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郭泰和申屠蟠的退出,并非出于胆怯,而是一种更大胆的抗议。本朝的士人皆
      是儒学的信徒。凡是坚信这一学说的君子们,都把自己的进退出处与两个根本问题
      联系在一起。一是由孔子、孟子一脉相传的精神,或者叫做“道”,这是最高的政
      治和文化理想。按照这个理想,世界的最佳状态是由圣人统治的太平治世。圣人,
      首先是一位具备理想人格的导师与先知,其次才是具备推行仁政能力的帝王。这套
      学说又被概括为“内圣外王”四个字。第二,便是现实的,由列祖列宗构成政治秩
      序,或者叫做“势”。势是实现道的途径,道是势的目的。如果用一个玄学的概念
      来解释的话,就是:道为体,势为用。作为一个追求圣人和仁政的君子,他出仕的
      目的,不应该是求得俸禄,而是将自己侍奉的帝王,由外王引导到内圣的境界。倘
      若列祖列宗不争气,倘若势妨碍了道,君子只得回到道的怀抱。一个天下瞩目的名
      士,如果能够抛弃出仕,选择清贫与隐逸,就是在勇敢地宣布:帝国已经失去了道
      义上的根据。
      
          郭泰选择了一个深秋晴朗的日子。走的时候,太学为之一空。出了北门,便看
      到了李校尉和上百辆的车驾,京师的衣冠大儒们几乎都到了。李校尉携住郭泰的手,
      将他拉上自己的车子。大家簇拥着他俩向西北行去。
      
          经过北邙山的时候,秋风萧瑟,放眼望去,草木凋零,坟墓逶迤成片。忽然,
      送行的队伍中,响起了高亢而悲怆的歌声: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古柏摧为
      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人们来到黄河岸边,停在一处长着大槐树的高坂下,随行的仆从们忙着布置好
      几案和酒食。入席之后,郭泰和大家说了些道别和勉励的话语。几巡酒下去,席中
      唏嘘感慨之声纷起。郭泰听着身边黄河的惊涛骇浪,遥望秋水长天,北雁南飞,孤
      寂与怆凉,充满胸臆之间。他对大家说道:“时值今日,感激诸君厚意。郭泰无以
      言语,请援琴作歌,与诸君别。”
      
          激扬的琴声伴着郭泰深沉的歌声而起,几个已有醉意的太学生也随之起舞: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
      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
      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宴罢,李校尉让大家止步,自己又与郭泰共乘一车,上了高坂,驶向渡口。大
      家引领望之,有人感叹道:“眇若松乔之在霄汉啊! ”
      
          申屠蟠也与大家道了别,不过他与郭泰相反,往东南而去。从此,他便绝迹于
      淮水流域的梁国砀山之中,筑草屋于大桑树下,终生不出,全其高志,年七十二而
      逝。
      
          郭泰的离去,给李膺等清流士大夫们带来了更大的悲愤,由于是已经出仕之人,
      他们的人格就不允许他们作出像郭泰、申屠蟠之类的处士们的选择。他只有拿出整
      个性命,去为历史负重,作荒漠中的呼喊,作壮烈的牺牲。
      
          李校尉又接手了一桩案子。案发地点,乃是河内郡。
      
          张成,河内人,是个术士。他的特长是风角之占,也就是通过对季节更换时的
      风向观察,来推断人事的吉凶。不过,他是个有名的术士,因为他用这套小把戏结
      交了中官们,又通过中官给天子占过几次,因而被人奉为神明。大凡昏聩的上层人
      物,皆喜结交具有特异功能的人,因为古人有言:“国之将兴,听于民;国之将亡,
      听于神。”
      
          延熹九年(166) 春风初起的时节,张成在一个甲寅日,感到风刮得很高,并吹
      响了柳枝。他知道,按占法,这预示着朝廷要大赦天下了。他想起儿子有个仇人,
      便告诉儿子这一征兆,让他放心大胆地杀了仇家。
      
          明目张胆的杀人案发生后,杀人犯从容自若地进了李校尉的监狱。七天之后,
      他父亲的预言应验了。说句真话,如果没有他父亲的原因,李校尉或许就按朝廷的
      诏令办了。可这次,当他被叫到大堂之上,得意洋洋地准备聆听大赦令的时候,一
      见到李校尉那张脸,他就立刻明白:父亲的预言失灵了。
      
          张成聪明反被聪明误,丧子之痛,让他气得快要疯了。他一连多日地奔走于宦
      官的门庭。最后,由他的一位在朝中做官的弟子牢修,向天子上了一封诬告信,声
      称:“司隶校尉李膺等,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
      朝廷,疑乱风俗。不遵朝廷诏令,滥杀已赦之民。”
      
          天子的身体已被酒色搞得一塌糊涂,脾气也随之坏得厉害。他再也架不住中官
      等人的劝说,年轻而苍白的脸气成了青色,震怒之下,他让中书起草诏令,在京畿
      和各个郡国收捕这些“共为部党”的“党人”。可是,诏书又被退了回来,因为针
      对全国的诏令,必须经过太尉、司空和司徒三公的平署签字,才能公布天下。而当
      时的太尉正是陈蕃。
      
          刚刚摆脱大将军控制的年轻天子,又受到帝国官僚体制中公文发行条例的掣肘,
      孝桓皇帝在盛怒之余,立刻发出了一道可以绕开官僚们的诏令,即一道直接针对非
      常事件的诏令:立即收捕李膺等人。
      
          具体的执行者是中常侍王甫。李膺等人入狱后不久,一批涉及到二百多个党人
      的全国通缉令就发出了,其中的首犯是太仆杜密、御史中丞陈翔、太丘长陈蹇、冀
      州功曹范滂等。鉴于其中的一些人听到风声后已经逃窜,故而通缉令中都附有很高
      的悬赏。传递通缉令的驿马和捕快的飞骑从京师出发,向帝国的各个方向扬起恐怖
      的烟尘。
      
      
      
          不过,有些知名党人的脾气,古怪得使那些想靠这笔赏金发点财的家伙大失所
      望。陈寔一听到通缉令中有自己的名字,竟像一位士兵听到号角一样激动地说:
      “我不入狱,众人无所依靠。”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古印度那位伟大的圣人释迦牟
      尼所说的名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还没有在中土流传。陈寔镇定地去了
      北寺狱。
      
          范滂也属于这类不知好歹的家伙,他刚进号子的时候,狱吏对他说:“范大人,
      看见过道顶头那个小神龛了吗? ”
      
          “嗯,看见了。”
      
          “那是狱神皋陶,乃上古帝尧时的司法大臣。大凡进了号子的人,一定要先祭
      上一祭,以保佑自己少受牢狱之苦。大人,您不想祭拜吗? ”
      
          “你可知,皋陶乃古之正直之臣,知我范滂无罪,他会在上帝面前审理此案。
      倘我真的有罪,祭他又有何用? ”
      
          从此,北寺狱的狱神就无法享受人间的烟火了,因为一旦有犯人要祭皋陶,那
      位狱吏就会将范大人的话复述一遍。
      
          这几位的入狱,又忙坏了太尉陈蕃,几乎每天他都在面君进谏,可每天,天子
      那张年轻而病态、冷漠而迷惘的脸,都让他失望和心痛。他也知道,天子对自己够
      有耐心的了,换了别人,不是罚做苦役,就是丢了脑袋。他更知道,自己的进谏毫
      无效果,作为帝国的重臣,他现在能做的,就仅仅是进谏不已罢了,因为只要帝国
      的朝廷中还存在着这种正义的行为,天下人就不至于对帝国完全失望。
      
          很快,天子对他的进谏感到厌烦了,一道诏策下来,说陈蕃向朝廷举荐人才不
      当,罢官免职。
      
          陈蕃的免职,使朝中无人再敢为党人讲话。
      
          搜捕在全国展开,各郡国陆续开出了本地的党人或与党人牵连者的名单。由于
      帝国中央下达了硬性的任务,分派了各地的大致名额,加之各地中官势力的努力和
      政治派别利用此事整人,帝国的党人竟达七八百之多。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是帝
      国的精英分子。
      
          平原相史弼这几天一连收到驿马送来的加急文书,内容都是一个:责问他为何
      不将本郡的党人名单上报中央? 接着,中央来了宦官使者,将自己的属下们拿到馆
      驿中去拷打,让交出党人。史弼忍耐不住,跑到中官下榻的地方问个究竟。那位使
      者沉着脸问他:“天子下诏捕捉党人,旨意坚决。青州有六郡,五郡有党人,请问
      史大人,您有什么本事,竟将平原郡治理得连一个党人都没有? ”
      
          史弼答道:“先王治理天下,划界分境,水土各异,风俗不同。他郡自有党人,
      本郡惟独没有,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如果一定要禀承上司的意图,谄害善良,
      滥施刑罚,以逞非理,那么平原郡内,家家户户皆可指为党人。如果朝廷非要我如
      此,在下惟有一死而已。”
      
          中官被史弼的狡辩弄得愤怒不已,下令黄门骑士将史弼和他的僚属们悉数押进
      槛车,带往京师。
      
          有像史弼那样隐藏党人的,还有自愿做党人的。
      
          帝国的度辽将军皇甫规,派自己的马弁送了一份书信到天子那里,声言自己曾
      举荐张奂,这纯属结党的行为。而且,太学生们曾为自己上书请愿,因为自己是个
      党人,请天子以党人之罪给予处置。
      
          天子一笑了之,他知道这个老家伙是吃饱了撑得慌,故意来搅浑水。
      
          太学生贾彪,此时任帝国豫州新息长。他是个崇尚道德、个性很慷慨的人。新
      息这个地方穷得要命,老百姓生子便杀,因为无法养活。他到任的那天,手下官吏
      呈上来两桩案子:城南有盗贼杀人,城北有母亲杀婴。属下让贾大人先去办城南的
      案子,可贾大人却说:“贼寇害人,此则常理。母子相残,逆天违道。”
      
          没想到的是,他的举动一石二鸟,竟把城南的盗贼感动了,纷纷面缚自首。数
      年以来,新息人口增加了数千,男孩的名字都叫贾儿,女孩的名字都叫贾女。
      
          党人的事件发生后,他一直在注视着动向。陈蕃罢免的消息传来,他坐不住了,
      对自己的同志说:“吾不西行,大祸不解。”
      
          贾彪进入洛阳时,已是次年。天子的身体越发地不行了,如果按照术士们给他
      列出的时间表,他每天必须和十来个女人性交,吃各种丹药和西域胡僧带来的助长
      性交能力的药品,祭祀佛陀和老子。天子并非乐此不疲,而是感到十分地紧张和恐
      怖。事实上他也做不到,但没有子嗣的苦恼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又是超乎常人的。
      正如大汉帝国初期的一位词赋家枚乘所言:“皓齿而娥眉,命曰伐性之斧。”天子
      本来就孱弱的生命之树,已被伐得差不多了。恰恰此时魏郡上报,说有甘露、嘉禾
      两种祥瑞出现,巴郡又报黄龙现形,这给天子绝望的脸上增添了一些血色。他让朝
      臣和术士们商议出一个办法庆祝此事,希冀延迟天命,长乐未央。
      
          贾彪慎重地选择了他所要拜访的人物。于是,新立皇后之父、槐里侯、城门校
      尉窦武和尚书霍谞谓的府门被叩开了。窦武对于天子的作用固不待说,而霍谞不仅
      为人正直,而且天子对他的印象很好,因为他在帮助天子扳倒大将军的行动中发挥
      过重要的作用。
      
          窦武下了决心,但他对后果同样不抱希望。他写了一封措辞相当直露的上疏给
      自己的这位天子女婿,并带着槐里侯和城门校尉的印绶,连同上疏一道交给了天子,
      表明这也是最后的忠告。他的第一句话和老太尉黄琼最后的上疏几乎是一样的:
      “陛下即位以来,未闻善政。”上疏中除了指斥中官和为李膺等党人辩护之外,还
      向天子特别推荐了尚书台的几名德才兼备的贞士良佐:朱寓、荀绲、刘祜、魏朗、
      刘矩、尹勋、张陵、妫皓、苑康、边韶、戴恢、杨乔等人。最后,他还以道德政治
      观点,阐述了近来出现的祥瑞:“间者有嘉禾、芝草、黄龙之见,夫瑞生必于嘉士,
      福至实由善人,在德为瑞,无德为灾。陛下所行,不合天意,不宜称庆”。霍谞的
      上疏也随之送到天子手中。
      
          天子的精力也快耗尽了,他不像前几年那样容易被激怒,看这两封上疏时,他
      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已用在御榻之上了。鸟之将死,其鸣也悲;人之将亡,
      其言也善。他叫来王甫,让他去狱中审讯范滂等,妥当地将此案了结。窦武上疏中
      提到的杨乔,这个年轻人多次上疏批评朝政,天子虽不爱其文意,但却嘉其文采。
      杨乔容仪伟丽,天子想到自己的公主终身未有所托,读到此处,天子还让中宫去杨
      乔家中,传达欲招其为驸马的意思。可杨乔太不知趣,坚决辞婚。为了不让天子丢
      面子,他居然闭门不食,七日而死。
      
          天子大失所望,他觉得这不仅仅是杨乔的辞婚,而且是整个士大夫集团的辞职。
      
          由于李膺、范滂等人的执拗脾气,北寺狱的中官和狱吏发了狠地要整死他们。
      王甫到来时,看到范滂等被枷号在庭院的阶下,手足头颈皆不得展转,呻吟喘息。
      王甫拿着鞭子,挨个地敲打着他们的木枷,来回走动着说:“唉! 卿等相互举荐,
      迭为唇齿,究竟图个什么呢? ”
      
          阶下囚中有人答话,那是范滂的声音:“仲尼有言:‘见善如不及,见恶如探
      汤。’滂欲使天下人同心向善,清白如水,同弃奸恶,如视污泥,以为这就是王道
      仁政之所愿闻之事,没想到反被认为是构党。古之修善,自求多福,今之修善,身
      陷大戮。身死之日,愿埋我范滂于首阳山之侧,上不负皇天,下不愧伯夷和叔齐! ”
      
          听到这里,王甫的鞭子不再挥动了,他的脸上现出严肃和惭愧的神色,显然,
      他也被打动了。他下令狱史们解除了党人的桎梏。
      
          天子的病更加绝望,再无能力过问此事。北寺狱中的犯人,这些天似乎开窍了
      许多,供辞中忽然交待出不少同党来。可中官们看了,却着了慌,原来这些同党,
      大多数是他们的子弟。这些人也要在太学读书,与党人为师为友,甚至也和士大夫
      有同样的理想,因为他们的目标是成为士大夫,而不是要成为宦官。显然,李膺等
      在押的党人改变了斗争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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