’她红着脸一笑,说:‘不用你
      管。’见我还愣怔着,又说她一个手挤,一个手接着,也喝了一点。‘我早想给你
      喝了,可是找不到一个器皿。要不是看你快死过去了,谁能这么做?嗨,家乡人不
      总说吗,没出嫁的是金奶,出嫁了的是银奶,生了孩子的是狗奶——都狗奶了,不
      怕看了。’她说。
      
        “我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苦难中感受人的善良,在绝境里体味人
      的温暖,那感觉真是刻骨铭心。我在心里发誓:这辈子只要我能好,一定要让她富
      足安乐,衣食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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