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梨惊情
      
        那个叫杜九贵的来人趿踏着一双沾满了泥的破旧皮靴赶到马家来闹事的时候,
      小荷花正在院子里就着面盆洗着她那一头秀丽的长发。桃花已经开了,她也不知道
      听谁说的,在面盆里面泡了很多桃花,说是这样洗出来的头发会更加亮泽健康。
      
        杜九贵只看了一眼小荷花的背影,就被她灵秀的身材给吸引住了眼球,在家里
      想好了要来骂的话全都憋在嘴边说不出来了。他只顾痴痴地盯着小荷花的背影看,
      心想这女人可真是个天生尤物啊,等小荷花听到生人的脚步声,半眯着眼睛回过头
      来看他时,他更觉得浑身酥软,差点没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但杜九贵还是记起他此行的目的来了。像小荷花这样养尊处优的女人也只是看
      看过过瘾瘾而已,晚上床上搂着热炕头的还只能是他的杨夏梨了。他闯进院子,瞅
      着小荷花就放开喉咙骂将了起来,起初小荷花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骂着骂着也就
      明白过来了。
      
        马老太太。马平。保娘。五伢子其时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呆着,听到院子里的骂
      声都跑将出来看个究竟。杜九贵是个打死了也不怕的角色,他看出马老太太是这家
      的主人,没头没脸地就跪了下去,又是哭又是闹地撒泼了一阵,口口声声地叫着他
      才是杨夏梨的男人,要老太太替他作主,不能让五伢子娶子夏梨。马老太太见了这
      一阵势倒也慌了神,好端端的一桩婚事,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了个杜九贵呢?
      
        那杜九贵口口声声说他才是夏梨的男人,还说夏梨曾经替他堕过胎,横说竖说,
      她杨夏梨也应该嫁给他杜九贵才对。反正是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出来,把个见过大
      世面的马老太太也说得面红耳赤,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五伢子只是干瞪着眼看着杜九贵表演,什么话也不说,冷冷地盯着他看。马平
      与保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保娘心里纳闷,怎么好端端的,自己
      看上的两个媳妇,不是克夫命就是已经有了人呢?保娘也不去理会杜九贵的话是真
      是假,心里直把李桂花埋怨了够,这天大的事,她怎么就能一手遮天,通通掩瞒了
      下来呢?保娘越想越气,当下就要打发马平去乡下问桂花个究竟,倒被马老太太给
      拦了下来。
      
        马老太太心里是有数的,这种事情不会没个根由。但要任由着杜九贵闹将下去,
      马家面子上也过不去。她先稳住了保娘,好说歹说劝站起了杜九贵,让五伢子把他
      让进正厅,又是倒茶又是让座,一家子人倒也忙得不亦乐乎。
      
        小荷花仍然在院子里不紧不慢地洗着她的头发。她早就看出夏梨不是盏省油的
      灯,果不出其然,再过两天就是五伢子到乡下迎亲的日子,这杜九贵就打骂上了门
      来。她倒不恼这杜九贵,心里还有些感激他,她知道这样一来,保娘和奶奶就不会
      再让五伢子把夏梨娶进门来了,而那个惹人爱怜的腊梅自然也就会被当成备选的媳
      妇迎进门来。她从心底里是喜欢腊梅的,她觉得五伢子也是喜欢腊梅多一些的,只
      不过五伢子自己还没有发觉,他一直都沉浸在另外一种感情中,还不能够发现自己
      对腊梅的感情。
      
        小荷花是这么想的,她打心眼里希望五伢子能把腊梅娶过门来。杜九贵倒也不
      是泼皮式的人物,他见马老太太拿话允了他,也不再闹腾,乖乖地离开了马家大院。
      小荷花挤干毛巾,小心地擦着头发,回过头看了杜九贵一眼,心里倒对他生出几份
      敬佩来。现如今为了追求自己爱情的人,像他这样勇敢的又能有几个?她的目光与
      五伢子碰到一起,五伢子有些呆滞地看着她,倒也瞧不出他会为了此事伤心难过懊
      恼的模样儿。小荷花知道他本来就对夏梨没什么好感,这样的冷漠倒也在情理之中。
      倒是马平和保娘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他们一会面面相觑,一会盯着马老太太,
      却是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
      
        马老太太叹了口气,说了声“造孽”,抬起脚颤悠悠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望一眼保娘,搓着手问:“这事你有什么打算?”
      
        保娘急得满面通红,她怔怔地望着马老太太,一心指望着她老人家能替她拿个
      主张,没料到老太太居然问起她有什么主张来,心里一下就慌了,盯着马老太太说
      :“老太太,我……这事,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你别急,慢慢说。”马平有些狐疑地看着保娘,插过话来说:“也许是无赖
      故意来寻事,当不得真的。”
      
        “什么当不得真?”保娘带着哭腔说:“算我瞎了眼,一直拿桂花当自个亲妹
      子看待,没想到她在五伢子这桩婚事上接二连三的欺瞒我,这不是把我当成傻子了
      吗?她眼里还有我这个表姐吗?”保娘一边叹息一边跺脚说:“这种事闹了出来,
      十不离八九。别人怎么不说腊梅,不说栀子,偏偏说她夏梨。她都为人家堕了胎了,
      我们要把这种女人娶进门来岂不败坏了马家的门风?”
      
        保娘故意把最后几个字眼提高了来说。马老太太望了她一眼,忽然一字一句地
      说:“不能娶!决不能把这样的女人娶进马家门来!”马老太太掉头瞥着马平,
      “你赶紧亲自到桂花的村上打听打听,是不是真如那个杜九贵说的那样有这个事,
      打听实了咱们再作计较。不过依我看,这事保娘说得没错,八九不离十的事情。倒
      是打听清楚了也好,省得别人家说我们马家做事绝情,不懂规矩。这规矩要是桂花
      先坏下来的,自由她自个承担去。”
      
        “老太太说的是。”保娘搀着马老太太,瞟一眼马平,“你还不快去!再过两
      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了,这话要传出去岂不笑死人了吗?”
      
        马平当下二话没说,伸手在衣服上掸了掸,就大踏步地出了门。
      
        保娘望着马平出了门,满腹委屈地望着马老太太,带着哭腔说:“这事老太太
      可要替我作主。桂花也太不像话了,先是瞒着我们腊梅有克夫命,接着又瞒下夏梨
      还有这档子事情。你说,她这不是成心要气死我吗?”
      
        马老太太踱回太师椅边坐了下来,瞥着保娘说:“这事要怪你。非要让桂花把
      夏梨许给五伢子,这下可好,吃亏了吧?”
      
        “这不是腊梅有克夫命吗?娶一个克夫的女人进门,还不要了五伢子的命?”
      
        “这话谁跟你说的?”马老太太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保娘问。
      
        “是夏梨说的。夏梨怕我们被蒙在鼓里,作贱了五伢子,才偷偷告诉我的。我
      连桂花那儿问都没问过。”
      
        马老太太仔细瞧着保娘,忽然伸出手指头在她脑门上一点,“怪不得都说你缺
      心眼子,你可真缺心眼缺到家了。夏梨说的?她说的话能当真吗?你也不想想,傻
      子也能看出来,夏梨一心想取代腊梅嫁给五伢子,她能说腊梅好话吗?”
      
        保娘被马老太太这么一点拨,心里忽然有所悟,吃惊地望着马老太太问,“您
      是说夏梨故意骗我,不想让五伢子娶了腊梅?”
      
        “你的眼睛都是怎么长的?”马老太太叹着气,“那孩子一脸的心机都写在了
      脸上,这种话也就是骗骗你这个呆女人可以,你怎么也不多动个脑子,先去问问桂
      花,再不济,你问问我也成啊!幸亏这个杜九贵来家里一闹,他要不这么闹上一闹,
      这事我们大家都要被蒙在鼓里了!委屈了孩子是小事,败坏了我们马家的名声可不
      是闹着玩儿的!”
      
        保娘被马老太太这么一说,心里顿时明镜似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小荷花
      拧干了头发,从院外走了进来。马老太太连忙叫住她问:“听马平说园子里的牡丹
      开了,你带奶奶到园子里逛上一圈。”
      
        小荷花“嗯”了一声,“我先扎了辫子,一会就陪您到园子里看牡丹。”边说
      边往厢房里走。马老太太望着她一头飘逸的长发,不禁又想起了小兰。小兰也有一
      头像她这样的秀发,她记得大楠那会总喜欢帮小兰扎辫子。小兰总嫌大楠笨手笨脚
      的,却总是乐意让他帮她扎,尽管每次到最后小兰都要自己再重新扎一遍。
      
        “这个不好。”小兰端坐在书桌前,对着手里的镜子看着大楠帮她扎的辫子,
      不满意地噘着嘴冲着镜子里的大楠说:“你都弄的什么,这样出去不要被别人笑话
      死才怪?”
      
        大楠把她的头发轻轻拽在手里,继续举着梳子替她梳理着头发,把头倚在她的
      肩上,“要不我帮你解开,重新扎一个。”
      
        小兰轻轻伸手在他举着梳子的手上打了一下,“你还是省省吧。一会下人们进
      来了看见了,他们又要笑话了。”
      
        “笑话什么?”大楠笑着,“你是这宅子里未来的少夫人,谁敢笑话你?”
      
        “谁是你的少夫人?”小兰抢白了大楠一句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做美
      梦吧!”
      
        “谁说是做美梦?”大楠趁小兰不备,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我们是订过亲
      的,你可不许赖的。”
      
        小兰回过头,轻轻捶着大楠的胸,把他推到一边,从他手里抢过梳子,“还是
      我自己来吧。”一边说着,一边对着镜子重新梳弄起那一头秀发。
      
        雪莹心里提着一盒扬州糕点,刚想进来,却不意撞上大楠亲小兰的额头,僵在
      门边,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倒是小兰眼尖,从镜子里看见了倚在门边的雪莹,
      连忙羞红了脸,回过头叫了一声,“雪莹姐来了。”
      
        雪莹满怀心思地走了进来,把糕点盒放在大楠的书桌上,呐呐地说:“这是雪
      峰从扬州带回来的糕点,送过来给你们尝尝。”
      
        “什么给我们尝尝?”小兰一边认真地梳着头发,一边笑着望着镜子里的雪莹,
      嗔笑着说:“明明是送给大楠哥的,偏要说送给我们两个?雪莹姐,你好偏心噢!”
      
        雪莹被她这么一说,也羞红了脸,连忙解释说:“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所以
      就多拿了些过来。”
      
        “我才不信呢!”小兰回过头朝她扮着鬼脸,笑着说:“姐姐就是偏心,什么
      好吃好用的都往大楠哥这儿送,今天要不是我运气好,哪能撞上这一盒的好点心?”
      
        “也没什么好东西,都是些小吃,你也不是没吃过的。”雪莹倚在书桌边上,
      揭开糕点盒,从里面捏出一块五仁糕递到小兰嘴边,“还说姐姐不好?姐姐什么都
      先想着你。”
      
        小兰咬着雪莹递过来的五仁糕,轻轻嚼一口,夸了声好吃,又叫住雪莹说:
      “姐姐,你看大楠把我头发弄的,让他不要给我梳,他偏不听,这下我自己也梳不
      出好方式来了。还是姐姐帮一帮我吧。”
      
        雪莹笑着,从小兰手里接过梳子,一边看着小兰咬五仁糕的可爱模样,一边替
      她梳理着头发,一边回过头望着大楠吃吃地笑着。
      
        “你笑什么?”大楠望着雪莹,诙谐地瞅着她,“还说不偏心?只给小兰拿糕
      点,也不给我拿。”大楠边说,边俯身到被雪莹揭开了的糕点盒边,探过脑袋看了
      看,从里面掏出一只千层油糕来,捏在手上瞧了又瞧,“好久没吃过千层油糕了。
      雪峰哥倒是好福气,常常有机会在外边跑,什么好吃的没吃过?”
      
        “过上一个月他又要去镇江了,你要贪嘴,跟着他去就行了。”雪莹抿着嘴笑
      着,认认真真地梳着小兰的头发,“你看你,脸蛋长得好,头发也长得好,姐姐都
      要妒忌死你了。这头发要是长我头上,想梳什么好看的发式梳不出来?可惜我的发
      质不好,好些个发式梳出来了也没个好形。”
      
        小兰只顾回头望着大楠手里的千层油糕,伸出一只手冲大楠扮着鬼脸说:“拿
      来。”
      
        大楠望着她轻轻笑着,“拿什么来,我的手吗?”
      
        “千层油糕。”
      
        “不给。你嘴里的五仁糕还没吃完呢。”大楠轻轻捏着半透明芙蓉色的菱形千
      层油糕,放在嘴里轻轻咬了一口,只觉得绵软而嫩。甜肥适口,不禁赞不绝口起来。
      
        小兰直起身子便要去抢大楠手里的千层油糕,大楠连忙往后一闪,让小兰扑了
      个空。雪莹连忙按住小兰,“还没梳好呢。盒子里有的是,干吗非得要他手中那块?”
      雪莹边说边想起了什么,噗嗤笑出了声来,只是低低说了句:“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大楠和小兰不约而同地问着。
      
        雪莹笑得更加肆无忌惮,瞟了一眼小兰,又瞥一眼大楠,说:“她还不是就想
      吃你嘴里的油糕?”
      
        “好你个雪莹姐!”小兰伸出手轻轻在雪莹身上掐着,“你取笑我!谁要吃他
      嘴里吃剩下的东西?他吃我剩下的倒还差不多。”
      
        “好了好了,别闹了。”雪莹笑着按住小兰,“别闹,再闹,就梳不出好看的
      发式来了。”她轻轻拢起一捧小兰的长发,只觉得好柔好滑,回过头瞅着大楠,心
      想,难怪他的魂儿都被小兰勾了去。她这相貌,她这身段,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动心,
      就连头发也长得这么好,大楠被她迷住了也是情理当中的事情。
      
        ……
      
        马老太太想着,小荷花已经扎好了辫子从厢房里走了出来。她今天穿了一件银
      白色的夹袄,衬着她脑门后的两条辫子,显得格外清秀。马老太太仿佛又中她身上
      找到了小兰当年的影子,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小荷花缓缓走到马老太太跟前,慢慢
      从太师椅上扶起她。马老太太怜爱地望着她,抚着她还没干透的头发,瞟着身旁的
      保娘说:“你去把沈少奶奶也叫过来吧,让她也过来看看那什么枯枝牡丹。”
      
        “哎,我这就过去请沈少奶奶。”保娘边说边径自往前院的沈家去了。
      
        “我们就到园子里去吧。”马老太太望着小荷花,“一会沈少奶奶来了,保娘
      找不见我们,一准会领她到园子里来找我们的。”
      
        小荷花应了一声,扶着马老太太往园子的方向慢慢走去。她抬起头瞥了马老太
      太一眼,只见她额头上的皱纹更密了,头上的白发也更多了些,心中不禁生出无限
      凄凉的感觉。马老太太轻声咳着,每咳一声都好像叮在小荷花的心上。
      
        她不知道为什么奶奶吃了沈少奶奶派人开的药后还是没有大的起色,再这样下
      去,她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她不敢想,也不愿意想下去。她只想静静地把头
      偎在马老太太的胳膊肘下,静静地感受马老太太身体的温暖。从小到大,她一直在
      这种温暖中成长,她不知道一旦失去了这种赖以生存的温暖,她的生活将会变成什
      么模样。奶奶,在她心里的地位实在是太重要了,甚至重要得分不清哪个是她,哪
      个是马老太太了。
      
        园子里的牡丹开得比前两日还要艳。马老太太站在篱笆外边,仔细端瞧着围在
      篱笆里的牡丹,不禁感叹着说:“你出生的那年冬天,我们家园子里原先长的牡丹
      倒是反季节开过花,但要跟这枯枝牡丹比起来,却好像也要差了几分。你瞧,这树
      枝看上去枯得一碰就能掉下来,怎么还能长出这么好的花儿来?”
      
        马老太太像是在问小荷花,又像是在问自己。小荷花指着一朵最大的粉紫色牡
      丹冲马老太太说:“您看,它开得多好看。要不是亲眼所见,还真不能想象出来,
      它会长在枯枝上。”
      
        正说着,保娘领着沈少奶奶进了园子。沈少奶奶穿了一件藕荷色的旗袍,梳了
      一个时兴的发式,身后还跟着梳了两只羊角辫的蓉蓉。马老太太见沈少奶奶来了,
      忙笑着将她们母女迎了过来,指着沈少奶奶身上的旗袍问,“这袍子真漂亮,是在
      哪儿做的?”
      
        “是同舟从上海给我带回来的。听说是什么云裳时装公司做的。”沈少奶奶不
      无得意地扯了扯她身上的旗袍,“我说这天还有些冷得慌,同舟非让我穿上。他就
      这个毛病不好,总是强人所难。”
      
        “你是只要漂亮不要命的,这我是知道的。”马老太太笑着望着她,“你可真
      嫁了个好男人,什么事都想着你,不比我们家德阳,连我这个老太婆子他也总想不
      起来的。”
      
        “谁说同舟不是好男人呢?”沈少奶奶仍然面挂微笑,“听说这云裳公司是去
      年才在上海成立的,专门做女人衣服的。据说他们还请了上海滩上著名的交际花唐
      瑛做形象代表呢。”
      
        马老太太并不懂得什么上海云裳时装公司,更不知道上海滩上的交际花唐瑛,
      她只知道沈少奶奶在她眼里就跟一只蝴蝶似的,艳而不妖,总能以出人意料的打扮
      出现在大家面前,是个千真万确的大可人儿,难怪沈同舟会像疼宝贝似的疼她。看
      着眼前的牡丹花,再看看沈少奶奶,马老太太不禁会心地笑了。
      
        蓉蓉紧紧跟在沈少奶奶身后,看到小荷花后,又跑到小荷花跟前,缠着她跟她
      踢毽子。小荷花哄着她说了一会话,便指着满园子的香花让她看。
      
        “这枯枝牡丹还真有意思。”马老太太瞟着花冲沈少奶奶说:“真没想到,枯
      枝上能开出这么美的花儿来。”
      
        “这算不得什么的。”沈少奶奶抿着嘴笑着,“你要是去了便仓,见到那儿的
      枯枝牡丹才会惊异上天的造化呢。”
      
        马老太太也笑着,回过头望了一眼小荷花和蓉蓉,“我看你们三个,就跟这眼
      前的牡丹花一样,一个生得比一个俊俏。只不过我们家德阳没那好命,没能把你娶
      过门来。”
      
        沈少奶奶听了马老太太的话,心里一惊,连忙掉转过头,盯着牡丹花目不转睛
      地看着。马老太太并没有在意沈少奶奶的变化,仍然笑着说:“我都听桂花说起十
      多年前的事了,要是那会我知道德阳有心于你,我还不上赶着到你们柳家提亲才怪?”
      
        “老太太,你可是娶了门好媳妇啊。陈娟那人挺不错的,又为你们马家传了宗
      接了代,以后您可要多疼着您的儿媳才是啊。”沈少奶奶立即恢复了刚才的窘迫,
      话锋一转笑将了出来。
      
        “好什么好?”马老太太不无埋怨地说:“要是好儿媳,就不会让德阳这么些
      年来都不回来一趟。德阳又不是不会写字,可他连写封信都是让别人代劳的。”
      
        “兴许是有别的事耽搁了。德阳兄弟可不是那不孝顺的人,兴许是因为如英的
      事,心里落下了病根,所以才……”
      
        “你少替他打马虎眼儿。”马老太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只要我一天不死,
      她陈娟就别想在我马家檐子底下作威作福。我这心里压根就没当她是马家的儿媳妇!”
      
        沈少奶奶尴尬地笑着,“老太太,园子里有些凉,您老还是进屋歇着去吧。”
      说着,便要上前去扶马老太太。
      
        “还没看够呢。”马老太太忽地又露出了笑容,“我们不提他们的事。提了就
      扫兴,我们继续看我们的花。对了,你去过便仓?”
      
        “去过两次。一次是小时候跟我爹去的。一次就是去年跟同舟一块去的。您是
      知道的,我爹打小就是个花迷,全国各地有什么奇花异草,他总要想办法弄回来养
      着,我八岁那年就跟着他去过一趟便仓,才有机会亲眼见到枯枝牡丹。去年同舟去
      徐州办事,我跟着去了,途经便仓,正是花期,就又过去看了看。不过,我也没想
      过带回来的这两株就会开了花的,看来还是老太太福气好啊。”
      
        “好。湘萍你也是有福气的人。有那么一个疼你爱你敬你知你的丈夫,又有两
      个懂事的公子,还有一个漂亮的乖女儿,你这一辈子是没什么烦心事了的。谁像我,
      活了一辈子,就没一桩事情让我舒坦的。”
      
        “老太太这话又差了吧?”沈少奶奶望着小荷花,“荷花可不就是您一生里最
      让您舒坦的人儿?您这话说差了,可要罚酒三杯的。”
      
        马老太太回望着小荷花,“也只有荷花能给我带来安慰和快乐了。多亏了你,
      给她找了那门好亲事,我就是死了到了那边,也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的。”
      
        “老太太又说见外话了?荷花还不跟我亲生的女儿一样?我膝下就蓉蓉一个女
      儿,她长大了也没什么姐妹可以走动的,以后权且让她们当作亲姐妹,有事走动走
      动,别淡了这份人情就是。”
      
        “那是自然。我看蓉蓉也跟自己的亲孙女一般,她们两个可不就是一对亲姐妹?”
      
        一阵清风吹来,满园子里都溢着掺杂着各种花香的香味,吹得园子里的人都觉
      得浑身好不自在。蓉蓉更是满脸惬意,她紧紧拉着小荷花的手,姐姐姐姐的叫个不
      停,马老太太和沈少奶奶对视一笑,这亲姐妹的情份又能好到哪个份上呢?
      
        看完了牡丹,马老太太又把沈少奶奶请到厅里聊了一阵。马老太太不知怎的,
      忽然向沈少奶奶提起要认她做干女儿。沈少奶奶这一惊可不小,做老太太的干女儿
      可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事情。想到她跟马德阳那段若有若无的感情,她更是惶惑
      不已,两只手使劲扯着旗袍,硬是把一件没有褶子的袍子扯出了不少褶子来。
      
        “咦,你这旗袍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褶子?”坐在太师椅上的马老太太突然盯着
      沈少奶奶的旗袍说:“还是什么上海的交际花穿的牌子,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褶子?
      我看那,这牌子的东西未必就是好东西。”
      
        沈少奶奶只好陪着干笑,“是啊是啊。”她不自觉地摸着旗袍上的褶子,自言
      自语地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褶子?”
      
        “我说的事你还没给我答复呢?”
      
        “啊?”沈少奶奶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马老太太,说是又不是,说不是又不
      是。
      
        “是不是有些为难,怕同舟那儿不好交待?”马老太太笑着说:“不妨事。你
      回去跟同舟说说,他要是同意,咱们就找个日子,认了这干娘干女儿。他要是不同
      意,唉!”
      
        “他怎么会不同意呢?”沈少奶奶不知为什么,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刚出
      口,便又开始后悔自己嘴皮子太快了。这怎么行?要是做了马老太太的干女儿,她
      岂不要和马德阳称兄道妹起来了吗?她从来没想过会和马德阳成为干兄妹,这话究
      竟是怎么说的呢?
      
        一向聪明过人的沈少奶奶到了这个时候却显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了。她不知
      道马老太太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她真的是想要认下她做干女儿还是有别的目
      的?刚才在园子里马老太太说的那句话难道是有所指吗?马老太太从桂花口里知道
      了德阳曾经喜欢爱慕过自己的事,难道她还知道些别的事情吗?
      
        沈少奶奶狐疑地打量着马老太太,只见她脸上仍然挂着淡淡的微笑,一时间她
      只觉得面前的这个老太太太高深莫测了,她根本就无法判断她心里在想什么。也许
      她已经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可为什么还要认下她做干女儿呢?难道她是怕她会
      跟马德阳发生些什么吗?怎么可能?她已经是有家有室的女人,她怎么会?难道是
      她看出马德阳直到现在还在爱慕着她,她担心儿子会对她恋恋不忘,所以要用干兄
      妹的身份来制约他们吗?她一抬头,只见马老太太正轻描淡写地掸着身上的夹袄,
      再回过头,院子里,小荷花正和蓉蓉在皂角树下踢着毽子。
      
        “你比德阳小两岁,要是认下了我做干娘,日后你就是德阳的妹子,也就是荷
      花她姑了。”马老太太的话不紧不慢地传进了沈少奶奶的耳朵里,她犹疑地看了马
      老太太一眼,嘴里喃喃说着“姑姑”两个字。
      
        这时候,失魂落魄的夏梨闯了进来。她的鞋子上也沾满了泞泥,一拐一拐地跑
      了进来,一见马老太太,倒头就跪下来磕了个头,哭哭啼啼地问马老太太是不是有
      个男人来马家大院闹过事。马老太太睃了她一眼,有些愠怒地说:“自己做下的事
      情,问自个去。”
      
        夏梨明白了,知道杜九贵已经来过了,“老太太,那是腊梅故意使坏弄来闹事
      的。您不能听信了他的话的。”
      
        “快起来吧,有什么话跟你姨妈说去。她正在厨房里为你事伤神呢。”
      
        “不,老太太。我说的是真的,是他们故意陷害我。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
      夏梨有些声嘶力竭地说着:“腊梅为了不让我跟五伢子成亲,故意使坏,您看,她
      把针放在我的鞋子里,把我脚也扎破了,就是不想让我出门辨解。老太太,我真的
      是被他们冤枉的啊。”夏梨一边说着,一边脱下鞋子,露出被针扎破了的脚掌,
      “她的心好狠啊,为了不让我跟五伢子成亲,耍出这么卑鄙的花招!”
      
        “有没有耍花招你自个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保娘已经从厨房里走了过来。她
      一把拉起夏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我问你,腊梅是不是真的克夫命?”
      
        “当然是真的了。姨娘,算命的就是这么说的。我可以对天起誓的。”夏梨说
      着,举起手就要发誓。
      
        “你跟我过来吧,誓就不用发了。”保娘冷冷地盯着夏梨,“他们说的话是不
      是真的,一会就能见分晓了。”
      
        夏梨怔怔地望着保娘,“姨娘,您是……”
      
        “你跟我到房里去。脱了衣服让我看了,自然就知道杜九贵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了。”
      
        “我不去!”夏梨一把挣脱开保娘拉着她的手腕,又跪倒在马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夏梨求您为我做主了!”
      
        “这事我做不了主。你要真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就脱了衣服让保娘好好看看。
      其它的,我也帮不了你什么。”马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瞟一眼沈少奶奶,“这女人
      那,最重要的就是贞节。如果失了贞节,还做什么女人?”
      
        沈少奶奶默默低着头,她尽量保持着镇静,不让马老太太的话影响她的情绪。
      夏梨最终还是没让保娘脱了她的衣服检查,含着眼泪拐着脚走了。望着夏梨的背影,
      马老太太和保娘都长长地叹了口气。什么都不用说了,她们什么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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