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祸变
      
        “天芙!”
      
        小荷花不知道家仁会在这天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他还是那么英俊潇洒,浑身
      透着英气,只不过比离开虎镇去上海之前显得消瘦了一些,不过却更显得精神了。
      只见他穿着一件青绸长衫,外套一件前襟钉有五粒扣的传统青绸对襟窄袖的马褂,
      脚下依旧蹬着锃亮的黑色皮鞋。
      
        无可挑剔的新旧式重合打扮令小荷花眼前一亮,继而便是满腹的惊喜与激动涌
      上心头。小荷花只觉得家仁的出现太令自己意外了,虽然事先知道他是要回来的,
      可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相遇,多日的相思顿时化作了袅袅轻烟,她再也顾
      不上沈少奶奶尚在身边,迈开步子便向家仁飞奔过去……
      
        家仁回到虎镇,到底让小荷花变得开朗了许多。晚上,坐在灯下,她把家仁从
      上海给她带回来的那条丝巾看了又看,心里那股欢喜劲就甭提了。果然和她想象得
      一样,是一条藕荷色的丝巾,而且上面还印着荷花图案,看来家仁果然是个有心人。
      
        马老太太约了家仁明天过来吃饭,和她们一起过端午节,家仁想也没想就答应
      了下来。究竟明天家仁来了,自己要送什么东西给他才好呢?刚才,腊梅给她送来
      煮熟了的粽子时特地问她有没有给新姑爷绣避邪的香囊,她才记起虎镇上历年都有
      在端午替小孩佩香囊的风俗,不但有避邪驱瘟之意,而且有襟头点缀之风。
      
        香囊内有朱砂。雄黄。香药,外包以丝布,清香四溢,再以五色丝线弦扣成索,
      作成各种不同形状,结成一串,形形色色,玲珑夺目,每年的端午总能看到一溜的
      小孩佩着香囊到处跑。
      
        家仁又不是小孩子,要那香囊做什么?小荷花心里想着,从枕头底下掏出那只
      五伢子没有给家仁的鸳鸯荷包来,忽然心里一动,轻轻下了床,找出丝布针线来,
      准备给家仁也做个香囊了。雄黄和朱砂。香药都是现成的,保娘早就买了分给众人
      避邪驱瘟用的,这会正好派上用场了。
      
        千针万线,缝进的都是小荷花对家仁的千怜万爱。她想象着明天家仁佩着香囊
      的孩子相,不禁忍俊不住地笑了出来。家仁本来就是个大孩子嘛,她一边缝着香囊,
      一边祈祷着这一年里家仁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最好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不过,
      他又能有什么烦心事呢?他有那么疼爱他的父母,还有如此深深眷恋着他的未婚妻,
      还有那么优越的工作,好日子不要太多了才对。
      
        一针一线之间,家仁俊美的面庞一再映入她的眼帘,她为自己能找到如此如意
      郎君而感到欣慰,真不知道自己前世积了什么德,老天爷这么厚待她,不知比春姐
      姐。腊梅她们好了千遍万遍!她回想起了和家仁订婚时的一幕一幕,喝酒的时候家
      仁居然还会脸红,像他那样面皮子薄的男人现如今好像已经找不出几个了,想着想
      着,小荷花又不禁“噗嗤”笑出了声来。都说上海是个鱼龙混杂的花花世界,能把
      清白的人染成污秽的人,可是她坚信家仁不会受到任何的浸染,像他那样的男人可
      是万里挑一的,她是怎么也用不着担心他会变成另外一个家仁的。
      
        突的,她的眼前闪过家义的面孔。家义就站在家仁身后,正直直地盯着自己看。
      小荷花心里忽然打了一个激泠,手上的针不觉扎中了手指,鲜血顿时溢了出来,染
      红了手中缝着的香囊,一股钻心的疼痛瞬时传遍了全身。家义?怎么会?自己怎么
      会想到家义?听说王夫人正忙着张罗要给家义和左家的女儿订亲,可是他……
      
        她想起了五伢子出走后的第二个晚上家义在荷塘边对她的无礼,如果家义心里
      对她还有想法,自己该如何自处?也许是自己多想了,家义只不过是对她有好感而
      已,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心里的想法总是要改变的,更何况自己迟早是要进王家门
      的,到时候自己就是他明正言顺的大嫂的,料想他还不至于……
      
        小荷花不愿意往下想下去,诚然,在遇到家仁之前,她的确对家义有过好感,
      可那也仅仅限于好感而已,在她遇到家仁后,她就很明确地知道自己只有对家仁的
      感觉才是爱,她是怎么也不会爱上家义的。对,她是永远不会爱上家义的,从前没
      有,以后也不会,永远永远都不会。她默默地凝视着手中染了鲜血的香囊,就着血
      迹在丝布上绣了一朵菖蒲花和一颗红心,她想让家仁知道,自己已经把心交给他了,
      完完全全的,一生一世,她的心和家仁的心,永相随,永不离弃。
      
        第二天一早,小荷花特意选了一件淡绿色的丝裙穿在身上,站在镜子前试着围
      家仁送给她的那条丝巾,一会扣成蝴蝶结,一会扣成长条形,可都觉着不好,索性
      用别针别成月季花形丝别在了胸前,这才心满意足地从房间里走了出去。马平和保
      娘已经把艾草制成人形挂在大厅的中堂了,屋子里到处透出一股药草的清香,房门
      上也是挂满了菖蒲,桌上也早已摆满了早餐要用的各种粽子,到处溢着过节的气氛。
      
        小荷花欢快地用手抚着胸口的丝巾花,往马老太太的房间走去。轻轻推着门,
      却见床上的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的,根本就没了奶奶的身影。奶奶她最近不是不能
      下床了吗,怎么人突然不见了?小荷花心里正自惊讶着,保娘就从外边端了雄黄酒
      往大厅里过来。
      
        “保娘,奶奶怎么不见了?”小荷花紧张地问着保娘。
      
        “老太太在书房呢。”保娘一边放下雄黄酒,一边指着书房的方向,有些神秘
      地冲她说:“早晨有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说找上门来要见老太太,没想到老太太一
      见到他,突然浑身长了力气,居然能下床走动了。”
      
        “是吗?来的是什么人?”小荷花讶异地问。
      
        “我也不知道。”保娘摇着头,“不过……”
      
        “不过什么?”
      
        “那个男人长得很是俊俏。我从没见过四十多了的男人还保养得那么好的。兴
      许是老太太家多年没有走动的亲戚吧。”
      
        “亲戚?”小荷花在心里把她能想到的所有亲戚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可也想
      不出来有连保娘都不认识的亲戚。她边琢磨着边抬脚出了大厅,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小姐,老太太吩咐过了,谁都不许去书房打搅他们谈话。”保娘在她身边连
      忙叫住她说。
      
        “连我也不许去吗?”小荷花回过头来问。
      
        “是的。老太太特别嘱咐,不能让小姐过去的。”
      
        “为什么?”小荷花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保娘,“为什么我也不能过去?”
      
        “老太太吩咐过的话,我们做下人的哪里好细细去问?总之,小姐,你还是不
      要过去了,呆会要是被老太太发现了,又是要发脾气了的。对了,一大早,王家就
      派人送来了上好的雄黄酒,还有好多的粽子。”
      
        “送这些来做什么?我们家又不是没有。派谁来的,说什么了吗?”
      
        “是文平带了两个小仆过来的。文平说这些都是他们家大少爷特地从上海运回
      来的,都是绍兴产的,说是也让老太太尝个鲜。”
      
        “没说大少爷什么时候过来吗?”
      
        “说是大少爷一早陪着王夫人去左家替二少爷提亲去了,到吃饭的时候大少爷
      就会过来的。”
      
        “噢。”小荷花应了一声,“绍兴粽子?是不是很有名的?”
      
        保娘点着头,“是很有名。上海人都时兴吃绍兴的粽子。要不,我现在就给小
      姐剥一个,沾了糖吃。”
      
        “我不想吃。今天睡过头了,饿劲也过去了。对了,今天中午您都准备了哪些
      菜?家仁喜欢吃带鱼,还有糖醋排骨……”
      
        “知道了。小姐昨天晚上就吩咐过了的。还有红苋菜。小黄花鱼。田鸡。平鱼,
      我都准备好了。”保娘笑着望着小荷花说:“新姑爷真是有福气了。”
      
        小荷花没有吱声,“呆会您多拿些绍兴粽子给平叔和腊梅尝尝。我跟奶奶吃不
      了那么多的。对了,再拿些送给沈少奶奶。他们家人多,多送些。”
      
        “好,我一会就让马平给沈少奶奶送过去。对了,小姐,今天我从荷塘边经过,
      看到里面的荷花都已经打苞了。今年天热,荷花也开得提前了。”
      
        “是吗?那不是再过上七八天就能看到满塘的荷花了吗?”
      
        “是啊,马上就又能吃上新鲜的莲子了。五伢子在的时候最喜欢吃莲蓬了。”
      
        小荷花与保娘四目相撞,她想起了每年夏天都要和五伢子一起到荷塘里采莲蓬
      的情景,可今年,五伢子再也不能陪着自己去采莲蓬了。
      
        “我头有些晕,先回房休息一会。您先下去忙吧。”小荷花不想看着保娘为五
      伢子伤心难过的眼神,连忙找个借口推托走开了。
      
        小荷花在房里走来走去,心就是安不下来。她在想着和奶奶见面的那个男人。
      到底会是谁呢?奶奶为什么连自己都不让过去打搅?嗯,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要
      不奶奶是不会吩咐保娘连她也不让去书房的!那么他们会谈些什么呢?
      
        被好奇心占据了整个身体的小荷花再也忍耐不住了,她决定偷偷到书房去看看
      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会值得马老太太这么神神秘秘地和他见面?说到做到,她
      立即跑出房门,趁保娘不注意,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边。轻轻推着书房的门,却发
      现门被反插上了。
      
        怎么,奶奶还把门给反插上了?他们究竟会谈些什么,为什么这么防备着外人
      听到呢?这更加激发了小荷花的好奇心,她只好匍匐着走到书房的窗下,轻轻伸手
      在窗户纸上掏了个小洞,连忙把眼睛凑上去看着房里的情景。马老太太果然显得精
      神瞿烁,可是那个男人却是背对着她的,她怎么也看不到他的面孔。他们在说些什
      么?
      
        她把耳朵紧紧贴在窗棂上,好,这下终于可以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了。可没想到,
      马老太太忽然大声地咳嗽了起来,小荷花心里一慌,脚底没站稳,一个趔趄往后退
      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是谁在外边?”随着马老太太严厉的声音传到耳边,门已经“吱嘎”一声开
      了,随即从门里走出一个穿着紫红色马褂的中年男人。小荷花还没来得及打量那个
      男人长什么模样,他早已窜到她身边,轻轻将她扶了起来。
      
        “怎么这么没有规矩?”马老太太已经缓缓走了出来,一边睃着被中年男人扶
      起的小荷花,一边用手帕轻轻捂着嘴。
      
        “奶奶,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你看,我这不是又能下床了吗?”马老太太望着小荷花,不
      无嗔怪地问:“保娘没跟你说不让你过来的吗?”
      
        “说了。”小荷花低着嗓门说:“可是我就是想过来看看。”小荷花边说着,
      边抬头打量着那个中年男子,只见他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比他爹马德阳还要高些,
      果然和保娘说得一模一样,是个俊俏的男人。
      
        中年男人随即冲着马老太太作了一揖,“那老太太,我就先告辞了。”
      
        马老太太轻轻皱着眉,“那我就不留你吃饭了。”
      
        “哎,那我这就走了。”中年男人看着马老太太说着,又瞟了一眼小荷花,才
      转过身去,往往边去了。
      
        小荷花望着他的背影,不无讶异地盯着马老太太的脸问:“他是什么人?您怎
      么都不留他一块在家吃饭?”
      
        “是个远房的亲戚。”马老太太不去看她,淡淡地说:“他自己还有别的事情
      要做,留他做什么?”
      
        小荷花将信将疑地看着马老太太,还想再问。马老太太却把脑袋偏向一边,摇
      着手,说:“我累了,你先扶我回房休息一会。呆会家仁来了,我可不能睡在床上
      招待我的孙女婿的!”
      
        虎镇上过端午有个习俗,就是开饭必须在正午之前。江淮一带都传说这一天正
      午,任何妖魔鬼怪,只要在这个时候被太阳光一照就都要被现了原形出来的,所以
      在这个时候大家都得喝雄黄酒,以达到驱妖除魔的目的。
      
        家仁赶在正午之前来到马家,他今天穿了一件墨绿色的绢质长衫,和小荷花身
      上的淡绿色丝裙倒有不约而同的味道。桌子上早就摆满了各种颜色鲜艳的菜肴,因
      为虎镇上的规矩,在这一天所做的菜最少要有五样是红颜色的,所以保娘今天做的
      所有菜都是清一色的红色系的,有红烧肉。糖醋排骨。红烧田鸡。红苋菜。红烧豆
      腐。红烧平鱼。红烧猪蹄。凉拌红蕃茄。凉拌红萝卜,还有红色的雄黄酒,就连准
      备好用来沾粽子吃的糖也由白糖换成了红糖,收入眼底的尽是一片红色,和家仁。
      小荷花绿色的衣着相映衬得格外惹人注目。
      
        开饭之前,小荷花把家仁拉到花园里,从怀里掏出晚上刚给他绣好的香囊,替
      他用针别在腰间,不无害羞地望着他说:“戴上这个,就可以避邪驱魔了。”
      
        家仁用手轻轻捏着香囊把玩着,看着她笑着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还给我戴
      这个?”
      
        “你就是个大孩子嘛。”小荷花瞟着他问:“五伢子替我交给你的那个荷包你
      还留着吗?”
      
        “当然留着了。就在我身上呢。”家仁边说,边伸手从长衫里面掏出一个荷包,
      紧紧拽在手里,摊到小荷花面前说:“你看,我天天把他放在最贴身的地方搁着它。
      看到它,就好像看见你一样。”
      
        小荷花睃一眼那只荷包,果然是自己原先打算给五伢子的那只。不过她却不说
      出来,又从怀里掏出那只早已替他准备好了的绣有鸳鸯荷花的荷包,递到他手里,
      含情脉脉地说:“你把这个也带上,也放在你最贴身的地方。”
      
        家仁笑着接过她手里的鸳鸯荷花荷包,放在手里仔细端瞧着,啧啧称叹说:
      “没想到你的绣活还这么好。我以为你这样的千金小姐多半不会这样的女红呢。”
      
        “这你可别小瞧了我。”小荷花瞥着他,“快收起来吧,一会让别人瞧见了怪
      不好意思的。”
      
        “嗯。”家仁把两只荷包都搁进了内衣里面,这才搀了小荷花的手一往大厅那
      边过去了。
      
        马老太太今天兴致特别的高,一个劲地让小荷花替家仁夹菜,还故意把小荷花
      亲手裹的那几个粽子挑了出来,搁到家仁面前的盘子里。
      
        “家仁,这几个粽子可都是我们家荷花亲手裹的。虽然裹得不成样子,但毕竟
      是她初学的手艺,你就将就着尝尝,看看她以后会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
      
        家仁听了马老太太的话,面皮子早就红到了耳根子。他偷偷瞧了一眼小荷花,
      只见她也是涨红了脸,却一句话也不说,只顾着自己剥开一只粽子,蘸着糖咬了一
      小口。家仁睃着她,连忙剥开自己盘子里搁着的粽子,糖也没蘸就塞到嘴里咬了一
      口,没想到味道却是特别的好,不由得回过头来夸赞了小荷花几句。
      
        “这就好。我还担心荷花裹的粽子让你难以下咽呢。”马老太太慈祥地望着家
      仁,说:“我这个孙女从小就被我跟她爷爷宠坏了,所以长这么大了还是很多东西
      都不会做,以后你可要多多担代着她才是。”
      
        “奶奶说外家话了。”家仁羞涩地瞟了马老太太一眼,忽地低下头来,一边咬
      着粽子一边在喉咙里面哼着说:“天芙很聪明的,她一学就会的。”
      
        “我这孙女倒是不笨的。”马老太太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看着这一对佳儿
      佳妇,马老太太心里是由衷地高兴,就算自己这会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也是走得
      安心了的。家仁这孩子虽说脸皮子薄了一些,但毕竟也还是个大孩子,等到了而立
      之年,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丈夫。把孙女交给这样的男人,她心里放心。
      
        “奶奶,上午来家里的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小荷花冷不妨地抬头问了马
      老太太一句。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就是一个多年来没有走动过的亲戚。”马老太太的面色
      明显有些不耐烦的神情掠过。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是您娘家的亲戚侄儿吗?”
      
        “就算是吧。”马老太太故意避开小荷花的目光,冲着家仁举起手里的雄黄酒
      说:“来,家仁,我们喝雄黄酒。喝了雄黄酒,就不会招惹上妖魔鬼怪了。”
      
        家仁连忙站起身,端起面前的雄黄酒,跟马老太太作了一揖,一仰脖子把酒杯
      里的酒喝了个精光。
      
        “坐下吧。”马老太太也喝光了杯里的雄黄酒,“要不要再来一杯?”
      
        家仁怔怔地望着马老太太。其实这雄黄酒他是真的不想喝,可马老太太说了,
      自己只好硬着头皮又给面前的酒杯满满倒上了一杯。
      
        “坐下喝吧。”马老太太望着他,看得他浑身不自在起来。小荷花连忙私下扯
      了扯他的长衫,他这才回过神来,慢慢坐了下来。
      
        小荷花一边打量着家仁喝完杯里的雄黄酒,一边思忖着奶奶为什么要故意避开
      自己的话题。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他究竟跟奶奶,跟马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自己
      一提起他,奶奶就吞吞吐吐。避而不谈?难道这里面还藏着什么秘密不成?
      
        “荷花,我听保娘说,院后的荷塘里面荷花已经打苞了,吃完饭后,你跟家仁
      陪我到荷塘看看荷花怎么样?”
      
        “还都没盛开呢。”
      
        “那也好看。我这些日子病得下不了床,想必荷塘里早已经是一片碧绿苍翠了
      吧。我这会都能闻到荷叶的清香了。对了,家仁,你这次回来得有几天的功夫?”
      
        “我这次休假十天。”
      
        “那就好好休息休息,陪荷花到处走走逛逛。过几天,我请你爹你娘都来我们
      家做客,让保娘用荷叶蒸鸡蛋猪肉给你们吃。我们家荷花平时不爱吃猪肉,我怕她
      营养跟不上,每到荷花盛开的季节,就让保娘摘下荷叶覆在碗上,用鸡蛋拌肉沫蒸
      着哄着她吃。到时你们都来尝个新鲜。”
      
        “那我先代我爹我娘谢过奶奶了。”家仁仍旧低着头,慢慢嚼着小荷花刚刚给
      他夹到碗里的一块田鸡腿。
      
        小荷花心里琢磨着那个男人的事,倒没了吃饭的心思,只是一个劲地往家仁碗
      里夹着各种菜肴。马老太太看在眼里,甜在心里。是啊,一切的顾虑都没有了,她
      可以放心地走了!
      
        吃过饭后,小荷花在家仁的额头上点了雄黄,家仁也帮她点过了。两个人才扶
      着马老太太一起到荷塘赏荷去了。除了月季,小荷花自己最喜欢的花也是荷花。不
      仅因为她出生在荷花飘香的季节里,更因为荷花给予人的印象是美好的。深刻的和
      启发式的。不论何时,只要人们能驻足下来观察它。欣赏它,它总是能让人们变得
      赏心悦目。心旷神怡。那圆圆的荷叶,就像那美人撑起的翠伞;那荷叶上的水珠,
      亦仿佛是嵌在翠伞上透明的珍珠和水晶,花开季节,那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出水
      芙蓉,带给人间的则更是一幅美好的诗画。
      
        远远的,小荷花就看到了那一池的绿,波光拥翠。淡香袭人,虽然大多数荷花
      只才打了苞,但也星星点点的夹杂着一些早开了的荷花。塘面上花团锦簇。争奇斗
      艳。荷香袭人。沁人心脾。红的嫣然如霞。白的清丽典雅。
      
        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挨挨挤挤的荷叶,宛若一个个大圆盘,碧绿的面。淡绿
      的底,圆似斗笠,向天空摊开,承受着惹眼的阳光,看得人美不胜收。还有那带刺
      的荷茎,纤细修长,却撑住一顶荷叶,更令人遐想万千。
      
        走近荷塘,饱闻荷香气息,晶莹剔透的嫩叶,翠绿欲滴,没有丝毫杂质,可见
      清晰的脉络,丝丝缕缕渗透叶心,老叶是墨绿色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每一片叶
      子好像都有一个小生灵在跳动。荷塘在阳光的照耀下,绽开了鲜亮的花瓣,弥漫着
      令人心醉的芳香,看得小荷花心情怡然别致,真有点人在画中游的感觉。
      
        荷塘里的荷花婀娜而多姿,有的随着微风翩翩起舞;有的鼓着扁扁的小花苞,
      含苞欲放;有的害羞地把红扑扑的小脸蛋藏在荷叶的下面,一派五光十色。小荷花
      走到荷塘边,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子,看着那圆圆滚滚。玲珑剔透,像一个顽皮的小
      孩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来来回回地奔跑着的叶间水珠,手里突然痒痒起来,不觉
      轻轻撩拨着一株荷心涌动着一颗玲珑水珠的荷叶,那水珠便随着她的抖动泻到荷塘
      里去了。
      
        心旷神怡的小荷花只觉得眼前便是宋代诗人杨万里笔下的“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致了,在田田的荷叶间,朵朵亭亭玉立的荷花似有灵性般,
      它们摇曳。飘逸。潇洒,时而拥抱一团,时而前仆后仰,时而左冲右突。摇头晃脑,
      充满逗趣,并随轻风四溢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小荷花贪婪地嗅着这满塘的香气,不
      禁随嘴吟出了《诗经》中“彼泽三陂,有浦之荷”的诗句。
      
        “这荷花真美啊。”家仁扶着马老太太站在岸上仔细欣赏着这一池的美景,由
      衷地发出感叹。
      
        “这还没全开了呢。全开了就更美了。”马老太太望着一望无际地荷塘说:
      “早前这荷塘是马家宅院的内池,后来家道衰落了,荷花她爷爷不得已把它变卖了,
      后来改朝换代了,这片荷塘就又成了公众的池塘了。”
      
        “想必从前这片荷塘更有看头。”家仁不假思索地望着马老太太说着。
      
        马老太太叹着气,“是啊,以前大楠和小兰经常在这池子里划着小船采莲蓬。
      那个时候,我们是多么愉快而又纯真啊!”
      
        “听说天芙出生的时候荷塘里正开遍了荷花。”
      
        “是的。所以她爷爷一直说她是荷花仙子转世过来的。”马老太太半眯着眼睛
      笑着,“家仁,你扶我下去看看,我想摸摸那些荷叶。”
      
        “这……奶奶,你的身子……”
      
        “不妨事的。再说,不还有你扶着吗?”马老太太用一种鼓励的目光看着家仁,
      “我又很久没有摸过荷塘里的荷叶了,你就扶我下去吧。”
      
        家仁想了想,还是扶着马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往荷塘边走去。小荷花完全沉浸在
      对荷花的赏玩中,没有注意到家仁正扶着奶奶也已经下了岸,只是一味地摇曳着那
      些柔软的荷叶,看着一颗颗晶莹如玉的水珠迸成一颗又一颗的小水珠,再慢慢倾泻
      到荷塘里。
      
        马老太太做了个深呼吸,“家仁,你读过很多书,一定知道不少描写荷花的诗
      句吧?我年轻的时候也看过不少诗书,特别喜欢李白的一首古风:碧荷生幽泉,朝
      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秀色粉绝世,馨香谁为传?坐看飞霜满,凋
      此红芳年。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你说,这诗句是不是很好?”
      
        “奶奶可谓是博学多才了。”家仁由衷地佩服马老太太的才学,也随口吟了一
      首郑板桥的诗句:最怜红粉几条痕,水外桥边小竹门。照影自惊还自惜,西施原住
      苎萝村。我觉得这首咏荷的诗写得极好。但凡诗人写荷,常是芙红蕖绿,出污泥而
      不染等词,可郑板桥的这首荷花诗却独辟蹊径,写荷却整篇不提一个荷字,仅借描
      写村女桥边照水时的神态,就把水中荷花之美丽表现了出来——水中的荷花,竟使
      得西施般貌美的村女顾之自惊。自惜,如此,水中荷花的艳美便跃然于诗意中。“
      
        “看来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马老太太指着远处水边正玩得出神的小荷花
      对家仁说:“现在你眼里的西施就是我们家荷花了。”
      
        家仁红着脸,“奶奶,郑板桥还有一首《秋荷》的诗也写得极好,秋荷独后时,
      摇落见风姿。无力争先发,非因后出奇。另外,还有一首《题高风翰荷花图》,是
      他所有荷花诗中最有意义的一首,济南城外有池塘,荇叶荷花菱藕香。更有苇竿堪
      作钓,画工点染入沧浪。苇花秋水逼秋清,画舫江南旧日情。最是采莲诸女伴,髯
      高风郑笑呼名。”
      
        “这首诗我倒不是很喜欢,王昌龄的《采莲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
      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倒是更有一番韵味。还有,李清照的
      《一剪梅》词: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
      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
      头,却上心头。才是真正的好的咏荷诗。”
      
        “看来奶奶果然是女中才子,我都记不起这么些诗句的。”
      
        “不是奶奶有才,是古时候的诗人们有才。”马老太太举目望着荷塘里连成一
      片的碧叶,“年轻的时候没事情可以做,就念些古诗词来消消谴,不过,身为女人,
      读再多的书也是没用的。最主要的就是要嫁个好男人,嫁了好男人就什么也不用愁
      了。”马老太太回过头望着家仁,轻轻咳着说:“家仁,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把
      荷花交给你我是一千个一万个放心,以后我们家荷花就拜托你多多照顾她了。她是
      个争强要胜的孩子,而且喜欢藏着心思,日后要是她哪儿惹恼了你,你还要多担代
      些她才是。”
      
        “奶奶,看您说哪儿去了?您放心吧,我会待天芙好的,决不会让她少一根汗
      毛的。”
      
        “好,好。这就好啊。”马老太太捏着家仁的手,叹息着说:“这孩子命苦,
      从小就没了娘,有爹也不管她,以后她就只能指望着你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奶
      奶现在想一个人好好呆着看看荷花,你去那边陪陪荷花吧。你瞧那孩子,那高兴劲
      儿,我很长时间没见她像今天这般活泼乱跳的了。”
      
        “您一个人行吗?”家仁不无担心地问。
      
        “你看,我这腿脚不是利索着的吗?你过去吧,我自有分寸,没事的。”马老
      太太轻轻松开手,对着家仁说:“过去吧,别让她一个人孤单着。”
      
        “哎。”家仁看了看马老太太,轻轻往小荷花身边走了过去。他弯身从荷塘里
      摘了一支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别在身后,蹑手蹑脚地慢慢拐到了小荷花身后,趁她出
      神之际,陡地把荷花别到了她的发间。
      
        小荷花被他一惊,猛然回过头来,见是家仁,连忙问他,“你怎么下来了,奶
      奶呢?”
      
        “奶奶也下来了,在那边看荷花呢。”家仁冲小荷花一努嘴,回头朝马老太太
      的方向望去。这一望,可不得了,顿时吓得家仁浑身直冒冷汗儿,小荷花顺着他回
      头的方向打量过去,这一惊可惊得不同小可——马老太太居然慢慢涉进了水中。
      
        “家仁,奶奶这是要做什么?”小荷花看着眼前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连忙
      拽着家仁的手,飞快地朝奶奶涉进水的方向飞跑过去。
      
        马老太太的脸上溢着快乐而又温和的笑容。她看到了小兰,小兰正端坐在荷塘
      中心那棵开得正艳的粉荷之上。小兰正朝着她欢快地招着手。小兰温柔地冲她笑着,
      嘴里轻轻喊着:“雪莹姐,你快过来啊。你看,这朵荷花多漂亮。你再不过来,我
      就把它摘了扔到水里去了!”
      
        “别扔!我这就过来了!”马老太太冲着小兰微笑颔首,“你再等等,我一会
      就过来了。”马老太太嘴里一边嗫嚅着,一边继续往深水里涉去。突然,只见马老
      太太一个趔趄没站稳,她倒了下去,整个身体都被湮没在了水中……
      
        “奶奶!奶奶!”小荷花撕心裂肺地喊着,她顾不上荷塘里的水弄湿弄脏她新
      换的丝裙,她只要她的奶奶,不顾一切地跳下了水里。家仁也紧紧跟着她跳下了水,
      他额头上渗着豆粒大的汗珠,心里乱成了一锅粥。要是马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天
      芙一定不会原谅他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奶奶明明说好了只是想自己一个人看
      看荷花,她怎么会突然跑到水里去了?天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切究竟是如
      何发生的?王家仁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只能不顾一切地往水里冲。很快,他就和小
      荷花一起从水中把马老太太给拉了出来。
      
        马老太太浑身温漉漉的,勉强睁开一只眼睛,费力地打量着眼前的小荷花,嘴
      里却念念有词。小荷花听不清马老太太说的是什么,连忙把耳朵凑到她嘴边,一边
      和家仁拉着马老太太往岸边走,一边大声叫着:“奶奶,奶奶!”
      
        她听到了奶奶哑着嗓子说的话。马老太太是在吟诗。是南梁时期吴均的《采莲
      》。“锦带杂花钿,罗衣垂绿川。问子今何去,出采江南莲……”
      
        “奶奶!”小荷花早已泪流满目,她接着马老太太念出了诗的后半部分:“辽
      西三千里,欲寄无因缘。愿君早旋返,及此荷花鲜。”
      
        “好。好。”马老太太费尽力气地抓住小荷花的手,又抓起家仁的手,把他们
      的手拉在一处,终哽咽着说了一句“小兰”,终于闭紧了双眼,再一次倒在了水中。
      
        “奶奶!”小荷花只觉得浑身发软,她想大哭,可却哭不出声来,一下子也倒
      在了水中。远处,隐隐传来唐朝诗人李商隐的诗句:“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
      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波光粼粼处,家仁像一樽木雕屹立在水中,
      他高大的身躯顿时渺小了许多……
      
        小荷花呆呆跪伏在荷塘的浅水处,紧紧咬着嘴唇,脸上一阵白,一阵紫,早已
      泪眼朦胧,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奶奶就这样离她而去了吗?不,奶奶不能就这样扔
      下她不管了的。她浑身麻木,傻傻地盯着从荷塘里抱出奶奶的家仁,一下子便懵了
      过去。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没有了奶奶,她的生活将会变成什么样子的呢?
      奶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把她的手牵到了家仁手里,现在,她的心,她的灵魂都已经
      和家仁紧密地纠结在一起,她知道,她是再也离不开家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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