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把他们安排在边陲镇一家很不错的宾馆——康泰大酒店住下,便拿着鸭子们
      的护照去找公安局的朋友,问他们能不能顺利出境。
      
        朋友看了看,还给我,说:“肯定不行。”
      
        我问:“为什么?”
      
        朋友说:“证卡不符。不光在这儿,在全国任何一个口岸也出不去。”
      
        我懵了。
      
        所谓证卡不符讲起来又是一段啰嗦话。在前边我已经讲过中国护照里有一张薄
      薄的小纸片儿——出境卡。世界范围内,只有中国有。当时中国政府有一个莫名其
      妙的规定:中国公民出境不仅需要有护照,护照上有所去国家驻华使馆的合法签证,
      还需要有出境卡。别看这纸片儿薄,却重于泰山!那上面写着你在领取护照时所持
      邀请信上国家的名字。出国一次,要领;出国回来再走,还要领。到哪儿领?门儿
      难进、事儿难办、话难听、脸儿难看的公安局。后来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合适了,就
      改成首次出国者必须持有出境卡,再次出国的就幸免了(现在人权状况日益改善,
      据说连首次出境也不要这捞什子了)。可这帮鸭子领取护照时的邀请信没有一个是
      蒙古的——去蒙古干什么?
      
        这可怎么办呢?
      
        我把这个情况告诉虾米易他们,一下子都急了,让我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解决。
      我在脑海里苦苦搜索昔日朋友的名字,突然,一张漂亮面孔出现在眼前。
      
        对,就找她!
      
        她叫莎仁高娃,女警察。警察学院的毕业生,当年的校花。曾在边防系统工作
      多年,后来调回了呼和浩特市公安局。我们过去挺熟的,但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先给呼和浩特市公安局打电话,说在一个分局呢。又给这个分局打电话,说在
      一个派出所呢。又给这个派出所打电话,说没上班儿,在家呢。问清家里的电话,
      又打,正是她接电话。
      
        “嗨,莎仁高娃,猜猜我是谁?”
      
        “老马?”
      
        “不是。”
      
        “二牛。”
      
        “不是。”
      
        “你是骆驼!”
      
        我皱皱眉,说:“你那儿多会儿改牲口圈了?我是田力!”
      
        “哎哟喂,怎么是你呀?你不出国了吗?”
      
        “出国就不兴回来了?我是专门回来找你的。可你倒好,把我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现在是心如刀搅,万念俱灰,只想最后见你一面,你能来吗?”
      
        “你就神经病吧!你在哪儿呢?我马上过去。”她问。
      
        “我在边陲镇呢。”我说。
      
        “边陲镇我怎么过去呀?你多会儿回来?”
      
        “我不回来了,我从这里直接上车回欧洲去。你当然能过来,而且你必须过来。
      你今天晚上上车,明天早晨我手持鲜花在站台上迎接你。顺便问一句,你是喜欢郁
      金香呢还是喜欢红玫瑰?”
      
        “喜欢你个大头鬼!你到底在哪儿呢?”
      
        “我真的在边陲镇,而且还真有一件事儿求你。”我说。
      
        “别逗了,你有什么事儿能求到我这小警察头上?”
      
        “这事儿还真就得求你,没法儿求公安厅长。你边陲镇边检熟吗?”我问。
      
        “什么事儿吧。”她说。
      
        “有几个人想出去,可就是出不去。”我说。
      
        虾米易和大象昌一看我全说出去了,而且对方还是警察,急出一头汗来,比划
      着让我不要讲。我烦了,干脆背过身去。
      
        “是通缉犯吗?”
      
        “保证不是。”
      
        “有前科吗?”
      
        “都是老实巴交的浙江农民,一辈子奉公守法,从来不知道派出所的大门儿朝
      哪儿开。”
      
        “我不熟,但我有个朋友熟,他刚从边检退役不久。我马上跟他联系一下,也
      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你在什么地方住?”
      
        我把宾馆的名字、房间号、电话号码都告诉了她。
      
        “行吗?”虾米易苦着脸问。
      
        “差不多吧。”我说。
      
        第二天一早,我在梦中被门铃声惊醒,穿着裤叉去开门。
      
        一身警服的莎仁高娃尖叫一声,说:“你能不能穿上裤子再开门?这里是中国!”
      
        赶紧穿好衣服,再次开门。莎仁高娃领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走了进来,给我
      介绍说:“朝鲁,我的朋友。”
      
        我知道这就是那位退役武警,急忙上前握手寒喧。
      
        “花儿呢?郁金香和红玫瑰都行。”莎仁高娃坐下说。
      
        她还像以前那样漂亮,只是稍稍丰满了一些。我说:“谁知道你今天就到呀,
      一会儿让人给你买去。”
      
        “得了吧你,你以为我还信呀?咱们有十年没见了吧?你怎么胖成这样?”她
      问。
      
        “你不知道,资本主义国家特坏,啤酒比水便宜,鸡蛋牛奶跟白给一样,猪蹄
      儿猪下水几乎不要钱,专门迫害咱们中国无产阶级。也怨咱自己不争气,一吃一个
      肉蛋!”
      
        “跟以前一样贫。”她笑嘻嘻地对朝鲁说。
      
        “怎么样,离婚了吗?也该离了。”我说。
      
        “离了也轮不上你!”
      
        瞎侃了一顿,我打电话把虾米易大象昌都叫了过来,然后把事情原委给他俩叙
      述了一遍,让他们想办法疏通关系。“太君钞票大大的有。”我指指虾米易。
      
        虾米易笑眯眯地点头。
      
        “走一个多少钱?”朝鲁问。
      
        “三千块怎么样?虾米易问。
      
        朝鲁点点头,又打了个哈欠。
      
        “先开个房休息一下。”我说。
      
        大象昌抓起电话说:“我来订房。”
      
        我们的队伍日见庞大,吃饭要开两桌才能坐下。问朝鲁什么时候能走?他只是
      一个劲儿地说别急,然后就不停地打电话,哇哇哇地讲蒙语。
      
        莎仁高娃只住了一夜就回去了,她得上班。虾米易给她买好火车票,又塞给她
      一叠人民币。她有点不好意思,看看我说:“这好吗?”
      
        我说:“乖乖儿拿上,走,我送你到车站。”
      
        她高兴地走了。
      
        可朝鲁还没动静,每天除了打电话就是吃饭喝酒去歌厅,还领回来一个白白净
      净的四川小姐同住——当然是虾米易付款。
      
        大家都心急火燎的。
      
        第三天早晨6 点钟,有人摁门铃。开门一看,是睡眼惺松的朝鲁。我说你有事
      怎么不打电话?他说不行,涉外宾馆里都有安全局的人在监听。让我通知虾米易他
      们,今天要走一拨儿。
      
        他上嘴唇的胡子上粘了一根四川小姐弯弯曲曲的阴毛,一说话就乱动,一出气
      也摇摇摆摆。我想提醒他拿掉,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便在肚子里想词儿,根本没听
      明白他说什么。
      
        “一会儿走五个人,听清楚了吗?”见我心不在焉,他不满意的又说了一遍。
      
        “听清楚了听清楚了,我马上去找老易。你不先洗把脸?”我说。
      
        “一会儿再说,你去找他们吧。”他说。
      
        我赶紧去敲虾米易他们的门,希望回来时那根毛已经不在了。
      
        遗憾得很,虾米易他们都在我的房间里坐下,那根毛还顽强地挺立在他的短胡
      茬儿上,摇曳生姿。
      
        大家都看到了,谁也不说。
      
        朝鲁严肃地说:“马上做准备,今天上午先走五个人。”
      
        “剩下那五个呢?”虾米易着急地问。
      
        朝鲁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说:“有一条必须告诉这些人,一年之内不准回中
      国。因为他们出境时虽然盖了出境章,但并没有在计算机里输入他们的名字——证
      卡不符嘛。计算机记录保存一年,在这一年时间里,不管他们从任何一个口岸进入
      中国,边检人员一敲计算机就出问题了。我们的行话叫‘漏检’,属于重大责任事
      故。当时谁值班,谁就要负责任,接受审查。最轻的处理是转业。所以,千万不能
      在一年内回国。”
      
        虾米易满口答应,说:“没问题,其实他们五年也回不了中国——没有弄到身
      份怎么回?回来就再出不去了嘛!”
      
        “那好,”朝鲁说:“9 点钟出发,由我的朋友带他们乘汽车去蒙古的扎门乌
      德,再把他们送上去乌兰巴托的火车。”
      
        “那五个呢?”我替虾米易问。
      
        “过两天,一次太多不行。”他说。
      
        我放心了。
      
        朝鲁说回去洗脸,走了。
      
        虾米易说:“好家伙,不知道跟那四川小姐怎么折腾的,把那地方的毛弄嘴上
      了。”
      
        大伙儿就叽叽呱呱地笑。
      
        “怎么眼都那么尖呢?”我笑着问。
      
        9 点整,五个鸭子在宾馆门口上了三轮车。虾米易给他们每人一个纸条儿,上
      面写着在乌兰巴托要住的饭店及联系方式。一个戴墨镜的汉子跟朝鲁招招手,领着
      一串三轮车去了。
      
        我们在宾馆房间里等电话,朝鲁说他们到了扎门乌德就会来电话的。国际列车
      应该在中午1 点钟到,大致会在这个时间来电话。
      
        果然,1 点30分,朝鲁接到了电话,哇哇的一通蒙语后,说:“全部过去了,
      已经上了国际列车。”
      
        虾米易急问:“我能不能跟他们随便哪个人讲一句话?”
      
        朝鲁轻蔑地一笑,说:“你还信不过我呀?”不等虾米易解释,又哇哇的跟对
      方说了几句,把手机递给虾米易。
      
        虾米易开口就是家乡话,我照例听不懂。只是看他眉开眼笑的样子,知道他非
      常满意。
      
        “很好。”他把电话还给朝鲁,“你那朋友很负责的,一直把他们送到火车上。”
      
        “你以为他是对你们负责呀?他是对自己负责!一旦出个什么闪失,干系大了
      去了。”朝鲁说。
      
        大家都笑了。
      
        “老田,……”朝鲁看着我,眼睛直直的。
      
        我明白他的眼睛为什么直,便对虾米易说:“还愣什么?快给人家拿钱呀?”
      
        虾米易嗫嚅道:“不等全过去了一块儿付?”他是怕剩下的走不了。
      
        朝鲁登时就把脸放下来了,说:“耍赖?”
      
        大象昌赶紧站起来,说:“哪有的事,哪有的事,走走走,我们去取钱。”
      
        几个人便又一起去了虾米易的房间。
      
        按事先讲好的,走一个人3000,朝鲁收了15000 块钱,眉眼都是笑。
      
        送走了五个鸭子,大家都挺高兴,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似的,中午又开始
      大喝起来。我对朝鲁说:“这只不过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革命尚未成功,同
      志仍须努力。”他拍拍胸脯说明白,都包在我身上。
      
        几杯下肚,大象昌开始给朝鲁讲荷兰那两口大锅。
      
        过了两天,剩下那五个也走了。十个人全部安抵乌兰巴托,我们也打道回呼和
      浩特。
      
        虾米易一天给布拉格打一个电话,让那姓杨的赶紧去乌兰巴托,因为签证时间
      有限。再说了,每拖一天都是在花他的钱呀!
      
        头一次打,姓杨的是在赌场,说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去定机票。
      
        第二次打,姓杨的是在妓院,说已经定好了第二天飞乌兰巴托的机票。
      
        虾米易把一张小脸儿笑得稀烂。
      
        紧接着就音信全无,手机也关了。虾米易急得嘴唇上起了个大泡,明溜溜儿的。
      
        眼瞅着虾米易的脸一天比一天绿。
      
        又过了几天,电话终于通了。原来那姓杨的那天夜里一出妓院就被仇家雇打手
      放倒了,如今还在医院里躺着,头上缠着纱布,一条腿吊得老高。
      
        虾米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象昌也一脸肃穆,好像同时死了娘。
      
        终于有一天,他接到了十个鸭子从北京打来的电话:他们等不到接应的人,签
      证期限已到,只得飞回北京。
      
        好半天,虾米易才气若游丝地开了口:“老田,你算算我这次赔了多少钱?给
      了那边两万美金,给了朝鲁三万人民币,这就是二十万。蒙古签证花了两三万,这
      十个家伙坐飞机去北京,还有这么些日子人吃马嚼,开销大了!对了,还没算要给
      你田老板的钱呢,你说我要赔多少?”
      
        他双手抱住小小的脑袋,不说话了。
      
        干蛇头也真不易,我挺同情他,便说:“老易,我的钱就不要了。”
      
        虾米易抬起头,说:“那怎么能行?不是你出的问题,是我老易无能,钱一定
      要给。我老易是说话算数的,否则以后谁还会帮我做事?”
      
        我说:“得了吧你,赔成这样了还给我钱?真是瘦驴拉硬屎,等你赚了再说吧。”
      
        虾米易还不干,大象昌出来说话了,“老易,人家田老板够意思,你就别那个
      了。”转头又对我说:“人都有背的时候,我刚到荷兰那会儿,两口这么大的锅…
      …”
      
        虾米易打断他对那两口大锅的深情回忆,说:“那好,田老板,先记到我账上。
      你放心,我老易绝对够朋友。”
      
        刚消停下来,正准备出去吃饭呢,朝鲁把电话打过来了,找着虾米易就骂,汉
      语里夹杂着蒙语。
      
        原来,那十个鸭子回到北京,北京边检在计算机里一查,全部没有从边陲镇口
      岸出关的记录。
      
        一个电话打过来,朝鲁的朋友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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