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高三时, 教我们语文的是一位老先生张薄。张先生在我们学校是一个传奇人物。
      他平时不多言语,让人十分敬畏。有一次铁路局的一位领导来我们学校视察工作,
      找老教师座谈,张老师也去了。这位领导认出张老师当年曾救过他的命, 这故事颇
      有点像阿庆嫂救胡司令。这位领导被敌人追捕,无意中进了张老师的院子,张老师
      把这位领导藏起来,这位领导才活下来。张老师从未讲过这件事,这位领导讲了这
      件事以后,张老师马上成了一个传奇人物。不久张老师就在这位领导的关怀下入了
      党(当年入党是十分难的一件事,尤其对张老师这样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 。张
      老师读私塾出身,古文底子极好,尤其佩服桐城派的文章,在课堂上为我们念古文
      时总让人联想起三味书屋的寿镜吾老先生,同学们私下里称他为镜吾先生。
      
          经过谢老师的指点, 自己觉得作文有了进步,除了作文外,自己又拟题写了十
      几篇文章。借着仍然是语文课代表的方便,我请张老师给我看看这些文章,并请按
      他的标准,为每篇文章打个分。过了一周左右,张老师叫我去,没说什么,只是把
      那些文章交还给我,回来打开一看,都是60分左右,最低的有55分,最高的不过65
      分。这大概就是勉强及格的水平。这对我又是一次打击,看来作文水平还差的很远。
      革命仍未成功,同志还须努力。但向哪个方向努力,自己并不明白,尽管当时我们
      颇怕张老师,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请教。
      
          其实张老师表面看来严厉、呆板,实际上极为和善。我去请教他,他先问我背
      过《古文观止》没有。我说,高一时计老师让我读,我看过一些。他说,光看不行,
      要背。他当时点了一篇(忘记篇名了)让我背,我背不出来。他就点了十几篇(记
      得以唐宋八大家的文章为主)让我背,背好了再来找他。年轻时我记性较好,背这
      些文章不算难事,一周后就完成了任务。再去找张老师,他让我背一篇,我背了一
      半,他就让我停下了,意思是知道我能背了,不用再考了。他告诉我,要写好文章,
      首先要背一些好文章,今人写的好文章不多,还是要背古人的好文章。背多了,自
      己写起来才能得心应手。这就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意思,写
      诗如此,写文章也如此。他又说,你的文章能把事情讲清楚,也有条理,但有两个
      问题,一是太呆板、平淡,读来无味,像中规中矩的八股文,这样写下去,不叫文
      章; 二是文字欠精练,语句罗嗦,还有点华而不实。写好文章还要从背《古文观止
      》开始。
      
          高三时作文的重点放在论说文与夹叙夹议文上,作文课是两周写一篇,我为自
      己定的任务是再多写一篇,即每周写一篇。天天早上用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早自
      习)背《古文观止》,写作文时反复打腹稿,写好后一次次地改,尤其是在文字上
      力求通俗、简洁、流畅,郭老师那里学来的写法不管用了。那时高考压力远没有现
      在这么大,我们几个爱写作的同学在班内还办了一份板报,我还担任学校办的“铁
      中文艺”主编,大家也在一起互相修改作文。尽管高三时功课不少,又面临高考,
      但这些事一直到高考前3 个月才停止。
      
          张老师和所有老师一样,对我这样好学的弟子很喜欢,经常给我一句句改作文。
      写得好的地方,他画些圈;写得不好的,他画一条横线, 然后写一个“! ”或“?”
      ,让我自己想为什么写得不好,如何改。有时一篇作文要改许多次。在张老师的指导
      下,我觉得自己的写作能力有所提高。在高三语文课结束时,最后一篇作文题目是
      “我的理想”。当时我特别想当记者,于是情文并茂地写了一篇作文,发下来后居
      然得了90分,据说这是张老师这些年教学中给的最高分,平时我们能在张老师手下
      得80分就极高兴了。这次我得了90分,张老师又把我这篇作文作为范文,在各班传
      阅。许多同学在若干年后还称赞我那篇文章好,可惜记者的理想并没有实现。由于
      对写作文的兴趣日益浓厚,高考时报了文科。
      
          上大学之后,我们还学过一学期写作课。每两周一单元, 一次讲范文,一次写
      作。这时我不用花多大功夫,几乎每次都是“优”。不同的老师教写作课,对我的
      作文都评分不低。其中一位老师问到我中学语文课的学习情况,我把几个老师教我
      写作文的情况说了,他感慨地说,你碰到了好老师,以后你会知道,这是一生的幸
      事。今天我对这句话记忆犹新,而且深深感谢我的中学老师。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每位语文老师对我写作水平的提高都有不可替代的影响。
      计老师的当头一棒使我重视写作,郭老师的情文并茂在当时写命题作文时有局限性,
      但今天仍十分重要,谢老师对基本功的强调是我一生写作的基础,张老师则是在此
      基础上的提高。而且,当年我的这些老师都是真正诲人不倦,不仅是我的作文,我
      们每个人的作文都改得极为认真,写作有困难者,老师叫去“单兵训练”是常有的
      事。那时老师除了教我们之外,心无二用。我上高中时还是中国三年困难时期,但
      生活的困难,甚至吃不饱,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对教学的认真和负责。他们的这种精
      神至今仍激励着我。如今我也是教师了,但与他们相比,我感到汗颜。
      
          中学作文以命题作文为主,这当然会束缚学生的思维。按我们传统的思维方式,
      学生所写的并不全是心里话, 这些当然都会不利于学生创造性思维的发展。但我总
      认为,一个人写作的基本功还是要这样训练, 写作基础打好了,以后才会有留名青
      史的大作。这点写作基础是要下大功夫的。
      
          此外,我从自己的经历中感到, 写好文章的功底是阅读,不读破万卷书是难写
      出好文章的。尤其在中小学时背一点古诗、古文和经典文章,对写作是极有益的。
      过去的教育以让小孩子背四书五经为主,并非没有道理。当然, 在网络时代,这一
      套也许吃不开了,但万丈高楼只能平地起, 从小读书写作,打下写文章的基础,以
      后会受益无穷。
      
          愿以此与年轻人共勉。
      
          列车上挨批记——读书经历之二
      
          “文革”中全国都是大批判的战场,十亿人民个个都是批判家。没想到,我由
      于读一本书居然在列车上受到了批判。
      
          那是1969年寒假,我从东北林场回北京探亲。临行前向同事小马借了一本美国
      作家德莱塞的书(是《金融家》还是《镀金时代》, 记不清了),准备在火车上看。
      
      
      
          当时的火车拥挤不堪,与现在春运期间差不多。我上车后几乎无立足之地, 与
      我同上来的一位解放军军官对我说: “咱们在长春就下,长春站优待军人,我给咱
      们弄两个座。”长春下车后,他拿我们俩的票到军人窗口办好了下午到北京的车,
      当然有座。我到长春一个朋友家看望,饭后顺利上了车。
      
          这是一个军人专用车箱,除我以外,全是军人,但每人都有座,舒服得很。与
      周边军人寒暄几句后,有人在望风景,有人在打盹,我拿出了德莱塞的书看。
      
          正当我看得入迷时, 突然有人把书抢走了,我抬头一看, 是长得还不错的年轻
      女列车员。还没等我张嘴,她就厉声问我:“你看的什么封资修书?”我忙介绍,
      “我看的书是美国共产党员作家德莱塞写的,是批判资本主义腐朽的……”没等我
      说完,她翻出一张有盛装美女参加舞会的插图, 质问我: “有这样黄色的图画, 能
      是好书吗?美国共产党, 你是唬我吧?就是美国有共产党, 也是修正主义! ”我急
      了, 与她辩论, 说“毛主席还有美国共产党朋友呢?”这小丫头,别看模样不错,
      说话挺厉害,有点“东北虎”风范。她马上驳我,“毛主席的美国朋友我知道,是
      斯诺,不是你的这个什么德莱塞。这本书一定要没收,你要不给,下车我把你和书
      交给北京站派出所,让专政机关处理你。”她又告我,“前几天也有一个人带了几
      本封资修的书,我们要没收,他说什么也不交,到站后交给车站派出所一查,原来
      是个地主狗崽子。阶级本性不改,被专政了。你要向他学?”我看着旁边,希望有
      个人主持正义帮我说话,但包括给我签车票的军官在内都不吭声。
      
          我一看有点“失道寡助”了,但还不甘心,嘴不敢硬了,就求她,“这是我借
      别人的书, 没收了回去不好交代”。我还让她看了看书上写的名字和我的工作证,
      证明这一点。她说,“这好办,我们撕一半,你把另一半给他,让他也别看这种封
      资修的书”。我一想,我看了差不多一半了,让她把前一半拿走算了,还能看完。
      因此, 我准备撕下前半本给她。没想到她比我聪明,早看出我的“狼子野心”是接
      着看完。她说,“别想美事,一半是从中间横着切一大半”。我一听,碰见这么聪
      明的姑娘真没治了。她还不饶我,告诉我:“我们还要让你自己愿意交,要是不交,
      现在马上开批判会,下车后连你交给派出所。”
      
          她正严厉地指责我,列车长过来了,问出了什么事?她把我的“罪行”汇报了,
      然后要求列车长把乘警叫来处理我。我一听要动用无产阶级专政力量,也有点毛了。
      列车长年长一些,看来并不想把事闹大,对她说,“算了,他把书交了就算了”。
      又对我说, “出门带这种书干什么,不是找麻烦吗?”听他的口气还是善意的。我
      就此顺杆往下爬,同意交书, 连半本书也不要了。
      
          一切都结束了,我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晚饭后听“新闻联播”。当广播结束
      时,那个女批判手又来了。她搞过“三敬三祝”, 念完语录之后大声说:“解放军
      同志们,今天就在我们车厢里,还有人看封资修的书,这说明阶级斗争还是激烈的。
      这个人看来还年轻, 但中封资修的毒不少。今天晚上我们的批判会就以这件事为例,
      批判刘少奇之流的阶级斗争熄灭论。”我一听坏了,把我当批判对象了,这解放军
      要发动起来,我岂不陷入人民军队的汪洋大海了?岂不有灭顶之灾吗?事已至此,
      我也没办法,只好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浇的架式,准备迎接“革命洗礼”。
      
          没想到车厢里分外静,没有一个人发言,大家都是呆坐着听她的。她一看批判
      不起来,又不敢说解放军的不对。只好一遍遍发动群众,她还点附近一些人发言,
      谁都是摇摇头。她一看没办法,先自己批了一通,然后让我们分小组(对面坐的人
      是一组)批判。她走到我们这里,告诉大家: “事情发生在你们这里,你们要好好
      帮助他,他还不是阶级敌人, 但事情是严重的,我看,让他先做个深刻检讨, 挖挖
      根源, 然后大家帮他分析。”我只说了一句,“我不该看这种书……”。正在这时
      ,列车长出来把她叫回去,说有事。这下又把我救了。这小丫头一走,当然更没人发
      言,我也不检讨了。过了一会,她没回来,一场批判会就在无言之中结束了。经过
      这一下折腾,大家连说句话的兴趣都没有,睡觉了。这一夜我也没睡好,真怕那丫
      头又来什么“幺娥子”( 东北话“坏主意”) 。第二天起来,快到北京了,我们在
      她带领下做完“三敬三祝”, 不久就下车了。临下车时我向那位解放军道谢,他只
      说了一句:“这年头, 什么地方都要小心。”
      
          事情过去30多年了,当年的那个小丫头现在也该当奶奶了。也许她早忘了这件
      事,但每当我看到书架上的德莱塞的书时,不免又想起这一场闹剧。小马的书仍然
      没还上,好在当时他就没把这当回事。
      
          “文革”中购书记——读书经历之三   
      
          现在的书刊市场真繁荣,面对许多装帧精美,内容诱人的书,真不知道该买什
      么。走到书店信手买几册自己中意的书,拿回来慢慢欣赏,真是最大的幸福。每当
      这时,我又会想起“文革”中买书之难。正如一首歌中唱的“我有钱时没时间去桂
      林,有时间时又没钱去桂林”, 那时买书也是有钱时没书可买,有书了又无钱可买。
      但越是买书难,买到的书越是珍贵,买书的回忆也格外甜蜜。买《法国革命史》记
      
          从小学到大学,“革命”是我们心中最崇高的词汇。“文革”开始时, 我仍对
      这场革命充满了向往与神秘感,觉得这一定是一场可与法国大革命同样有历史意义
      的革命。法国大革命是什么样?其实我们也并不清楚。正在这时, 我在海淀新华书
      店看到一本《法国革命史》。
      
          法国学者马迪厄的《法国革命史》, 我是久闻其名,但没读过。这本书由北大
      历史系杨人教授译, 商务印书馆出版, 精装本, 看上去极漂亮,定价不到2 元钱。
      一见此书,我立生爱意,想买下来。可惜拿出钱包来,内中只有不到一元的零票,
      不够买这本书,只好放回。
      
          回来以后朝思暮想的就是这本书,又不好意思找同学借钱,只好作罢。偶尔去
      书店时, 还看它一眼,或拿出来翻一翻。过了不久我们义务献血,说是义务献血,
      实际上可以吃半个月营养灶,还发20元补贴。那时, 这20元可是一大笔财富。拿到
      这笔钱后, 第一件事就是奔书店去买我心仪已久的《法国革命史》。可惜书已经没
      了,不知谁捷足先登买走了。我懊悔极了,一再央求售货员帮我再找一本。售货员
      看我那迫切的样子,也很同情。她在书架和下面的书柜找了半天没找到,又到库房
      去找。过一会她出来告我,库里也没有了。看到我失望的样子,她说,她到其他书
      店帮我找找,让我过几天再来。不几天后,革命风暴来临,书店几乎只剩下马列和
      毛主席的书了。我买《法国革命史》的愿望落了空。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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