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家贫不忘铺长路  人忙犹记觅红颜
      
        初八上午吃过早饭,金狮来乡里上班。今天来的乡干部也不全,来了的也无非
      聚在一块儿相互拜拜年,聊聊天。韩水秀大变了个样,穿一身黑色贴身西服,把头
      发烫成一大堆。显然她是费了一番苦心的。可金狮看了很不舒服。韩水秀本来瘦小,
      穿了深色儿贴身西服就显得更小了,偏偏又把头发搞下那么大,整个看来就像熟透
      的低秆高产向日葵,头重脚轻。金狮心的话:“还不如刚来时那样自然好看。”而
      关少峰并不觉得如此,只顾围着她团团转。走串了一会儿,金狮来到乡信用社办公
      室主任张有元的屋。因为是春节期间,张有元待人也有几分喜色,拿出好烟给金狮
      抽,主动与金狮谈些年前年后的事。金狮本来是来贷款的,但考虑到此时正是互贺
      新春之时,谈贷款未免显得势利,遂打消了念头,权把此行当作拜年。
      
        勉强等着过了正月十五,即正月十六上午,金狮即来找郗来财贷款。因有前次
      的沟通,郗来财当即点给他两千元。他将这两千元带回家,正赶上一债主来要钱,
      陈禄便将之全部还了来人。为此中午吃饭的时候,金狮吃得心不在焉,紧锁眉头。
      陈禄问:“咋的啦?”金狮:“家里还有点钱没?”陈禄:“没有了,干吗?”金
      狮:“我想送郗来财二百块钱。您算一下,银行贷款的利息是一分,高利贷是三到
      五分,因此咱们就是再给郗来财送一分,还能省一到三分。而若不送,人家贷给谁
      都行,干吗要贷给咱们。现在吃吃喝喝只能解决些小问题,要解决大的,还得动实
      的。咱们可不能陷入越没钱越不铺路、越不铺路越没钱的恶性循环。”陈禄点点头
      :“这也是钻冰取火。没钱咱们去借嘛。我正要叫你妈去借一些高利贷,开春种地
      也免不了用些。”
      
        当晚,金狮来到郗来财的家,边掏钱边说:“这次您帮了这么大的忙,本来想
      给您买些东西,但又不知您喜欢啥。干脆您自己买去吧。”说罢将二百块钱递到郗
      来财手上。郗来财往后躲了一下,显得很震惊,甚至手足无措:“哎!你这是干啥?”
      说罢看看钱,想了想,说:“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看中的是咱们的交情,你以为
      我就为钱?我也爱钱,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金狮执意要给,便说:“这不是贿
      赂,也是交情。交情也得有个形式嘛。”说罢前进一步,又把钱递到郗来财手上。
      郗来财一撤手,又后退一步,变了脸:“你再这样,就别再进我的门。你们大学就
      学这个。”金狮见他意志坚决,只好把钱收起来,但绝不相信他是个不吃野食的猫,
      “看看他室内的摆设,再想想他入股做生意的事,他今日之表现只有一个解释,即
      我所采取的形式不对。初次共事,就把干巴巴的二百块钱直接给他,一则露骨,二
      则让他感到掉价。给物就不存在这些问题。因为给钱给人的感觉是收买,给物则是
      孝敬。收买和孝敬显然是有区别的。当然啦,这也因人而异,关键看对方怎么理解,
      如今拿钱孝敬老人的也多的是。看来郗来财这个人思想还不够解放,他本来就是一
      个小信贷员嘛。当然了,给得他钱多了,他就既不觉得掉价,又不会不动心了。问
      题是,他的权限又有多大呢?”此后,金狮又找郗来财贷了几次款。每次去了,郗
      来财态度都挺好,却只说没钱。最后那次去了,郗来财腔调近哭:“我实在再拿不
      出钱了。”金狮只得作罢。他想,尽管郗来财手上全年放出去的款远不止三万五万,
      但求他的人多,都得分划点。再者,自己与他初次共事,两千这个数已经不小了。
      
        正月十七即阳历3 月4 日的上午,金狮一上班即来到茂林岱乡信用社的柜台边。
      他先给张有元敬烟,张有元说:“不抽。”金狮只得给自己点上,说:“元哥,想
      跟你贷些款,你看咋样?”张有元:“贷款干啥?”金狮:“想种二三十亩黄芪。”
      张有元:“贷多少?”金狮:“一千不嫌少,一万不嫌多,你看吧!”张有元:
      “哪有那么多款?去年放出去的没收回来,今年旗社不支持了,现在这儿干脆没钱。
      也不知眼下的春耕生产咋办呀!”金狮心凉地说:“那你看能贷给我多少。”张有
      元:“最多五百,你看贷不贷。”金狮无奈地说:“五百就五百吧。”张有元于是
      点给金狮五百元。之后金狮又找了张有元两次,张有元只说没钱,金狮也没办法,
      心想:“慢慢来吧。”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当晚金狮回家将那500 块钱交给父亲,见银狮不在家,随便问了一下:
      “银狮哪去了。”陈禄笑着说:“上午来了他的两个女同学,有一个长得还挺俊。
      中午他招待了人家一顿,然后就跟着串同学去了。”金狮:“他跟那个漂亮的能找
      成吗?”陈禄摇摇头:“找不成,人家考上大学了。”金狮:“既然找不成,一块
      儿转的个啥?”陈禄:“同学之间走走,也是人之常情嘛。”金狮:“快开春了,
      可不要走远了。”陈禄:“不会吧,同学之间有啥串头?”金狮心的话:“有个漂
      亮女子陪同就不同了。”陈禄:“哎,金儿,我想在家里开个小卖部,你看咋样?”
      金狮琢磨,陈禄接着说:“你看咱们陈家周围没一个小卖部,咱们打酱油还得走上
      半里路。开小卖部是明利,没赔的。咱们也不大闹,就拣人们平时最常用的进一两
      千块的就行了。也不用专人守着,只求早晚家里有人的时候卖些,能挣多少算多少,
      能挣下自用的也行。咱们现在穷了,小钱也得看起来。”金狮点点头,说:“既然
      啥都不影响,只是捎来带去的事,那就开吧。”
      
        第二天上午,乡里召开乡、村干部大会。会议对春耕备耕工作作出部署,并宣
      布了对乡干部的包村安排。金狮承包东南片儿的一间房村。一间房是全乡最小的一
      个行政村,仅有260 多口人,人均耕地达6 亩多,各家收入差距不大,最易管理。
      乡党委让金狮包这个村,显然是对他这位初涉政界者不放心。会后刚吃过午饭,承
      包东南片儿的乡党委副书记段永贵即把金狮叫至办公室,室内还坐着一间房村的村
      长谷满柜。段永贵说:“一间房有个纠纷,你去处理一下。具体情况让满柜跟你说
      吧。”金狮转顾谷满柜,谷满柜说:“这么个事儿,我们村有个后生考上了中专。
      因为他从此就是城镇人口了,所以我们就把他的地给撤了。谁知他老子不住地找我
      们闹,硬说我们这是跟他过不去,我们怎么说他都不信。所以想请你下去跟他说一
      下,就说这是国家政策,不是我们硬要这么做。”金狮一听,想起了自己考上大学
      那年的事。那年他前脚去上大学,队里后脚就来撤他的地。见此陈禄想:“孩子们
      上大学才开始费钱了,咋就撤地呢?”虽这么想,还是痛快地让撤了。因为他副业
      大,根本不在乎这么一个人的地。可他不在乎,不等于别人也不在乎。大多数农户
      可就指地活呢。想到这些,金狮点点头说:“行,我明天一早就去。”谷满柜:
      “不能现在就跟我一块儿走?”金狮:“我眼下有些急事,明天上午准去。你也不
      急于这半天嘛!”谷满柜:“急是不急,我是想领你一块儿走,一路上也有个伴儿。”
      金狮:“我可想跟你一块儿走呢,可惜有事。”谷满柜只得只身而回。他一走,金
      狮问段永贵:“您的意思是?”段永贵笑着说:“我这个人喜欢放权。象这么大点
      儿的事,就全权委托你了。具体情况我也不了解,就不轻意给你定框框了。唯一的
      建议是,你先把情况了解清楚再说。”金狮点头出来,找几位资深的干部问各村的
      做法。干部们说:“各村做法不一,有的撤,有的不撤。撤了在理,不撤也合情。”
      金狮心的话:“国家或区里干吗不来个明文规定呢?”
      
        第二天一早,金狮骑自行车下一间房村,途经茂林岱村街心,停下来叫人补车
      胎。补胎的功夫,他四处张望,就见从一个诊所走出一位妙龄女郎。但见此女身姿
      高大,大卷发乌黑青亮,穿一身鲜蓝色柔质牛仔服,挺胸、细腰、丰臀,眉似春山,
      目似秋水,面如熟桃,鼻巧唇润,尽逞青春之朝气、佳人之妩媚。金狮马上认出这
      便是去冬此处灯下遇到的那个女子。令他想不到的是此女在两时呈两种神韵,灯前
      如熟透之秋实,日下又似初放之春花。金狮有一眼没一眼地望向此女,而此女也以
      看管旁边一位玩耍的孩子为由迟迟不归,并有一下没一下地送来秋波。补好胎,金
      狮跨上自行车,又望了少女一眼,方望南而去。
      
        行程十里,进得一间房村,金狮未先去村支书家里,而是先走访了几个农户。
      经过走访了解到,村支书谷满仓、村长谷满柜与那个中专生的家长是有过些不愉快,
      但没深仇大恨。随后金狮来到村支书谷满仓家里,村长谷满柜也早在这里等候。金
      狮接过谷满仓递过来的烟抽着了,然后说:“来之前我先了解了一下情况,也征求
      过领导的意见。我的意思是,人家现在虽然考上了学校,已经不是农业人口了,但
      他现在还在上学,不但不挣钱,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费钱了。你这个时候撤掉人家
      的地,不是给雪上加霜吗?”谷满仓皱皱眉,说:“国家是怎么规定的?”金狮:
      “国家没有明文规定。按大政方针讲,非农业人口没有地。但农村土地归集体所有,
      你们村干部有自由裁量权,也可以不撤嘛!这就好比这支烟,你不给我是你的权利,
      给我也是你的自由。这考上学校是好事,我们做干部的应该鼓励嘛!其他村民也是
      能理解的嘛!再说,你们一间房人少地多,也不差于这五六亩嘛。”谷满仓沉默良
      久,说:“这地不撤也行。说实话,我们还真不在乎他这五六亩地。之所以要撤,
      是因为他一直不配合我们的工作。若不撤,他还以为种这些地是理所当然的哩。而
      如今若退给他,他又会以为是我们错了。”金狮:“这个好办,你们只管做好人,
      坏人由我来做。你们现在就把那个学生家长叫来。”谷满柜应声出去,一会儿即把
      那位学生家长叫了来。金狮递给来人一枝烟,说:“不瞒你说,这地是我让撤的,
      原因是你不好好配合我们政府的工作。”这人问:“国家是怎么规定的。”金狮:
      “国家是怎么规定的很显然,农民分地,市民找工作。否则国家分那农民、市民干
      吗?”这人:“那我见有的村就没撤。”金狮:“我正要跟你说这个事儿。这地撤
      你的是理,不撤你的是情。这就好比这烟,我不给你抽是我的权利,给你抽是我的
      情义。你就不见有的村也撤了?”这个人:“那你们就不能按情来?”金狮:“我
      们的情是讲给通情达理的人的。你连理都不讲,干吗偏要我们讲情?”来人迟疑了
      一会儿,然后勉强地说:“我咋不讲理了?”金狮:“那交粮纳税、植树造林、修
      桥补路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你都尽到了?”对方语塞,沉默良久,厚着脸说:
      “我不是不想尽这些义务,而是因为供着三个念书的,实在顾不过来呀!”金狮:
      “供书教子本身就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你不能全让国家来扛呀。是的,国家
      也不缺你一个人的粮税,但你这样影响不好嘛。你以这个困难为由不交,别人就会
      以那个困难为由不交。谁没个困难?那么这个也不交,那个也不交,人人都不交,
      我们这工作还干不了?国家收不回税去,给教师发不了工资,谁来教书?给警察发
      不了工资,谁来抓贼?”说罢看着对方,对方低头不语。金狮接着说:“我们乡、
      村两级组织也不是不顾人的死活,对少数有特殊困难的也是要救济的。但你得把交
      税和救济分开嘛。先交税,后申请救济,不就什么都不影响了?你倒好,拿抗税代
      替救济,不通过公家,直接自己救济自己。你觉得这样合适吗?”对方仍低头不语。
      金狮接着说:“你知道不?尽管你不交粮不出工,给你们的书记、村长带来不少麻
      烦,但你们的书记、村长还是向我苦苦哀求,说你供书本就不容易,撤了地无异是
      雪上加霜,快把地退给你吧!我开始不同意,后来经过再三考虑,还是同意了。”
      对方抬起头,面露曙色。金狮:“但你要记住,要依时按候地尽义务。”对方:
      “一定一定,凡事我都带头做。”听到这儿,支书谷满仓笑着开了口:“小陈,你
      看这样行不。我和满柜商量过了,打算这么着,凡是娃娃考上学校(大中专)的,
      村里给500 块现钱,并让多包十亩机动地,直到娃娃毕业。”金狮听罢高兴地说:
      “我看行,但有个条件,得让他先把义务尽了。”
      
        在村支书谷满仓的家里吃罢午饭,金狮睡了一会儿方上路回乡。途经茂林岱村
      街心,他停下车,走进一个理发店。该店店主叫史文丽,即去冬被请到乡里理发的
      那位年轻姑娘。平时该店只有史文丽守着,只有旺季一人忙不过来的时候,其母才
      来帮忙。金狮到该乡以来,已来该店理过几次发。每次来,史文丽都有问不完的闲
      问题,金狮也乐于应答,因此两人已是混得很熟。闲言少叙,且说这次金狮进店,
      史文丽高兴地问:“从哪来。”金狮:“从一间房。”史文丽:“理发吗?”金狮
      :“不理。”史文丽:“不理你来干吗?”金狮:“不理就不能来吗?”史文丽笑
      着说:“当然能。我是好奇,你这大忙人除了理发也肯光顾我这小店。”金狮:
      “我看这个乡也就你这儿还有些灵气,不来这儿去哪?”边说边向窗外偏西方向张
      望,就见那位高个卷发的少女在诊所门前没事哄着两个孩子玩。史文丽:“你真会
      说话,还把我捧得昏倒哩。”金狮不答理这个词儿,而是毫不知羞地问:“那个闺
      女叫啥。”史文丽脸色当即暗淡下来,随着金狮的视线看:“哪个?”金狮:“你
      看这个街上数哪个漂亮呢?”史文丽:“谁知道数哪个漂亮呢?”金狮:“就那个
      长着丹凤眼、桃花脸、梅花嘴的么。”史文丽没好气地说:“谁长着丹凤眼、桃花
      脸、梅花嘴了?”
      
        金狮:“就诊所门前哄着两个孩子的那个么。”史文丽:“行了,知道了,想
      干啥?”金狮:“她叫啥?”史文丽:“叫秦倩倩。”金狮:“秦倩倩!这个名字
      有意思,多大了?”史文丽:“二十一,比我大一岁。”金狮望了史一眼,不好意
      思地说:“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史文丽:“干吗?”金狮挠挠头,说:“干吗?
      这孤男寡女的,能干吗?”史文丽便庄严地说:“你转过脸来。”金狮转过脸来,
      问:“干吗?”史文丽:“看着我。”金狮看着史文丽。史文丽的脸色很伤感,说
      :“你了解她吗?”金狮摇摇头。史文丽:“不了解你就跟她谈婚论嫁?!”金狮
      :“了解那么多干吗?我眼前看到的这些还不够吗?”史文丽:“你!你难道只重
      外表,不重内里?”金狮:“内里!内里是可以变的嘛!人唯独不能变的恰恰是外
      表。何况我会相面,这闺女肯定是善良、纯情的那种。”史文丽苦笑了一下,说:
      “你相得一点都不错,她确实很善良、很纯情。”金狮:“这还不够吗?”史文丽
      横了金狮一眼,说:“够!够个鬼。”金狮不解地问:“那还缺什么?”史文丽:
      “不知道,你自己打听去。”金狮:“她有病?”史文丽:“没有,她很健康。”
      金狮:“那不就行了?你给我介绍吧。”史文丽:“不行。”金狮:“为什么?”
      史文丽:“我跟她不是一路上的人,很少来往。再说,我活了这么大,还没给人做
      过媒呢?”
      
        金狮觉得她纯粹是在吃醋,但又不能说穿,便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是够朋友,
      就该为我着想,遂我心愿,冲破你们之间的隔阂,开这个头,做这个媒。”史文丽
      气愤地说:“正因为我把你当朋友,所以我要对你负责。同时,我也得对自己的行
      为负责。”金狮大惑不解地离开理发店,临上自行车还回头望了秦倩倩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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