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就在封侯的圣旨下达之后,发生了两件节外生枝的事情。
      
          涿郡有一位名叫卢植的布衣士人向窦武递交了一封书信,信中的言辞非常直切,
      指出窦武接受侯王之爵是名不符实、贪天功为已有。因为窦氏尽管作为天下聚目而
      视、延颈以望的宰辅,但定策拥立灵帝这件事并不是依据了立长立贤的立储原则,
      而是依照皇室的家谱作出的选择,无甚功德值得称言。卢植还以本朝国嗣屡绝、四
      方盗贼纷起、朝中人事错综复杂等为借口,提醒窦氏保全身名,辞去封赏。
      
          卢植的这封信不亚于一位巫师对诸多危机的预言,可惜的是,大将军没有重视
      这封信。不久的将来,大将军就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卢植也为挽救他的预言
      付出了毕生的精力,这是后话了。
      
          卢植作为一个布衣,竟敢向尊贵的大将军直陈言辞,说明了一个重要的原则,
      即像卢植这样的士人,不管是在野还是在朝,都不希望大将军是一个外戚大将军,
      而应该是一个士大夫大将军。本朝孝殇皇帝以降,皇统屡绝,国柄或归外戚,或归
      宦官,朝纲紊乱,积重难返。就封赏爵位来说,其道德依据已经丧失,受封者多为
      外戚、宦官之亲党或通贿权奸的虚诈之徒,故而接受封爵,往往被视为接受了一种
      耻辱。
      
          眼前的这位大将军虽然和以往的大将军不同,但他毕竟与卢植或其他士大夫的
      出处不一样了,他有一些与他的太后女儿相同而与士大夫们相左的想法,或者他有
      更多的考虑,或者他过于自信。
      
          无独有偶的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太傅陈蕃,一连十多道奏章,向太后辞去了
      爵位,他的理由正大而谦逊。他说:“臣闻割地之封,功德是焉。臣虽无素洁之行,
      窃慕君子,‘不以其道得之,不居’。若受爵不让,掩而就之,使皇天震怒,灾流
      下民,于臣之身,亦何所寄! ”“不以其道得之,不居”,是孔夫子的话,不过陈
      太傅所说的“道”,却饱含了反讽。
      
          冲突的前提,是阵营的形成,这件节外生枝的事,使得双方都关注起彼此的阵
      脚。
      
          在一次例行的处理政务会议之后,陈太傅请大将军私下议事。
      
          “大将军,时下大统已继,百废待兴,天下名士,皆思奋其智力。前朝为奸佞
      所黜贤良,如李膺、杜密、尹勋、刘瑜诸位,现已起用,可谓既从人望,而德归太
      后,太平之志可申矣! ”陈太傅说。
      
          大将军听了连连颔首。
      
          太傅见大将军流露了态度,便将坐席向大将军移近了一点,又说道:“曹节、
      王甫等人,自先帝朝起,就操弄国柄,浊乱海内。如不趁早除之,将来恐难以对付
      啊! ”
      
          窦武听了,向太傅揖拜道:
      
          “太傅有此忠正之言,实乃汉家的福祉。太傅之意,深合我心。”
      
          太傅面露喜色,以手拍席,奋然而起。
      
          大将军的性格和太傅不同,他似乎更加谨慎、持重。但他缺乏果断与刚毅,因
      而他的谨慎与持重就掺杂了犹豫和迟钝。
      
          他开始一步步地安排实现他与陈太傅商量好的事。在他的办公室里,召开了多
      次会议,与会者有尚书令尹勋、侍中刘瑜、屯骑校尉冯述、以及孝桓皇帝朝被废黜
      的著名官僚李膺、宗正刘猛、太仆杜密、从事中郎苟昱、颖川名士陈寔等。
      
          外戚与宦官,一直是本朝干扰士大夫行政的力量,孝桓皇帝从大将军梁冀手中
      收回国柄后,立即交给了宦官们。现在,外戚毕竟与士大夫们合而为一了,他们开
      始对付共同的敌人。
      
          窦太后是个有远见的女人,她知道依靠自己这个久居禁中的妇道人家,或者手
      中的儿皇帝,是不能治理好国家的。治理一个国家,光靠权势不行,必须依靠官僚
      士大夫们。他们熟谙行政的技术过程,明晓君臣大义,尽管有的时候鲠直得过于迂
      腐,一点儿不会察颜观色。然而太后又是个典型的女人,好虚荣,喜欢享受权势。
      这种感觉,只有从她周围的宦官和女尚书们的谄媚中得到。而且,她从来没有意识
      到这帮同她共同生活于皇宫大内之中的奴仆们,与皇宫之外的帝国各级行政机构中
      的官僚们,竟然是水火不相容的。
      
          这几个月来,她已经多次在被侍候得舒舒服服的情形下,将爵位、官职当作小
      玩意一样赏给了几个宦官和皇帝乳母的亲朋好友们。当然,每次封赏都以天子的名
      义,并在天子的监督下,由掌玺大臣盖上御玺后发布。这个习惯后来被灵帝不折不
      扣地继承下去,并有所创造。这又是后话。他们都不太明白:这些东西都是国家的
      重器,对于亲近宠近的奴仆或亲戚,可赏之以财,但决不可授之以爵。
      
          时已八月,洛阳城中秋风萧瑟,凉透单衣。
      
          陈太傅有些等不及了,他是个政治洁癖,希望像扫地一样处理国家的政务。太
      傅的名望,来自他十五岁时的怪异行为。那时他闲处一室,听任院子里杂草丛生。
      有一天,父亲的朋友、郡中功曹薛勤来访,见状便对他说:“小子! 贵客到此,为
      何不好好地洒扫庭院? ”
      
      
      
          “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能扫此一室? ”
      
          陈太傅说出了一句永垂青史的豪言。
      
          对于大将军的慎重,太傅有些不解,可能还有些顾虑。他在家中徘徊反侧,想
      找一个好的借口,敦促大将军早些下手。
      
          忽然,府外的街市上,传来了喧嚣之声,接着,家仆进来报告:天上出现日蚀,
      百姓们正在祈祷和叫喊,希望驱除吞食太阳的天狗。太傅心中一震,吩咐备车去大
      将军府。
      
          “日乃阳气,君王之象。月乃阴气,臣下之象。今苍天示以日蚀,当有君侧小
      人作奸弄权,太傅必为此事而来吧? ”大将军一见太傅便急切地问道。
      
          太傅见大将军知晓天道,便直截了当地从人事的角度提醒大将军:
      
          “当初孝元皇帝朝,御史大夫萧望之竟为一个阉人石显所谮,被迫自尽。当今
      李膺、杜密诸公,曾为阉宦所窘,祸及妻小。何况现在像石显这样的人,不下数十
      个,为害就在眼前啊! 蕃以七十之年,欲为将军除害。今可且因日蚀之事,斥罢宦
      官,以答天变。此外,乳母赵夫人及诸多女尚书,每天都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干
      扰朝政。急宜退绝,请将军从速计议。”
      
          “太傅请回,武即刻进宫,面陈太后。”大将军窦武答道。
      
          斥罢宦官的理由很简单,在士大夫的眼里,宦官不具备人格,只是天子宫内执
      帚奉盏的奴隶。君臣之间,有社稷大义可言,真正有臣子应当是社稷之臣,而非天
      子的私臣。故君对臣不可无礼,臣对君亦可去就,而对宦官则无须如此。可士大夫
      们有一点不明白,并不是一开始,宦官们就一心一意地与他们过不去,而是被士大
      夫们用各种制度和礼仪禁锢在大内的那位天子,不时地想把耳目手足伸展到大内之
      外的更为广阔的天地之中,直接干预士大夫们操纵的行政运行程序。从这个角度看,
      如果不倚重身边的这帮残贱之人,天子即便顶天立地,也是四顾茫然,真成了他一
      天到晚挂在嘴上的谦称:孤家寡人。再则,主子和奴才朝夕相处,他们之间的感情
      即便不是最真诚的,可也不是君臣大义这种崇高却冰冷的道德所能替代的。
      
          这些道理,年少的天子尚不知晓,可窦太后一定心领神会。她现在和父亲的立
      场有些分歧。或许,她很自信,认为自己能够驾驭宦官们,因此当父亲向自己及天
      子列数宦官权重专断、子弟布列、贪暴无厌,以致天下讻讻等罪状,并要求废除全
      部宦官时,她便觉得父亲的主张过于荒唐了些。而灵帝听了,则又怕又气。
      
          “我大汉自立国以来,世世皆用宦官,此乃国之常典,但当诛其有罪而已,岂
      可尽加废除? ”太后说。
      
          大将军心中怏怏不快,而灵帝则暗自庆幸。
      
          于是,在得到太后的首肯之后,大将军下令逮捕了两个罪行显白的宦官——中
      常侍管霸和苏康。这是两个颇有才略的大宦官,掌管天子的秘书处,专制独断,在
      孝桓皇帝朝就与士大夫们结下了怨恨。当然,窦太后之所以同意大将军拿这两个人
      开刀,还出于她作为女人特有的狠毒心理,因为管霸和苏康曾在孝桓皇帝新丧之时,
      苦谏她不要杀害除田圣之外的其他嫔妃们。
      
          有时候恶人反要为自己瞬间流露出的良心付出更高的代价。
      
          很快,他们就毙命于大将军的刑具之下。可大将军并不满足,他明白擒贼擒王
      的道理。管、苏二人仅仅是大宦官曹节等人的爪牙。这几天,大将军屡屡向太后进
      言,请求诛杀曹节等人,可女儿的态度却屡屡使他失望。
      
          大将军以外戚的显贵身分,来实现士大夫集团的政治愿望,在本朝法制纲纪已
      被破坏的年代,本是一条政治捷径。可惜的是,连这也行不通了。
      
          就在大将军面陈太后的同时,陈太傅又向天子上了一道奏章,上面写道:
      
          今京师嚣嚣,道路喧哗。言侯览、曹节、公乘昕、王甫、郑飒等,与赵夫人、
      诸尚书并乱天下。附从者升进,忤逆者中伤,一朝群臣如河中木耳,泛泛东西,耽
      禄畏害。陛下今不急诛此曹,必生变乱,倾危社稷,其祸难量。愿出臣章宣示左右,
      并令天下诸奸知臣疾之。
      
          太傅希望在中央造成与宦官们公开决战的局势。这道宣战书式的奏章,到了太
      后手中,便被压下,成了一份备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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