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往昔
      
        虽然刚刚下过雪,地上的积雪还没有化。但过年的喜庆劲儿还是在虎镇四处满
      溢着。不过由于天气太冷的缘故,这天晚上出来活动的人很少,只是三三两两地看
      到一些人在街上放着爆竹烟花。
      
        王家仁站在雪地里,不断张着嘴对着两只手呵着热气,心里想着,天已经黑了,
      小荷花怎么还没来呢?难道昨天晚上她没有听见自己说的话,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小荷花娇美的面容映现在他的脑海中,他露出了惬意的笑容。娘在饭桌上居然也提
      到了她,这个姑娘在虎镇上的名气还真不小。
      
        星星已经出来了,紧跟着,月亮也冲出了云层,高高地挂在天边,街面上依旧
      三三两两地有人走过,王家仁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低头看了一眼放在地上
      的烟花,心想,小荷花是不是没听懂他的暗号。她还小,也许并不能体会他的心意
      吧。
      
        他对面是一家开茶炉铺的人家,大门半掩着,抬眼就能看到两扇门上贴着的大
      红对联。风呼啦呼啦地响着,撕开了左半边门上的对联的一角,王家仁的心不禁揪
      了一下。
      
        王家仁抬起左手,看了看在英国时,斯蒂夫陪他买的那块瑞士手表,已经六点
      半了,她怎么还不出来?是不是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有差错?他在心里骂着斯蒂夫,
      骂着这该死的手表,他觉得一定是手表坏了,小荷花也一定能够听懂他的话。那个
      女孩,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伶俐的,她怎么会听不懂他的话呢?昨天晚上,她一直
      冲他笑,羞怯地笑,也是多情地笑,他想她今晚一定会来,肯定是有什么事给耽搁
      住了。他想着,倚在墙角站好,努力调整着姿势,尽量让自己不被风吹到。
      
        王家仁想起了远在大洋彼岸的斯蒂夫,他应该已经结婚了吧?他想起和斯蒂夫
      一起拉雪撬的往事,想起了那个穿着绿色大衣的金发女人。彩凤是她的中文名字,
      她说她喜欢中国文化,喜欢中华文化里的凤凰,她希望自己就是那只彩凤。
      
        家仁不知道彩凤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的,他只是一直感觉到斯蒂夫是喜
      欢彩凤的。彩凤是个地道的英国姑娘,但身上却有着浓郁的中国情结,她会说中国
      话,爱吃中国菜,而且会经常去华人街找当地的华人闲聊。
      
        那是个雪后的午后,斯蒂夫拉着他的雪撬来叫家仁一块出去玩,彩凤跟在斯蒂
      夫身后。彩凤说,家仁,让我来教你拉雪撬吧。家仁笑笑说,你是中国女人,中国
      女人不会拉雪撬的。斯蒂夫冲家仁扮了个鬼脸,伸出两个指头举在头顶。彩凤急了,
      抓起一捧雪砸向斯蒂夫,她说,不许你笑话我。
      
        斯蒂夫从大衣兜里掏出两个近乎干涩的苹果,递给彩凤一个,扔给家仁一个。
      他皱着眉头,笑着说:“吃吧。非常甜。”
      
        彩凤疑惑地举着苹果,看着上面还沾着泥渍,怔怔地望着斯蒂夫问:“斯蒂夫,
      我问你,这是从哪来的?洗都没洗过。”
      
        家仁笑着看着他们两个,举起自己手中的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大口地嚼了
      起来。斯蒂夫望着他,欣慰地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你又去偷了?”彩凤生气地把苹果推到斯蒂夫手里,“噢,我不喜欢你这样,
      斯蒂夫,我们虽然很穷,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应该去偷。家仁,你们中国不是有句古
      话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吗?你不可以吃下这个苹果的。”
      
        家仁冲彩凤挤了挤眼睛,“这里不是中国。彩凤,斯蒂夫是出于好心,他很关
      心你。他知道你喜欢吃苹果。”
      
        “不。”彩凤眨着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望着家仁义正严辞地说:“不,不行。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第二次了。家仁,你不能帮着斯蒂夫说话,你会害了他的。”
      
        斯蒂夫冲家仁摆了摆手,微笑着望着彩凤。他学着家仁的样子,拉开大衣衣襟
      小心地擦着苹果上面的泥渍,又小心翼翼地把苹果放进了大衣口袋。
      
        “你不要笑。斯蒂夫,你不能这么做。你应该把苹果还给果贩。”彩凤说着,
      拉起斯蒂夫的衣襟,就要往果贩摊子上走。
      
        家仁歪着脸,痴痴地看着他们笑,把剩余的苹果三下五除二地吃了,走上前,
      拉开彩凤拉着斯蒂夫的手说:“彩凤,这次就饶了他吧。我保证,斯蒂夫下次再也
      不敢这么做了。”
      
        “这已经是多少回了?不行,这次绝对不行。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不允许我
      的朋友有爱偷东西的习惯。”彩凤生气地瞪着家仁,“家仁,如果你真当斯蒂夫是
      自己的朋友,就应该帮助他改掉偷东西的坏习惯。”
      
        “彩凤!你听我说。”斯蒂夫望着彩凤,“不是偷的,我没有偷。苹果是从地
      上捡的。”
      
        “捡的?”彩凤不相信地盯着斯蒂夫,“你说苹果是从地上捡的?”彩凤甩了
      甩一头漂亮的卷曲的长头发,瞪着眼睛望着斯蒂夫,“你不是在骗我?”
      
        斯蒂夫认真地点着头,“请相信我,彩凤。真的是从地上捡的。今天早上果贩
      子推着装满了苹果的车子从我门前经过,掉了很多苹果在地上,我只捡了两只。”
      斯蒂夫说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个已被擦干净了的苹果递给彩凤,“相信我,真
      的是捡的。”
      
        彩凤用那双漂亮的眼睛认真地打量着斯蒂夫,没有说话。
      
        “你吃。”斯蒂夫把苹果塞到彩凤手里,“吃苹果对女人的皮肤好。”
      
        “不。斯蒂夫……我……请你原谅……我不该不问清楚就责怪你的。”彩凤把
      苹果推回斯蒂夫手里。
      
        彩凤的这个动作令家仁记忆忧新。他知道彩凤是真心为斯蒂夫好。虽然在伦敦,
      彩凤和斯蒂夫都是最低阶层的穷人,但他们在家仁眼里却是最最最好最最善良的人。
      他喜欢这两个朋友,更忘不了他离开英国时,斯蒂夫和彩凤恋恋不舍的一幕又一幕,
      他知道这一生,他都很难找到像他们那样的真心挚友了。
      
        对面茶炉铺子里走出一个矮小的黑男人,借着淡淡的星光,可以看出他大概有
      四十挂零的样子。矮黑男人看了看门上被风撒开一个角落的对联,迅即返身走进门
      内,不一会又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半新不旧的碗。那碗里是用干面调和的土制
      浆糊,矮黑男人伸出右手食指在碗里蘸了一把干面糊,小心翼翼地刷在对联背面,
      再把被风撒开的一角轻轻按在门板上,又用手把对联压实,才面露微笑地走进门内,
      随即把门给反关上了。家仁抬手看着手表,已经七点二十分了。
      
        那是一家法国人开的旧表店,里面有很多来自瑞士的高级腕表,当然都是旧的,
      是专门为穷人们开的。斯蒂夫告诉家仁,在那种店里能淘出很好的表来,只要花很
      少的钱就能买到和上流社会的名流手上戴的高级表质量差不多的表。斯蒂夫说自己
      很早就想去那里买一只好表,但苦于囊中羞涩,一直不能如愿。
      
        很多次,斯蒂夫和家仁经过那家表店,家仁总能发现他看着店堂里的腕表依依
      不舍的神情。就要回国了,家仁想着要给斯蒂夫和彩凤送点纪念品,于是他想到了
      这家表店。家仁把回国买船票的钱放在一边,坐在床边数了数剩下的余钱,正好可
      以给斯蒂夫和彩凤买几样像模像样的礼物。
      
        他小心地把剩下的钱用手绢裹好,压在枕头底下,第二天就悄悄地来到那个法
      国人开的旧表店里,为斯蒂夫和彩凤各自挑了一款最最好看的腕表。开表店的法国
      男人大概五十岁上下,戴着一副金边小眼镜,他透过镜片仔细打量着这个来自中国
      的俊俏小生,脸上露出诙谐而又不易被察觉的笑容。家仁问好价钱,按照老板的要
      价,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包裹着钱的手绢,从里面数出钱递到老板手里。老板按照他
      的要求把两只手表装在两只精美的盒子里,外面再裹了一层绢布。
      
        斯蒂夫看到那只腕表时,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了,他惊喜地望着家仁,“家仁,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斯蒂夫欢快地拥抱着家仁,在家仁的脸上亲了一口,“我
      太高兴了!家仁,你知道吗?我真的太感动太兴奋了。”斯蒂夫坐在家仁的床边,
      不断地摆弄着那只手表,“买这只表一定要花很多钱吧?也许是我们一家人好几个
      月的生活费呢。”
      
        家仁笑着看着斯蒂夫,“只要你高兴就好。”
      
        “高兴,我当然高兴。”斯蒂夫忍不住地在家仁脸上又亲了一口。“家仁,你
      真的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父亲我母亲对我都没你对我这般好。”
      
        “那就让我们做永远的朋友吧。”家仁把准备好的啤酒从桌子底下拿出来,用
      起子撬开酒瓶盖子,递给斯蒂夫一只酒瓶,“今天我们就尽情喝吧。一会彩凤来了,
      我们一定要喝个一醉方休才可以。”
      
        “一醉方休?对一醉方休。”斯蒂夫举起啤酒瓶,昂起脖子,一口气便喝掉大
      半瓶,“家仁,你还会再回伦敦吗?”
      
        “会的。我一定会回来的。”家仁一仰脖子,也喝掉大半瓶啤酒,“相信我,
      斯蒂夫,我一定会伦敦看你和彩凤的。”
      
        “谢谢!”斯蒂夫开心地看着家仁,快乐地哼起了小曲,“家仁,我为有你这
      么一个中国朋友感到特别地开心。我真诚地欢迎你再次回到伦敦。”
      
        门“吱嘎”一声开了,彩凤披着一件墨绿色的大衣走了进来,“外面下雪了。”
      彩凤一边脱着大衣,一边站在门边拍着大衣上的积雪。斯蒂夫走过去,从她手里接
      过大衣,挂在衣架上,把家仁替她打开的啤酒瓶塞到她手里,“喝口酒,会暖和些
      的。”
      
        彩凤眼圈有些红,她默默地看着家仁,把酒瓶放在桌子上,轻轻坐在他的床边,
      整理起摊了一床的书籍。
      
        斯蒂夫举起戴着腕表的手给彩凤看,“家仁送我的腕表。你看,这可是瑞士的
      高级腕表,我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戴这么好的表。”
      
        彩凤没有说话,继续收拾着床上的书籍。家仁把酒递到她手里,“别收拾了,
      今天我们要喝个一醉方休的。”
      
        “家仁。”彩凤回过头,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在了他的手上。
      
        “怎么了这是?”斯蒂夫怔怔地看着彩凤,“好姑娘,为什么要哭?我们不是
      说好了吗?等我们有了钱,一定要去中国,去上海找家仁的不是吗?”
      
        彩凤伸手擦干脸上的泪花,强忍住一丝微笑,举起酒瓶,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这就对了。家仁说了,今天我们三个得喝个一醉方休。”斯蒂夫自告奋勇地
      把家仁准备好要送给彩凤的腕表从盒子里掏出来,戴在彩凤的手腕上,“看,家仁
      给你的礼物多好。以后你再出去找工作就不用害怕上班迟到了。”
      
        彩凤并没有去打量手上的腕表,她转过头,望着家仁,“家仁,你真的还会回
      来吗?你不会把我们忘了是吗?”
      
        “怎么会?我就是把学校里的老师同学们全都忘了,也不会把你们给忘了。彩
      凤。斯蒂夫,你们是我在伦敦,不,是在英国最最要好的朋友,我到死也不会把你
      们给忘了的。”
      
        “那你会不会每天都想着我们?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想起我们一起去拉雪
      撬的事?”
      
        “会的。”家仁的眼睛湿润了,他喝了一大口酒,“相信我,我会回来的。一
      定。”
      
        三个人举起酒瓶,响亮地碰在了一起。他们尽情地喝着,然而三个人心里却想
      着不同的事情,但却有一样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谁也不想离开谁。斯蒂夫喝得半
      醉,非要问家仁是花多少钱买来这两只腕表的。等家仁说出来后,斯蒂夫突然跳了
      起来,把酒瓶往桌子上一扔,立马拉着家仁的手就往外走。
      
        “斯蒂夫,你喝醉了吗?”彩凤追上来,拦着斯蒂夫。“别这样,你会吓坏家
      仁的。”
      
        “傻子!傻子!”斯蒂夫吐着酒气冲家仁大声嚷着,“你是傻子,你被骗了!
      那两只表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钱,真的,你花的那些钱买上三只相同的腕表都卓卓有
      余的!傻孩子,你被那个老板蒙了你知道吗?”斯蒂夫使劲把家仁往门外拉,彩凤
      忙不迭地找来他们的大衣,一边帮半醉的斯蒂夫披着大衣,一边把家仁的大衣递到
      他手里。
      
        家仁这是第三次看到斯蒂夫当着他的面冲别人发这么大的火。斯蒂夫甩开家仁
      和彩凤,大踏步地闯进那家法国人开的旧表店,一边使劲拍打着柜台,一边从在大
      衣兜里掏出一根已经吸了一半的雪茄叼在嘴上,歪着眼睛盯着柜台后的小伙计,狠
      狠地嚷着说:“快把你们老板叫出来!”
      
        小伙计很少见过这架势,吓得连连往后退着,也顾不上去叫老板了。
      
        “快把你们老板叫出来!听见了没有?”斯蒂夫一屁股坐在柜台上,使劲地拍
      打着玻璃柜台,吓得进来看表的人都缩回了头。
      
        “谁在外边吵闹?”戴着金边小眼镜的法国男人从后院走了进来,一看到斯蒂
      夫满嘴喷着酒气,忙不迭地瞪着小伙计责怪说:“还不把这个酒疯子给赶出去!”
      
        “酒疯子?你说谁是酒疯子?”斯蒂夫挪了挪身体,翘起二郎腿,把大皮靴对
      着他的脸,喷着酒气说:“你这个法国佬,还不把你坑我朋友的钱给吐出来!”
      
        “你这个酒疯子你在说些什么?”法国老板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把你的脚挪
      开,我可要叫人把你送警局里去了!”
      
        “送啊!有本事你就送我去!”斯蒂夫把叨在嘴上的半根雪茄吐出来,夹在左
      手的中指与食指之间,冲着那个吓得面色发白的小伙计大声嚷着,“有火吗?快去
      给老子找个火机来!”
      
        “你这个疯子!”法国男人不知从哪儿找出一把鸡毛掸子来,使劲往斯蒂夫身
      上抽去。斯蒂夫狠狠地瞪着他,一把从他手里抢过鸡毛掸子,往柜台外边扔去,
      “省省吧。今天你要不把钱吐出来,我保证你进了局子就出不来了!”
      
        鸡毛掸子正好落在赶来的彩凤身上。她把鸡毛掸子还给法国男人,很优雅地冲
      他解释着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老板,如果您真的欺骗了我们的中国朋友,我恳切地希望您能够把多余的钱
      退给我们的朋友。”
      
        “什么?这哪儿跟哪儿?我什么时候多收了他的钱?”法国男人已经看到了她
      身后的王家仁。他抬眼看着家仁,“我们可是讲好价的,是你自己愿意成交的。”
      
        “什么自己愿意成交的?”斯蒂夫冲法国男人吼着,“要不是你骗我朋友,我
      朋友能用那么多的钱买你两只破表吗?他是中国人,可我们却是英国人,你可以欺
      负中国人,但欺负不了我们英国人的!”斯蒂夫冲着他的脸张开手,“快点,把钱
      拿来!你要再不把钱吐出来我可就要砸你的店了!”
      
        “你敢!”法国男人毫不示弱地瞪着斯蒂夫,“我可是有大英帝国正儿八经的
      营业执照的,你要是敢砸我的店,我就叫你吃不完兜着走!”
      
        “那咱们就瞧着走!”斯蒂夫把雪茄叼在嘴里,跳进柜台里面,一把拉开柜台
      下的抽屉,就要往外扔表。那个吓得面色发白的小伙计这时倒有了些勇气,立马上
      来抱住斯蒂夫,不让他砸东西。法国男人也走上来抱住斯蒂夫,小伙子趁机在斯蒂
      夫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你咬我?”斯蒂夫忽然使出蛮力把小伙计推到墙角边,一把拎起法国男人,
      伸出一根指头点着他的额头说:“你也不去打听打听,看我斯蒂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这条街上从来都没人敢惹火我斯蒂夫,就凭你这个法国老头,就想把我怎么样吗?”
      
        “斯蒂夫?斯蒂夫!”被斯蒂夫夹在胳膊下的法国男人一边困难地伸手扶正金
      边眼镜,一边脱口问道:“你就是那个经常打架斗殴的地头蛇斯蒂夫?”
      
        “就是我!”斯蒂夫在他脸上喷着浓重的酒气,“你到底退不退出多余的钱?”
      
        法国男人一边挣扎着,一边向他告饶:“我还,我还。我还不行吗?”
      
        “这会儿倒是说了句人话。”斯蒂夫放开法国男人,跳上柜台,指着躲在墙角
      下捂着头的小伙计说:“还不快去找火!”
      
        小伙计吓得从墙角边站起身,连忙找到火机,颤抖着手替斯蒂夫点上火。斯蒂
      夫悠悠地吸了一口雪茄,把吐出的第一缕烟雾全喷到小伙计脸上。法国男人偷偷看
      了王家仁和彩凤一眼,连忙低下头,抱出钱匣子,一张一张地数着钱。
      
        “别数了。”家仁忽然看着法国老板说:“我还想再买一只手表。你就按照应
      该退还给我的钱再给我挑款表吧。”
      
        法国男人不相信地看着家仁,又看了看斯蒂夫。斯蒂夫不解地望着家仁,继续
      吐着烟圈。
      
        “我想替自己买一只。”家仁注视着斯蒂夫,“我想永远都记住今天。每当看
      到这只表,我就会想起你们来的。”
      
        斯蒂夫从桌子上跳下来,跃到家仁身边,一把搂住家仁,“亲爱的家仁,我们
      会永远记住你的。永远。”
      
        “我也是。”家仁拍拍斯蒂夫瘦削的臂膀,“我一辈子都会记住你们的。斯蒂
      夫,你一共为我打了三次架,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打架?”斯蒂夫爽朗地笑着,“我这可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你们中国
      人说的。斯蒂夫一边说着,一边透过玻璃柜台打量着柜台里的手表,忽然指着一款
      劳力士的表问家仁说:”你看这款表合不合意?“
      
        家仁点了点头。斯蒂夫立即示意小伙计把这只表拿出来。小伙计犹豫地看着法
      国男人,法国男人为难地看着家仁,嗫嚅着嘴唇说:“先生,您多余的钱离买这只
      表还差很远呢。”
      
        “什么还差很远?”斯蒂夫瞪着法国男人,“你卖还是不卖?你要不卖,我就
      把你带到警局去。”
      
        法国男人只好自认倒霉,示意小伙计把那只劳力士的表拿了出来。斯蒂夫抓着
      表,仔细打量着,冲家仁使了个眼色,并帮他戴在手上。“老板,我知道这是好货
      色,等我挣了钱,我会替我朋友回来还上这份钱的。”斯蒂夫一边看着法国男人说,
      一边拽着家仁和彩凤就往外走。
      
        七点四十分了。小荷花依然没有出现。家仁有些心灰意冷地看着那家紧闭着的
      茶炉铺子。风更大了,天上再次飘起零星的雪花。他看着地上放着的烟花,那可真
      是好东西,在虎镇根本就没有这样好的玩意。风继续肆虐着,再次吹开了茶炉铺子
      门板上糊着的对联。
      
        “呼啦”一声,右边门板上的对联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也吹冷了他的心。小
      荷花腼腆的笑容再次映入他的眼帘,他知道如果小荷花是鲜花,那么自己就是培育
      她的泥土,他是真的喜欢上这个女孩了。他想他是愿意为了她去默默等待的,即使
      让他失去现有的一切他都是愿意的。
      
        这种感情也许就像斯蒂夫对彩凤的感情一样吧。自打认识斯蒂夫和彩凤开始,
      他从没听过斯蒂夫对彩凤说过一个爱字,但那种默默的感情他是可以感悟得到的,
      即使彩凤一直对斯蒂夫若即若离,甚至对他对自己的感情视而不见,但并不能阻拦
      斯蒂夫对她的关心与祝福。
      
        他蹲下身子,仔细摩挲着地上摆放着的烟花。他慢慢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打火
      机,好几次避着风向打着了火苗,甚至已经把火苗移近了烟花的燃口,但还是没有
      将它们点着。整个虎镇,这些美丽的烟花只有小荷花才有资格欣赏,现在的他也只
      会心甘情愿地替小荷花一个人放这些美丽的烟花,对,只有小荷花,只有她才配得
      上这些富有情调与浪漫色彩的事物。
      
        他凝神地注视着身边的烟花,等那张被风吹掉在地上的对联吹拂到他脸上时他
      才注意到茶炉铺子右边门板上的那张对联已失所在。他叹着气,轻轻站起身,默默
      地往回去的路上走着。他抬起手,仔细盯着上面的指针,已经是八点二十分钟了。
      
        他没有注意到一直尾随其后的家义。家义顾不上寒冷,一直躲在他身后的墙角
      里偷偷看着他。家义的心一直揪着,他既想见到小荷花,又害怕见到小荷花。小荷
      花,小荷花,他在心里默默念着她的名字,他希望她不要出现,希望她永远都别再
      出现在家仁的视线里,至少是在家仁结婚娶妻之前。
      
        透过雕花窗棂,阳光直接洒在小荷花的被褥上。她蒙着头睡着,心里却想着前
      天晚上王家仁在西街跟她的约定。小荷花从没见过哪个男人能把西装穿出那样的神
      韵,他那身板。他那模样,简直就是个西装模子。
      
        过去她总觉得虎镇上少有的那些穿着西装的男人洋不洋。土不土的,这回可是
      长见识了。都说人是衣裳马是鞍,可再好的衣服穿在那些土包子身上也不会产生王
      家仁那飘逸俊秀的气质,她是打心眼里偷偷喜欢上他了。
      
        昨天晚上她跟奶奶谈了好多话,马老太太说过了这个年你就是大姑娘了,就要
      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小荷花说,我还小,这事不急。马老太太拿着铜制鼻烟壶,
      一边抽着烟,一边笑着望着她,伸过手摸着她的头,“丫头,还不小?你太奶奶也
      是十五岁那年嫁给你太爷爷的。那会,你太奶奶哭着闹着就是不肯嫁到马家,到底
      还是没能扭得过父母,乖乖地嫁了过来。这女人,生来就是为了嫁个好男人,奶奶
      要不看着你找个好婆家,心也不安啊。”
      
        “奶奶,我得陪着您的。您在哪我就跟到哪。”小荷花偎在马老太太怀里,
      “我娘不要我了,您不能不管我了的。”
      
        “我就是管你才要给你找个好婆家的。荷花,现在这世上就剩咱们祖孙俩亲了,
      你爹身边有那么个女人,我真的不敢指望他。”马老太太从床头柜上摸出一个泛黄
      的丝绣鸳鸯荷包,放在眼皮子底下看了又看,依依不舍地塞到小荷花手里,“四十
      多年了!今天我把它交给你,你得答应我,一定要好好保存它。”
      
        小荷花接过荷包,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奶奶,这是您绣的吗?”
      
        “嗯。”马老太太点着头,“当年小兰生了一场大病,你太奶奶张罗着要把我
      娶进马家,我听说了这个消息后连夜缝制了这只荷包,打算在新婚之夜亲手送给你
      爷爷。可才没过几天,小兰的病就好了,你太爷爷又决定娶小兰进门,所以这个荷
      包也就一直放在我的身边。”
      
        “您一直没给爷爷吗?”
      
        “没有。”马老太太摇着头,凝神地看着小荷花,“小兰死了后,你爷爷不分
      白天黑夜的戴着小兰送给他的那只荷包,就连新婚之夜,他也把那只荷包挂在了身
      上。我知道他忘不了小兰,知道自己不能取代小兰在他心里的位置,所以这只荷包
      我一直没有给他。丫头,奶奶把它留给你,第一是希望你替奶奶继续保存它;第二
      就是希望能够帮你找一个对你真心实意的好男人。四十多年过去了,我相信这只荷
      包要是有灵,它决不会再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祖孙俩遭受同样的命运。”
      
        “不会的,奶奶。”小荷花抬头望着马老太太的眼睛,“我一定会好好保存它
      的,到我死的那天我就把它传给我的女儿,一代代地传下去。”
      
        马老太太凝神地看着小荷花,“不知道为什么,奶奶越看越觉得你像小兰。可
      是奶奶真的喜欢你,真的爱你。奶奶不希望你发生任何不测。”马老太太的眼睛里
      溢出了泪水。
      
        小荷花伸手替马老太太擦去泪水,“奶奶,你恨小兰吗?”
      
        马老太太身子打了一颤,“恨?”继而恢复了平静,端详着小荷花的脸说:
      “恨过,但现在已经不恨了——早就不恨了。那会儿我们都还很年轻,小兰一直叫
      我姐姐,我们的关系处得跟亲姐妹似的,她有什么心事都会告诉我,包括对你爷爷
      的感情,她从来都没有向我隐晦过。倒是我一直把对你爷爷的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
      从来都没对她说过心里真正的想法。每次看到她满脸幸福地跟我聊起大楠,我的心
      就像比刀割了一样难受,可还是要装作满面笑容来掩饰内心的难受。小兰很天真,
      她从来没有看穿过我心里想了些什么,还是一如既往地向我讲述着她对大楠的感情。
      我从来没想过大楠会娶我进门,所以心里就算有酸意也不会对小兰表现出来,而且
      也希望看到他们拜堂成亲的那天。直到她病了,家里的长辈提起我跟大楠的婚事,
      一切就都改变了……”
      
        马老太太看着小荷花的眼睛,小兰的面孔再次映入她的眼帘。小兰是个美貌如
      花。气质如兰的女子,不仅人长得漂亮,体态袅娜,更让大家着迷的就是她学贯五
      车。精通文墨,所以亲戚朋友们没一个不喜欢她这个可人的。
      
        小兰总是爱穿湖绿色的丝裙,大楠每次当着她的面就会取笑小兰像从《绿野仙
      踪》里走出来的仙子。那天,小兰又穿了一件崭新的上等杭州丝绸料子的湖绿色丝
      裙来马府找大楠,正好马老太太也在。那时正是暮春初夏节气,大楠和马老太太在
      后花园的凉亭里下棋纳凉,冷不丁小兰闯了进来,一见他们,就发出银铃般地爽笑,
      老远地就向他们亲切地打着招呼。
      
        “小兰来了。”大楠顾不得再和马老太太对弈,连忙起身奔出亭子,拉着小兰
      一起手搀着搀手地走了过来。马老太太凝神地望着小兰,心里却有些不高兴。
      
        “雪莹姐。”小兰欢快地拉着马老太太的手,“我都有半个月没见着你了,这
      些天你都在家干了些什么?快点说来听听。”
      
        马老太太瞟着小兰,“还不是做些无聊的绣活。我又比不得你,写不了锦绣文
      章。”
      
        “瞧你,又谦虚了。”小兰抿嘴笑着,“前天我听大楠说你们苏家正忙着替你
      张罗亲事,不会是在给未来的姐夫绣荷包吧?”
      
        “哪有的事?别尽听大楠瞎说。”苏雪莹白了一眼大楠,“就你没正经的,整
      天说些个没要领的话。”
      
        “别生气了,雪莹姐。”小兰搂着雪莹的脖子,“我的好姐姐,嫁人又不是什
      么丑事,女孩子大了总要嫁人的。”
      
        “那也要看嫁个什么样的男人。”雪莹盯着桌上的棋盘,“嫁男人就好比下棋,
      走错了一步痛苦的可是一辈子。”
      
        “怎么会?”小兰松开搂着雪莹脖子的手,扯了扯自己新做的丝裙,笑着问她
      :“你看,这件裙子还好看吗?”
      
        “好看。”雪莹头也没抬,“你穿什么都好看。”
      
        “你又敷衍我。”小兰摇着雪莹的身子,“人家让你看嘛。你不看就说好看。”
      
        雪莹无奈,只好抬头打量了一眼她新做的裙子,“确实不错。是苏州的丝料吧?”
      
        “不是。是我姑妈从杭州带来的上等丝绸。听说是从前专为皇家生产的贡绸呢。
      我姑妈是费了很多的劲才给我弄来了两匹。还有一匹是粉色的有碎花纹的,我心想
      着要送给你的。那么好的绸料不穿在姐姐身上就可惜了。”
      
        “是啊是啊。”大楠在一旁歪着脖子看着小兰,瞟着雪莹说:“表姐穿粉色的
      衣服越发衬得皮子白。明天我就陪表姐去找虎镇最好的裁缝替表姐做一身最好的裙
      子。”
      
        “用不着你多事。”小兰笑着唾着大楠,扶着雪莹的肩说:“有我陪着雪莹姐,
      哪来你的份儿?雪莹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要他陪着我们,还不如找个八条腿
      的青蛙陪着呢。”
      
        雪莹看着大楠抿嘴笑着,“我看他倒是比青蛙要强些。也就是只癞蛤蟆吧。”
      
        大楠装作委屈满面地说:“我这是招你惹你们了,什么青蛙癞蛤蟆的?这世上
      有我这么帅的癞蛤蟆吗?”
      
        “那就是蛤蟆精转世拖了身来的。”小兰掩着嘴笑着,“雪莹姐,你看他像不
      像是只蛤蟆精?”
      
        “蛤蟆精?”雪莹笑得合不拢嘴,“没见过这么大的蛤蟆精。对了,我听说前
      些日子差点掉在你们家茅坑里,有没有这回事?”
      
        小兰的脸霎时羞红了,她低着头,看着脚上的绣花鞋,不停地抚弄着手指头。
      大楠也有些发窘,怔怔地看着雪莹。雪莹只顾继续说笑,“我听万家的女人说大楠
      追着你要亲嘴,追着追着就追到了茅坑边,这事是不是真的?大楠,今天小兰也在,
      你可得老实交待,有没有这回事?”
      
        “哪有的事!”大楠支支吾吾地说:“别听那个黄脸婆子胡说八道。她能有什
      么真话说出来!”
      
        “你可别背后说人小话。万家的婆子虽然嘴上抹了油,可还不至于胡说八道。”
      雪莹笑着,“这有什么的,早晚你们也要成亲的。在我这个做姐姐的面前,你们还
      要装啊?”雪莹一边说,一边扶着小兰的肩,“小兰,你可不要骗姐姐。要是大楠
      真这样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没……没这事啊。”小兰冲雪莹嘿嘿一笑,“真的。大楠是跟我抢桃子吃,
      我不给他,他就追我。”
      
        雪莹的目光冷冷地落在小兰脸上,很快就又笑开了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一
      个桃子,有什么好抢的?都是你平日惯坏了他,就觉得女孩子手里的东西比什么都
      好。”
      
        马老太太的目光有些呆滞。小荷花顺着她的目光,抬头看着窗户,窗户外是一
      片浓重的黑色。天还很早,大家就都睡了。小荷花心里想。“奶奶,你在想什么?”
      小荷花使劲摇了一下马老太太的手。马老太太抬眼望着她,“我刚才好像又看到小
      兰了。她还是那么漂亮。”
      
        “奶奶年轻时应该也很漂亮啊。”小荷花把脸紧紧贴在马老太太的手上,感受
      着马老太太的温存,她想,要是一辈子都留在奶奶身边该有多好。
      
        “奶奶要是漂亮,你爷爷就不会一辈子都惦着小兰了。”马老太太叹着气,
      “我怎么也比不上小兰,我自己心里清楚。不过老天爷见我可怜,给我送了这么漂
      亮的一个孙女。孙女漂亮,也是奶奶的功劳啊。”马老太太抚着她的头发,“头发
      都这么长了,还说不找婆家。奶奶这心里想啊,我这一身的病长年好不了,再加上
      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说不定哪一天就突然没了。其他的事我都没什么好牵挂的,惟
      独你,我是真放不下心来。你爹跟你娘一直关系不睦,现在你娘早就没了,他又娶
      回来这么一个女人,又生了儿子,这往后他的心还能放在你身上吗?那个女人就更
      不要指望,说什么奶奶也得在闭眼前看着你嫁个好男人的。”
      
        “奶奶!”
      
        “你别叫唤。奶奶说的都是正经话。”马老太太摸着她的额头,“我心里想让
      你爹替你张罗一门好亲事,可又怕他不在心,找不出对你好的人家,这虎镇上倒是
      有些个人物,可也没一个入得了奶奶的眼睛。奶奶犯愁啊!要是找个不爱你的男人,
      不是害了你一辈子吗?”
      
        “我不嫁人。”小荷花抚摩着手中的荷包,“奶奶,你的绣工真好。这么多年
      了,还这么好看。就是闻着不太香了。”
      
        “这里头可是上好的香料。从前每隔一年我都要把它拆开,放进新的香料重新
      缝好,你要有心,就隔个三五年的替它换一次香料。就是别把绣包给扔了。这可是
      奶奶一辈子的念想了。”
      
        “我知道。”小荷花点着头,“小兰送给爷爷的荷包爷爷到死都留着吗?”
      
        “留着。他一直留着。你爷爷下葬的时候,我把小兰的荷包放进了他的棺材里。
      他这一辈子也就这么点念想,都是造化弄人啊!”马老太太转了一下身,把脸面向
      床里边,吸着烟,叹着气。她是真的老了,她知道自己来日不多,怎么着也得抓紧
      时间替小荷花找门好亲事了。
      
        王家仁的面孔再次浮现在小荷花的眼前。他的那么潇洒俊逸,那么玉树临风,
      把虎镇上所有的男人都比了下去,然而,此刻的他在心里也会默默念着她吗?小荷
      花拉开被子,让阳光透过窗户直接照在自己脸上,她舒服地打了个呵欠,脸上露出
      了开心的笑容。
      
        昨天晚上,马老太太又提到了她的婚事,她嘴里虽然说不要嫁人,心里却早已
      相中了王家仁。她想,要嫁男人就得嫁王家仁那样的。她不知道昨天晚上王家仁有
      没有如约去西街放烟花,但又想不出他不会去的理由。是的,他肯定去了,可是他
      并没有等到她,他心里会不会很难过呢?可是五伢子昨晚上一直坐在他房间的窗户
      低下,她知道他在看她有没有出门。五伢子是个好人,她不想让他伤心,她还不想
      失去这么好的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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