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偶天成
      
        元宵佳节,虎镇上有着书香门第第一称号的马家与商人第一大户王家的儿女亲
      事成了头等新闻,也是头等大事。街头巷尾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议论这门婚
      事。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可这当下,却有两个人是最不高兴
      的,一个是五伢子,一个是王家义。
      
        “还不快帮着把灯笼挂出去!”王夫人在大厅里忙着张罗这个张罗那个,一眼
      瞥见了无所事事的家义,指着屋角处的灯笼冲他说:“还有两只灯笼没挂出去,你
      赶快帮着挂去。”
      
        “干吗不让大哥自己挂?是他订亲又不是我订亲!”
      
        “这孩子,说的是哪儿话?”王夫人睃着家义,“等忙和完你大哥的事,娘再
      替你张罗着。”
      
        “我才不要呢!”家义耷拉着脑袋,“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换了这套衣服又换
      上那套衣服,有时间干吗不自己挂灯笼去?”
      
        王夫人心里发笑,知道小儿子是在吃大儿子的醋,笑着说:“这订亲一辈子不
      就一回吗?等你订亲时,娘也让大哥帮着你挂灯笼。”
      
        “我不稀罕!”家义嘟着嘴,“选来选去还没选到一件合适的,这人可真奇了
      怪了!又不是皇帝娶亲,再说这不才是订亲嘛,等娶亲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收拾自
      己呢!人家大姑娘也没像他这样爱漂亮的,好像他自己要当新娘子似的。”
      
        “二少爷,过头话可不能说的。”一旁的朱妈打趣家义说,“没准等到二少爷
      自己订亲的时候,比你大哥还要臭美呢!”
      
        “你胡扯八扯什么呢?”家义火了,瞪着朱妈大声嚷道:“这哪有你说话的份!”
      家义一跺脚,径直朝大厅外边走去。
      
        “这孩子,吃错药了?”王夫人望着拂袖而去的家义,冲朱妈说:“是不是谁
      惹着他了?今天可是家仁大喜的日子,可别让他闹出些事来。”
      
        朱妈放下手中的活计,回话说:“自从大少爷和马家的姑娘订亲的事传出来后,
      二少爷整天都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可还是忍不住想跟
      夫人说一声。”
      
        “我们都是几十年的主仆了,你有什么话不可以敞开了对我说的?”王夫人觉
      着朱妈也有些古怪,连忙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那房的跟家义说了些
      什么?”
      
        “那倒没有。二少爷这,恐怕是心病。”
      
        “心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夫人盯着朱妈问。
      
        “我听说二少爷也很喜欢马家的姑娘。”
      
        王夫人怔怔地盯着朱妈,突然笑出声来,“你这是从谁那听来的?朱妈,这个
      时候你可别跟着起哄,传出去会被别人家笑话的。”
      
        “是我们家那死鬼看见的。”朱妈突然压低声音,附在王夫人耳边说:“我们
      家的说有好几回,都看见二少爷偷偷跑到马家后院那条河边,就是为了去看马家姑
      娘的。”
      
        “有这回事?”王夫人将信将疑地盯着朱妈,“文平没有看错?不会吧,文平
      眼神一向不好。你看你,也跟着他变得疑神疑鬼的。”
      
        “文平盯了二少爷好几回了,不会看错的。二少爷还跟马家的姑娘说过话,好
      像马家姑娘对二少爷也有些意思。不过,马家的那个小佣人经常跟在马家姑娘后边,
      跟保镖似的,他们倒是没有过多的接触。”
      
        “真的有这种事?”王夫人的心突然凉了半截,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两兄弟
      爱上同一个女人,怎么会呢?她还是不敢相信朱妈说的是真的,犹疑惑地盯着她,
      “你悄悄去把文平叫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朱妈“嗯”了一声,把文平叫了过来。文平见是夫人找她问话,心里有些紧张,
      伸手不断摸着自己那顶秃脑袋。
      
        “你别摸了。夫人问你话呢!”朱妈冲丈夫递了个眼色,文平立马放下手,正
      正地站在王夫人面前。
      
        王夫人见他这副模样,不禁笑了出来,“干吗这个样子,好像我要吃了你。文
      平啊,我问你,二少爷是不是真的经常偷偷跑去偷看马家姑娘?你可要说实话。”
      
        “这个……这……个”文平一紧张就有些结巴,“二……二……少爷,他……
      他一直……都很……喜欢……喜欢马家姑娘的。”
      
        “是真的,你没看错?”
      
        文平使劲摇着头,“没……不会看错的。”
      
        王夫人叹了口气,冲文平挥了挥手,“你下去忙吧。记着,这件事除了我们三
      个人知道之外,千万不可以让第四个人知道。尤其是老爷和二奶奶那边。”
      
        “夫人放心吧。文平从来不是多嘴的人。”朱妈支走文平,问王夫人说:“这
      事现在该怎么处理呢?”
      
        “还能怎么处理?”王夫人叹了口气,“这也怨不得家义,依我看,孩子大了,
      心思活了,等把家仁这挡子事办完,得赶紧着替他也张罗一门亲事了。趁现在家义
      对天芙感情还没那么深厚,给他找个媳妇,自然也就收心了。”
      
        “那倒是。”朱妈望着王夫人,“我听说镇西左家的姑娘不错,要不改天我找
      个人去探探左家人的口风。”
      
        “左家?就是那户靠卖豆腐起家的左大金家吗?他家的女儿有多大了?”
      
        “就是左大金家。我跟他家媳妇娘家的妹子关系极熟,也见过左家的女儿,比
      二少爷小一岁,和马家姑娘同岁,见过那女孩的人都送她一个外号。”
      
        “外号,女孩子有外号的肯定不是什么正经苗子。”
      
        “夫人这话可说差了。左家女儿的外号是豆腐西施。咱们镇上的人多去左家买
      豆腐,大半也是因为这个豆腐西施的缘故。”
      
        “豆腐西施?就是长得特别标致了?不过,终究是卖豆腐起家的,整天在外边
      抛头露面的,我们王家要娶了这样的媳妇进门,脸上倒也不是很光彩的。”
      
        “有几个能跟马家姑娘比的?虽说左家的女儿打小在外边抛头露面,可不也是
      没办法的事吗?再说左家发迹也有四五年了,这几年左家也不曾再让女儿抛头露面,
      听说还专门请了先生在家教她琴棋书画呢!那女孩心志倒也高得很,平常人家的公
      子她还不肯屈就呢!”
      
        “有这种说法?”王夫人心里好奇起来,“那姑娘叫什么名字?上门提亲的人
      是不是很多?”
      
        “姑娘叫碧灵。上门提亲的人就差踩破门槛了。”
      
        “要真是这样,左家倒真是祖坟葬得好了。要不,等家仁这事办完,你就约个
      时间让我跟左家的姑娘见个面,要真有你说得那样好,就让老爷早些把这事给定下
      来。家义这孩子从小就死心眼,我就怕他一根筋认歪理认到底,到时要是跟天芙闹
      出些事情出来,可不丢尽了王家的脸面。”
      
        “夫人这样顾虑倒是想多了些。马家老太太管教孙女极严,谅家义也没这个胆
      子。再说,大少爷两年后才和马家姑娘圆房,平常他们两个也不会碰上的。就算马
      家姑娘嫁了过来,终究也是要跟了大少爷去上海过小日子去的,夫人何必忧愁这个?”
      
        “话是这么个说法。就怕家义闹出些事来。他那个脾气,我是最了解不过的。
      你看他,恨不得把家仁给吃进肚里去,这心里的气恐怕一时半会是消解不了的。唉,
      不提这些个事,可千万别让温家的知道这事,她要是知道了,指不定教唆家义干些
      什么呢。”
      
        按照虎镇上的规矩,马德阳夫妇中午就带着虎虎到王家府上吃订亲酒。小荷花
      穿戴打扮好,倚在马老太太身边,就等着日暮时分王家仁的轿子请她到王家大院,
      喝了那杯订亲的交杯酒。马老太太仔细打量着穿着陈娟特地电报南京的朋友给订做
      回来的大红金丝袄,越看心里越是欢喜,“陈娟还算是干了件好事。你瞧瞧,这大
      红的金丝袄多好看,奶奶成亲时也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就一件衣服,她就把奶奶您给收买了吗?”小荷花将头紧紧埋进马老太太怀
      里,“奶奶,您可以给我重新做个香包吗?”
      
        “她收买不了我。”马老太太温柔地抚摸着小荷花如瀑的长发,“除了我的荷
      花,谁也收买不了我。”马老太太轻轻拍着小荷花的背,“你要香包做什么,奶奶
      送给你的那个你不喜欢了吗?”
      
        “喜欢,当然喜欢。可是我……我想送个香包给他。”
      
        “他?哪个他?”马老太太笑着说,“你马上就是他的未婚妻了,应该叫他名
      字,难道还害羞不成?”
      
        “奶奶!”小荷花伸手抚着奶奶布满皱纹的脸,“我是想自己做了送他的,可
      我担心自己做不好,怕他笑话我。”
      
        “不会的。这男人要真心喜欢一个女人,你送他什么他都会喜欢的。”马老太
      太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推开她,起身到梳妆台下取出一个针线盒,从里面取出一些
      绢布,还有香料。针线,递给小荷花说,“现在时候还早,来,奶奶教你做香包。
      一定要是你亲手替他做的,才能拴住他的心一辈子。”
      
        马老太太手把手地教小荷花缝着香包,祖孙俩的脸上溢开了花。马老太太仿佛
      又看到了四十年前的小兰,真的太像了,不仅是长得像,连神韵都那么相似。四十
      年前要不是自己没有主见,小兰也不会死,更不会死得那么惨。要是小兰不会死,
      自己也不会嫁给大楠,也不会生下德阳,那么德阳也不会娶了如英,如英也不会吊
      死在大楠和小兰共同栽种的那棵皂角树上。
      
        “雪莹姐,你看我穿这件红色的袄子做大楠哥的新娘子好不好看?”小兰穿着
      那件她娘亲手为她缝制的红色紧身袄,手里举着镜子照了又照,那脸上露出的笑容
      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妙的笑靥。
      
        “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苏雪莹尽量掩饰自己失落的心绪,尽管当时她是
      多么希望自己能穿着这件大红袄子嫁给大楠。
      
        “你说大楠哥会不会喜欢我穿成这样?他会不会说我穿得像个老妖婆?”小兰
      放下镜子,快乐地在雪莹身前转了个圈,“我的好姐姐,你知道吗?今天我真的非
      常高兴,我马上就要成为大楠哥的妻子了。我要替他生十个儿子。十个,你说好吗?”
      
        “你当自己是猪啊?”雪莹强行堆出满脸的笑容对小兰说:“还没成亲呢,你
      也不害臊。要是被别人听到了,下边又该要议论了。”
      
        “他们谁爱说就说去呗!反正我都快是马家的少夫人了,我给大楠哥生孩子本
      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有什么好嚼舌的?好了,姐姐,你说我头上是戴金钗
      好看,还是戴玉簪好看些?”
      
        “都好看。”
      
        “你都没看,怎么就知道都好看?来,你帮我把那支金钗别上去。我怕别歪了
      不好看。”小兰示意雪莹从自己的首饰盒里取出那支早已打好的金钗,雪莹知道那
      支金钗是姑母特地送给小兰的订亲信物。那是小兰的东西,是代表她成为马家人的
      信物,自己怎么能去动它呢?雪莹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去碰那支金钗,她实在不愿意
      将别人的幸福拽在自己手中,那幸福始终是别人的,与自己无关。
      
        “姐姐,你还在磨蹭什么?”小兰按捺不住性子,坐到梳妆台前,只顾着描眉
      画唇。雪莹从来没见过小兰像今天这么精心装扮过。从前的她都是很少施妆的,可
      见一个即将成亲的女人对幸福的憧憬有多大。
      
        雪莹迟疑了一下,还是颤抖着手从首饰盒里取出了那支凤头金钗。她强忍住即
      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缓缓将金钗别到小兰头上。
      
        “咦,这金钗别上去怎么看着这么别扭呢?”小兰对着镜着照了又照,麻利地
      从头上拔下金钗,扔到首饰盒里,随手掏出那支蝴蝶碧玉簪,塞到雪莹手里,“好
      姐姐,你再帮我别上这个看看。”
      
        雪莹瞥了一眼被小兰扔进首饰盒里的金钗,极不情愿地将玉簪别到了小兰的发
      间。“这支簪子倒还不错,不过这件红袄子穿我身上终究还是太俗气了些。要不是
      舅娘非让我穿这件袄子,我是决不会穿它的。”小兰回过头看着雪莹,“姐姐,要
      不我脱下来你穿着试试。我觉得这件袄子跟你的气质才是最相称的。”小兰边说边
      起身,将袄子脱了下来。
      
        “你就别捉弄姐姐我了。”雪莹一边推辞着,一边打量着那件袄子,“这样不
      好的。是你的喜衣,我穿着不合适。会晦气的。”
      
        “有什么晦气的,我不信那些个陈年滥调。”小兰极热情地把袄子往雪莹身上
      套去,“这还正让我说中了,姐姐,你仔细照照镜子瞧瞧,看看,这件喜服简直就
      是为你定做的,跟你的气质极配。对了,再戴上那支金钗就更美了。”小兰说着,
      从首饰盒里掏出金钗,认真地插到雪莹的发间,又端来镜子让雪莹自己看,“你瞧,
      这一打扮,姐姐跟天仙似的。大楠哥看了也会喜欢的。”
      
        “大楠?”
      
        小兰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她忽然觉得自己刚
      才的举动是多么的幼稚多么的疯狂。雪莹姐一直是在暗暗地喜欢着大楠的,这个小
      兰就是傻子也是能感觉到的,可为什么自己偏偏把自己的喜服和金钗都让她穿戴了
      呢?小兰的心里忽然觉得好不自在,怔怔地望着雪莹,手中的镜子“啪嗒”一声落
      在了地上,碎了……
      
        “荷花,你看,这不,蝴蝶的翅膀出来了。”马老太太在一边指点着小荷花,
      “还是我的孙女聪明。奶奶一教她就会。”
      
        “都是奶奶教得好。”小荷花喜上眉梢地抬头望着马老太太,“好了,绣好了。
      我放香料了。”小荷花利索地往香包里填着香料,又将香包口缝紧,这才如释重负
      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你打算今天晚上就把香包送给家仁吗?”
      
        “嗯。”小荷花点着头,“我听说明天他就要回上海的洋行工作了。今天不给
      他就要等到端午节他再回来的时候了。”
      
        “家仁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珍惜他。幸好,奶奶没答应让你们现在就成亲,
      奶奶的荷花还能再陪奶奶两年,要不然奶奶真的要想死你了。”
      
        “呸呸呸!”小荷花伸出手轻轻捂住马老太太的嘴,“奶奶怎么说些个不吉利
      的话?对了,现在时候还早,我还想再做个香包。”
      
        “你想送两只香包给家仁?”
      
        小荷花摇着头,“是给五伢子的。”
      
        马老太太脸上掠过一丝察觉的阴影,“五伢子,你要给五伢子做香包?”
      
        “您别惊讶。我知道您心里在想什么。我跟五伢子从小就跟亲兄妹一样,长这
      么大,都是五伢子在保护我,为了我,他的头都被爹打破了,可我却从来没为他做
      过任何事情,现在我想替他做只香包,也好还他的人情。”
      
        “可是,香包的意味很特殊的。”马老太太语重心长地说:“只有心生爱慕的
      人才会互赠香包。你就不怕五伢子误会了你?”
      
        “不会的。五伢子一直当我是亲妹妹,他不会乱想的。”小荷花极其认真地看
      着马老太太的眼睛,“哪有哥哥会以为妹妹爱慕上他的呢?”
      
        马老太太微微眯着眼睛,没再说什么,只是干咳了一声。她看着小荷花兴奋地
      替五伢子缝着香包。
      
        “奶奶,您说该在香包上给五伢子绣些什么好?”
      
        “绣个福字吧。五伢子一家在我们马家服侍了好几代了,也该享享福了。”
      
        小荷花木然抬起头,目光与马老太太慈祥而严正的目光碰在一起。“还是绣座
      山吧。福字太俗了些。”
      
        马老太太迟疑了一会,“也好,山就山吧。荷花,你都已经订亲了,下边也该
      轮到五伢子了。他四个姐姐都嫁了出去,奶奶也该张罗着替他寻门亲事,也好早些
      给马平和保娘传宗接代。”
      
        小荷花拿着针线的手稍稍停滞了一下,继而生涩地绣着图案,低着头说:“奶
      奶想给五伢子找门什么样的亲事?”
      
        “我知道保娘乡下有个表妹,家里总共生了六个女儿,有几个都是和五伢子年
      岁相当的,等忙完你这头,我就问问保娘,要是她也有这个意思,奶奶就出钱帮五
      伢子把那女孩娶过门来。”
      
        “好是好,就怕五伢子不喜欢人家。”
      
        “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你还记得前年的光景吗?保娘的表妹带着她几个女儿
      来镇上赶集,五伢子跟那帮女孩子走得多亲近,你又不是没见到?再说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哪容得五伢子喜不喜欢?男人跟女人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有多少感情
      可谈的!”马老太太抚着小荷花的秀发,“五伢子不比你和家仁,你们从一落地就
      注定是锦衣玉食的小姐公子命,可五伢子他们不一样,他们是下人,下人的命就是
      不能挑三拣四。能吃好穿暖,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天大的福命了。”
      
        “奶奶心里也是这么看五伢子的吗?”小荷花心里突然觉得一阵难过,“可我
      从来没把五伢子当成下人,在我心里,他就跟自己的亲哥哥一样。”
      
        “那从今往后,你必须断了这个念头。那都是小时候的想法,如今你长大了,
      订亲了,就要懂得尊卑有序,五伢子始终是个下人,你怎么看他,他也是你的仆人,
      懂了吗?”
      
        小荷花回过头,抬眼望着马老太太的脸,忽然觉得奶奶变得特别陌生。难道长
      大了就必须要抛弃所有纯真善良的情感吗?五伢子在自己心里始终都是一位知暖知
      冷的贴心哥哥,她怎么可能真将他当成一个下人来看呢?自从娘吊死了之后,保娘
      就跟自己的亲娘一样疼自己爱自己,马平也把自己的父爱分给了自己,可为什么奶
      奶还要自己将他们当成下人看待呢?她知道奶奶虽然严厉,可心里并不曾真正把马
      平一家当成下人看待,只是有时候情绪不好的时候才会拿五伢子来出气,可那也不
      是她的真心话啊!在奶奶的内心深处,五伢子不也跟她的亲孙子似的吗?每年过年,
      有她小荷花新衣裳穿,也就总是短不了五伢子的新衣裳;每年给红包,有她小荷花
      的也就有他五伢子的,可为什么奶奶要在这个时候让她当五伢子是真正的下人看待
      呢?
      
        夕阳已经西沉,院子里响起了清脆的鞭炮声。小荷花隔着糊了纸的窗棂往外望
      去,隐隐绰绰地看到五伢子的身影,她知道是五伢了在放鞭炮。王家的轿子应该已
      经到了吧?她迟疑了看了马老太太一眼,缝着香包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小姐,王家的轿子来了。”保娘已经梳洗一新,站在了马老太太的门外。马
      老太太瞥了保娘一眼,“好生服侍着荷花,别让她出丑。”
      
        “奶奶!”小荷花不明白奶奶为什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正要发问,保娘已经
      走了进来,“老太太,有我陪着小姐,不会出乱子的。”
      
        “有你在我就放心了。”马老太太扶着小荷花的手,将它递到保娘手中,“现
      在,我就把她交给你了,行过礼之后,快些带她回来。晚了,别人会传闲话的。”
      
        “奶奶,我……”小荷花似乎有些紧张,“我还没绣完香包呢!”
      
        马老太太瞟了她一眼,“这不绣好了吗?”把她先前替家仁绣好的那只塞到她
      手里,又从她手中掰开新绣的那只,“这只不急,行完礼回来再绣也不迟!”
      
        “这是给新姑爷绣的香包吧?”保娘脸上挂着笑,“订亲了的人,就是不一样。
      也知道体贴人了。”一边说着,一边帮小荷花把香包塞到她衣兜里,牵过她的手,
      “我们走吧,晚了,王家的人会说我们马家不懂规矩的。”
      
        五伢子看见小荷花出来,背过头去,不再看她。小荷花有些木讷地盯着他的背
      影,刚要开口叫他,就被保娘轻轻拽过了五伢子身边。保娘轻声对小荷花说:“别
      管他,下午不知道在哪喝了几蛊尿酒。”
      
        “喝了几蛊酒?”小荷花心里纳闷着,五伢子从来不喝酒的,而且刚才也没闻
      到什么酒味啊。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会是自己鼻子不灵了吧?王家仁
      今天穿了一件湖水绿色的西装,一双擦得锃亮的棕色皮鞋,可以照得见小荷花娇俏
      的面庞。家仁亲手替小荷花撩开轿帘,面色红润地睃了她一眼,“上,上轿吧。”
      
        小荷花不去看他,心里却是美滋滋的。保娘扶着她上了轿,自己则紧跟在轿子
      后边。五伢子又在院外点燃了炮竹,发出了响亮的喜庆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小荷花
      的耳畔。隔着轿帘,小荷花可以看到一直走在轿子前边不远处的王家仁朦胧的身影,
      今天的他显得格外精神,格外高大,她真的没有想到,这么快,自己就会成为他的
      未婚妻了。
      
        马家离王家的路程不是很远,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在更加热烈欢快的炮竹
      声中,家仁亲自为她掀开了轿帘,把自己的右手递给了她。小荷花迟疑了一下,还
      是紧紧抓着家仁的手,从轿子里走了出来。他是只充满力量与温暖的手,他已经将
      自己内心全部的情感与激动传递到了她的手中。心里,小荷花只觉得浑身一紧,突
      然有股子暖流流遍了全身,她知道那是种叫作幸福的东西,慢慢地在她身上四处漫
      溢开来。
      
        保娘不知在什么时候蹿到了小荷花身边,她的手迅速代替了家仁的手,紧紧拽
      着她,不紧不慢地跟在家仁后边。老远的,文平他们看到小荷花的轿子进了马家胡
      同,就开始放起了鞭炮吹起了礼乐,这场面看上去丝毫不比哪户人家结婚的来得逊
      色。小荷花只看见一个秃瓢在眼前飘来飘去,禁不住抿嘴笑出声来,虽然非常轻,
      可保娘还是听到了。保娘连忙捏一下她的手,她赶紧收住笑,在炮竹声中,跟在家
      仁身后,和保娘一起跨进了王家大院。
      
        王家大院的气派比之马家有过之而无不及。首先映入小荷花眼帘的就是一群赶
      来庆贺的亲戚朋友,大家都争先恐后地盯着她看,不时地发出由衷地感叹与赞美,
      听得家仁心里美颠颠的,不时回过头来冲小荷花投来会意的一笑。在小荷花的眼里,
      家仁的笑是世上最最迷人的笑,它笑开了自己封闭的心绪,也笑开了对世情美好的
      向往。
      
        家义也夹在这帮人群当中,但是他始终拉长着一张脸,当小荷花走到他身前时,
      她才注意到家义今天也穿了一套西装,也是湖水绿色的,皮鞋也是棕色的,也擦得
      锃亮,可以照见她微红的面容。家义的失望是写在脸上的,他紧紧地盯着小荷花的
      脸看,看得她的脸更加地红。一旁的朱妈连忙拉了一下家义,低声冲他说:“二少
      爷,还不给新嫂子行礼。”
      
        “行什么礼?只不过是订亲,又不是成亲!”家义的话说得很高,很多亲戚朋
      友都听见了,家仁和小荷花也都听到了。
      
        家仁回过头,看见小荷花面露窘色,连忙压低声音冲她说:“别管他,他又抽
      风呢。”家仁还是有些担心,停下来,等她走到自己面前,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双
      双向张灯结彩的大厅走了过去。王奉正和王夫人都已经在大厅里等着,温姨娘老远
      地瞧见家仁牵着小荷花的手走了过来,不无嘲讽地笑说:“哟,老爷。太太,你们
      看,这小两口,炕头还没睡热,就牵着手过来了!”
      
        马德阳和陈娟默默地打量着温姨娘,心里有些不快,马德阳的脸色更是暗了下
      来。王夫人冲王奉正使了个眼色,王奉正忙打住温姨娘的话,正色道:“今天是家
      仁的喜日,你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话都给我收好藏好了。”
      
        温姨娘得了个没趣,从椅子上站起来,踱到王奉正背后,歪着身子站着,从怀
      里掏出一包洋烟,麻利地点了火,一手夹着烟喷云吐雾,一手搭在王奉正肩上,
      “老爷,小婕知错了还不行吗?来,抽一口,小婕给您赔礼了!”温姨娘从嘴上把
      烟吐出来,轻轻塞到王奉正嘴里,“这可是我那帮在上海的姐妹特地给我弄来的上
      好的洋烟,一直没舍得抽,今天您就开开眼吧!”
      
        温姨娘说着,又踱到马德阳面前,掏出一根烟,轻轻夹在玉指间,不无挑逗地
      看着他说:“马大老爷,您也抽一支玩玩。”
      
        “我们家老爷不会抽烟的。”陈娟正色盯着温姨娘,“这么好的烟,姨娘还是
      留着自己慢慢抽吧。”
      
        温姨娘淡淡一笑,正正地盯着陈娟,忽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拉着陈娟的
      衣角,大声说:“哟,马太太这身行头真是不错。是从南洋进口回来的上好的绸缎
      吧?我早就想做一件南洋进口的绸缎衣裳,可我们家那死鬼老爷吝啬得跟那什么似
      的,要是在从前,凭我的名号,要多少南洋绸缎就有多少,唉,这人要是走了下坡
      路,命运也就不济了哟!不过马太太是嫁了个好男人,看您这小日子过得多红火啊!”
      
        “我这不是南洋进口的绸缎。是我姨父从巴黎带回来的。姨娘要是喜欢,我那
      儿还有些衣料,得空了我给您送过来。”
      
        “那不把我等成黄脸婆了吗?马太太一直住在南京,猴年马月才能回虎镇上一
      趟啊?”温姨娘娇笑着,替自己点了火,轻轻将烟叼在嘴里,“巴黎?我听说过,
      就是那个法兰西帝国。马太太,您说我说得对不对?”
      
        “是,姨娘真是见多识广。”
      
        “何止见多识广?想我在山西的时候,什么世面没见过?那些有头有脸的大爷
      们哪个不是有着大大的来头?有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没想到现在来到这虎镇上,
      却成了一只井底的蛤蟆!人家都说江南好江南好,我看也没那么好吗?消息都这么
      封闭,还不如我们那穷山恶水的山西呢!”
      
        “虎镇有什么不好的?”王夫人有些坐不住了,起身将温姨娘拉到一旁,压低
      声音跟她说:“你是成心是吗?今天要是你砸了场面,回头我饶不了你!”王夫人
      眼见家仁牵着小荷花的手走了进来,故意扬高声音冲马德阳夫妇赔着笑脸说:“我
      们家姨娘是个直肠子人,想说什么说什么,其实性子却是十二分的好,马老爷马太
      太别见怪才是。”
      
        温姨娘瞥了王夫人一眼,挣脱开她,愤愤地退到一边去了。“看,天芙今天就
      个画上人一样漂亮。”王夫人连忙搀过小荷花的手,径直走向王奉正,指着他向小
      荷花介绍说:“这是家仁的父亲。”又冲王奉正说:“老爷,您看天芙这孩子,长
      得多水灵,我们家仁真是有福气。”
      
        王奉正仔细打量着小荷花,“是家仁的福气,也是我们王家的福气。”边说,
      边把家仁叫到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枚订亲戒指,递给家仁说:“这是我托苏州的工
      匠特地为你订亲订制的戒指,还不给天芙戴上。”
      
        家仁怀着万分的喜悦,从王奉正手中接过戒指,亲手戴到了小荷花的手上。温
      姨娘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了王奉正肩头,瞪大了眼睛瞧着天芙,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
      “真是水灵啊!比我年轻时也要漂亮几分呢!我们的大少爷,您可真是有福气了!”
      
        “谢过姨娘的吉言。”家仁紧紧拽着小荷花的手,微笑着冲她介绍着,“这是
      我姨娘。”
      
        小荷花顺着家仁所指,抬起头看着温姨娘,但见她妩媚中带着妖艳之气,却不
      失为一位天生丽人。小荷花不曾听人提起过王家有位姨娘,不过倒也不觉得意外,
      四目相对,小荷花向温姨娘投去腼腆一笑。温姨娘也随即报之以小荷花甜甜一笑。
      
        谁都不曾料到温姨娘会送小荷花那么贵重的见面礼。那可是宋朝传下来的古玉
      镯,平时温姨娘一直拿它当作身家性命一般宝贝,连王奉正都摸一下她都会大呼小
      叫起来,可这会她却把这宝贝送给了第一次见面的小荷花。小荷花不知所措地看着
      温姨娘,又看了看家仁,她注意到王夫人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犹豫着不知道是该收
      下来还是不收下来。
      
        “天芙,还愣着做什么?”王奉正打破僵局,笑着望着小荷花,“你姨娘一天
      到晚把它当个宝贝,轻易都不肯拿出来给人看,现在她肯把它送你,可见得姨娘是
      真的欢喜你,还不赶紧着收好。呆会,姨娘要是心疼了变了卦,你就是想看上它一
      眼也难啦!”
      
        “老爷,瞧您说的!”温姨娘给王奉正的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我就是瞧着
      天芙这孩子乖巧又水灵,要是换了别人,想从我身上抠走半个子儿也不行的!”温
      姨娘抬眼冲对面的马德阳嫣然一笑,“马老爷,您可真是生了一个好女儿啊!”温
      姨娘说着,起身走到小荷花跟前,轻轻抬起她的手,将那副古玉镯子套到了小荷花
      手腕上。
      
        “还不谢过姨娘!”家仁用胳膊轻轻捣了捣小荷花。
      
        “谢谢姨娘!”小荷花腼腆地看着温姨娘替她戴在左手腕上的古玉镯子,面色
      更加红润。
      
        “谢什么谢?这往后你就是咱们王家的大少奶奶了!姨娘我巴结你还来不及呢!”
      温姨娘眉开眼笑地凝视着小荷花,回头冲着王夫人说:“姐姐,您的眼光真是没得
      说的,这么好的女娃也被你挑回家做儿媳妇,真不知是几辈子才修来这样的鸿福。”
      温姨娘将小荷花的手抓在手里,仔细瞧了瞧,“你瞧,不仅脸蛋儿长得漂亮,这手
      也跟粉雕玉琢般,处处都透着光华。我要是个男人,也有了娶你过门的心思!”
      
        “姨娘真是见笑了,我们家天芙哪有你说得这般好?”马德阳望着温姨娘说,
      “这往后,还要姨娘多多帮着我们照顾提携着天芙。”
      
        “马老爷这是什么话?今儿个这订亲酒一喝,王家马家就是亲家了,说这些见
      外的话不把小婕我臊得慌嘛!来,马老爷,今天小婕高兴,小婕敬马老爷一杯!”
      温姨娘亲自为马德阳倒满一蛊酒,给自己也满上,举起酒蛊,递到马德阳面前,
      “来,马老爷,您要是瞧得起小婕,就满饮了此杯!”
      
        马德阳站起身,缓缓举起酒杯,陈娟却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他一脚。马德阳有
      些失态地低头朝陈娟看了一眼。这些小把戏,温姨娘早就瞧在了眼里,她也不说破,
      一抬手,将自己手中的酒饮尽,举着蛊口对马德阳说:“马老爷,我可先干为尽了!”
      温姨娘面色微红地盯着马德阳,马德阳只好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
      
        “还有马太太呢!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小婕敬马太太的这杯您是无论如何也
      不能推辞的。”温姨娘麻利地替陈娟满上酒,“看上去马太太似乎稍稍长小婕几岁,
      要不我就您一声姐姐得了。姐姐,咱们俩好好喝了这杯,来,我喝光,你随意。”
      
        陈娟犹疑地望着温姨娘,极不情愿地站起身,“姨娘的美意我领了,可我实在
      不会喝酒。要不,让德阳代我喝了这杯吧。”
      
        “这可不行!这婚不能代嫁,酒哪有代喝的道理?”温姨娘歪着头,娇笑着看
      着陈娟,“姐姐要是不喝了这杯,就该罚酒三杯了!难道是姐姐看不起小婕吗?”
      
        “瞧姨娘这话说的。”陈娟颇为难地端起酒杯,刚放到嘴边抿了一口,就被呛
      得咳了起来。
      
        温姨娘见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我还以为姐姐瞒我。原来是真的不会
      喝酒。罢了罢了,意思到了就行。”温姨娘边说,边满饮了自己手中那蛊酒。
      
        “我替马太太喝了这杯。”家仁突然从陈娟手里接过酒杯,举在手里,仰起脖
      子,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
      
        “哟,大少爷,姨娘怎么把你冷落到一边了呢?”说着,给家仁满上酒,又替
      小荷花满上一蛊,“来,现在该是你们两个喝交杯酒的时候了。”
      
        家仁与小荷花面面相觑,虽然两个人都知道虎镇的规矩,这订亲的交杯酒是必
      须要喝的,可这话由姨娘说出来,还是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小荷花懵懂地盯
      着家仁,嗫嚅着嘴唇说,“我不会喝酒的。”
      
        “那哪成啊?今天是什么日子,就是再不能喝也得喝了这交杯酒的。大伙儿说
      是不是这个理?”温姨娘冲着大厅里所有来参加喜宴的客人们大声问道。
      
        “喝,喝交杯,亲个嘴!”有人起哄着。
      
        小荷花不敢再看家仁的眼睛,赶紧背过脸去,客人们又都喧哗起来。
      
        “要不,碰个杯?”家仁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征求小荷花的意见。
      小荷花始终低着头,默默不语,面色更是红透一片天。这帮人不是成心要看自己出
      丑吗?小荷花心里突然有种想跑出去的冲动。坐在王夫人身旁的家义脸上露出了得
      意的表情,他心里在想,谁让你要嫁给家仁的,这就是你答应嫁给家仁的下场。家
      义兴灾乐祸地看着家仁和小荷花,他真希望这时发生点意外,要是这场亲事被搞砸
      了最好。小荷花啊小荷花啊,你发了什么疯,为什么偏要嫁给一个比你大上六岁的
      男人?我比家仁年轻,为什么你没有选择我呢?家义越想心里越气,紧咬着嘴唇就
      等着看后边的笑话。
      
        “这酒是一定要喝的。”王夫人发了话,“天芙,喝了这杯就好了,我已经让
      朱妈替你准备了解酒茶的。喝吧,不妨事的。”
      
        家义狠狠白了王夫人一眼,她爱喝不喝,干吗还事先替她准备好了解酒茶?他
      冷冷地盯着对面的小荷花,小荷花低着头,好似受了很大的委屈。他心里这会又觉
      着有些不忍,也许和家仁订亲是她家里人逼的呢!家义回想起与小荷花接触的一幕
      一幕,他觉得小荷花心里是有他的,肯定是她家人逼了她答应了这门婚事。这样想
      着,他心里有了带着小荷花跑出去的欲望,他努力告诫自己,要鼓起勇气,鼓起十
      二万分的勇气,只有鼓气勇气,他才会跟小荷花得到他们想要的幸福。可就这个节
      骨眼上,他突然觉得眼前一花,家仁与小荷花已经各自端起了酒杯,递到了对方的
      嘴边。
      
        家义气得直想跺脚,真想冲过去,打翻了他们手中的酒杯不可。就在他要起身
      时,忽然发现自己的双腿被一只有力的手使劲按住。王夫人看似不经意地冲他瞟了
      一眼,继续笑意盈盈地望着眼前的一对璧人满饮了交杯酒。
      
        “这不就成了?”温姨娘喜笑颜开地打量着家仁与小荷花,“姨娘不是说了吗,
      这点酒不成问题的。朱妈,快给我们的大少奶奶把解酒茶端过来!”
      
        朱妈早就端着温热的解酒茶站在王夫人身边侍候了,一听温姨娘发话,忙走到
      小荷花跟前。“我来。”家仁从朱妈手中接过解酒茶,轻轻递到小荷花手里,“天
      芙,快喝了吧。喝了它头就不会晕的。”
      
        “天芙!”他居然叫自己天芙,这可是家仁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小荷花不知
      是惊是喜,心里有些激动,接过解酒茶的手有些颤抖,一不小心,泼了些茶水在身
      上。
      
        “小心。”家仁连忙扶住她的手,“我帮你。”家仁接过茶杯,缓缓递到小荷
      花嘴边。小荷花偷眼瞧着他,只见他面如傅粉,好一个风流少年郎,带着满面的娇
      羞,她便在家仁的手里慢慢喝了这杯解酒茶。
      
        家仁把喝完了茶杯递给朱妈,含情脉脉地望着小荷花,“该是敬长辈酒的时候
      了。你要不能喝,就让朱妈给你换上茶水。”
      
        “大少爷,你可真会心疼老婆的。”温姨娘嗔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哪能
      以茶代酒?天芙,难过好过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你婆婆心疼你,早就让下人们准备
      了甜米酒。那玩意我一口气能喝下十大碗也不带醉的,没事,尽管敞开肚子喝。”
      
        小荷花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家仁,又看了看马德阳。马德阳冲她微微颔首。她这
      才低着声音说:“我喝。”
      
        “我们的大少爷也喝米酒吗?”温姨娘歪着脖子打量着家仁,“你可是个男的,
      不能跟天芙比。朱妈,给大少爷换烧酒。”
      
        “你行吗?”王夫人有些顾虑地看着家仁问,“要是不行就别逞强,和天芙都
      喝米酒行了。”
      
        “没事的。我在上海也经常喝烧酒应付客户的。这几年在外边也算是练出来了,
      不打紧的。”家仁轻描淡写地说着,任由朱妈替他满上烧酒。家仁轻轻牵着小荷花
      的手,向王奉正。王夫人。温姨娘。马德阳。陈娟先后敬了酒,又向大厅里的众位
      亲友挨个敬着。朱妈见小荷花实在受不住,连忙给她换了解酒茶,那些亲戚朋友都
      是些有身份的,也不计较这个,只要看着一对璧人在他们面前穿梭,心里就已经欢
      畅不尽了。
      
        小荷花偷偷打量着家仁,他已经喝得满嘴酒气,脸红得就像戏台上的关公,脚
      底下好像生了风,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她心里着实为他担心,再这样喝下去肯定
      是要醉了的,偷了个空,小荷花悄悄把朱妈叫到一个角落,让她把大少爷的烧酒换
      成凉白开。朱妈冲她会意地一笑,即刻把要给家仁喝的烧酒全部换成了凉白开。家
      仁喝着被朱妈调换了的凉白开,心里有些惊异,倒也没有声张,小荷花悄悄给他递
      了个眼神,他顿时心领神会,为自己娶了这样的媳妇感到由衷的自豪得意。
      
        月已西沉,宴席终于曲终人散。保娘扶着小荷花上了黄昏时王家抬她来的轿子,
      要由原路将她抬回马家去。王奉正夫妇正在院里和马德阳夫妇寒喧着告别,陈娟特
      别拉着王夫人问长问短,并邀请她得空去南京玩耍。
      
        温姨娘站在一旁,眼看着陈娟和王夫人有说有笑的,自己却被冷落在一旁,心
      中很是不快。她抬眼望向远方,却看见家义正躲在墙角边偷偷盯着小荷花的背影暗
      自瞧着。这孩子,怎么有这个毛病?温姨娘心里直犯嘀咕,却没往深处想,冷不妨
      被陈娟拽了一下胳膊,这才回过神来。
      
        “我们这就回去了,姨娘以后得空了就跟着王太太一块到南京走走。”陈娟含
      笑望着她。
      
        “好啊!”温姨娘受宠若惊地望着陈娟,“一定去一定去!就怕我们家那个死
      鬼老爷舍不得替我们掏车钱!”
      
        “姨娘要真想去还在乎王老爷给你掏车钱吗?您今天送给天芙的那副镯子可是
      价值不菲的,恐怕王老爷也比不上您富裕。”
      
        “哈哈哈哈!”温姨娘咯咯地笑着,“那是,想当初我在山西走红的时候……”
      瞟了陈娟一眼,“不提从前的事了,承马太太的盛情,小婕得了空一定要去南京走
      走逛逛的。只是那可是天子脚下,我怕去了给马太太闹出些笑话来,让马太太不好
      收拾。”
      
        “哪里话?姨娘是个直性子的人,我都一一看在眼里了。以后咱们家天芙还要
      姨娘好生照顾着。她亲娘没得早,我也不能时常回来看她,姨娘毕竟和她都在一个
      镇上,她要是孤单了,姨娘也好安慰些个她。”
      
        “那是当然。我虽然在王家只是个小老婆,可自己肚子不争气,生不了小的,
      还不就当家仁。家义两兄弟跟自己亲生的一样?天芙是家仁未过门的媳妇,也就跟
      我自个亲媳妇一样,我疼她还来不及呢!”
      
        “有姨娘这句话我就放下一万个心了。我一回南京,就会托人把那匹巴黎的绸
      子给您送过来。您拿它做件旗袍,一定把所有的女人都比了下去的。”
      
        “马太太这话把我夸得都不敢在路上走了!”温姨娘咯咯笑着,“我要有那么
      好,还留在王家大院做什么?早就跟个小白脸私奔去了!唉,可惜我人老珠黄了,
      也只有我们家老爷还能看得上我。”
      
        陈娟回头望了一眼小荷花即将起轿,忙冲温姨娘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先
      回去了。姨娘一定记得,得空了到南京玩。”
      
        “我会的。早就想去看看玄武湖夫子庙了!到时姐姐你可一定要陪着我好好玩
      玩!”
      
        陈娟正要回话,却发现抬着小荷花的轿子突然停了下来。只见小荷花匆匆从轿
      子里钻了出来,四顾张望着,不知在寻找什么。墙角边,家义正与小荷花打一照面,
      两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家义立马飞奔着跑开了。
      
        “家仁呢?”小荷花跑到马德阳面前,急切地问:“爹,您看见家仁了吗?”
      
        “没看见。兴许喝多了,回房休息了吧。”
      
        小荷花紧锁着眉头,右手不自觉地往兜里塞着什么。
      
        “你手里拽的什么玩意?”马德阳关切地问。
      
        “没什么。”小荷花失落地往回走着,紧紧咬着嘴唇,在心里不断责怪着自己,
      为什么会这么不长记性,居然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她默默地站在轿子前,犹自
      默默地张望着,可却始终不见家仁的身影。
      
        温姨娘慢慢冲她走了过来。借着月色,小荷花愈发出落得沉鱼落雁。光彩照人。
      温姨娘这时是真心喜欢小荷花的,她关切地问着她,“天芙,你是在等家仁吗?”
      
        被温姨娘一语道破心思,小荷花心下一惊,害羞地低下了头。右手紧紧抻进兜
      里,紧紧捏着那只香包。
      
        “家仁喝醉了,朱妈扶他回房睡去了。怎么,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的?”温姨
      娘伸手扶着小荷花的肩,“有什么事你就跟姨娘说,姨娘明天一早帮你转告家仁。”
      
        小荷花点了点头,问她说:“姨娘知道家仁明天几点的船去上海?”
      
        “好像是七点的船吧。”
      
        “谢谢姨娘。”
      
        “没什么可谢的。就这个事吗?”
      
        小荷花使劲点了点头。
      
        “噢,我明白了。”温姨娘看着她,笑着说:“女孩子的心思我懂。我也是从
      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你是有话要亲自跟家仁说,对吗?”
      
        小荷花又点了点头。
      
        “那我就不问了。你要有什么话要跟家仁说的,明天一早就到码头去送他。好
      了,夜已经深了,快上轿回家去吧。”
      
        温姨娘望着小荷花的轿子消失在夜幕中,这才怏怏地走进了自己的房中。她想
      起了自己的女儿,如果不发生意外,她也该有十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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