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犯了“可恶罪”(2)
      
          张春桥要整胡守钧和“炮司”的人既然由来已久,当然也如司马昭之心,路人
      皆知。但是为什么把我也放在胡守钧集团里整,而且还抬得很高,说我是他们的军
      师,是决策人物,就连我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了。开始我还以为是工宣队的情报搞
      错了。但听听批判会上揭发我的材料,似乎他们什么情报都没有掌握,所揭的无非
      是些鸡毛蒜皮之事,如:在游泳池里,我与两个“胡守钧小集团”的人边游泳边谈
      话;我的学生从新疆回来,到我家做新疆拉面吃,胡守钧跟着来吃过一次面;我到
      南京看女儿时,周谷声陪我游了一次石头城,等等。但是,这些生活小事却都归结
      到一个要点上,就是:吴中杰通过种种接触,为“胡守钧小集团”出谋划策;或者
      说,“胡守钧小集团”干什么大事都要征得吴中杰的同意。内容的琐碎和题目的惊
      人,完全接不上榫,显然,是工宣队定好调子要这些人揭发,于是他们只好把与我
      的几次见面一一作了交代,连点头打招呼、寒暄问好都往“出谋划策”这个纲上挂,
      其牵强附会,是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的。
      
          尽管牵强附会,缺乏材料,毫无根据,但他们还是将我定为“胡守钧小集团”
      的黑谋士,而且一定要把各种材料都改造得适合于这个罪名。记得1955年批判胡适
      的时候,许多文章都指责他“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方法是实用主义的伪科
      学,其实,胡适是讲“疑而后信”,“考而后信”,“有充分证据而后信”,还是
      比较符合科学精神的。他的考证文章就有许多材料作为证据,并非信口乱说。但现
      在呢,工宣队的做法简直是“胡乱的假设,粗暴的求证”了,或者根本就不要什么
      证据,也不知这该称为什么主义。大概“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给他们的印象太
      深了,他们认为胡司令的身边总该有个刁德一,所以就把我派作胡守钧的黑谋士,
      称我为刁德一式的人物。这简直是按照剧本来指派生活的角色了。
      
          但是,为什么要派定我来扮演刁德一这个角色呢?我在什么地方触犯了他们?
      
          在一次小型批斗会上,我终于恍然大悟了。这次会,参加的人数不多,不是为
      了制造声势,而是为了追查问题。他们翻来覆去地追查的就是一个问题:1967年初
      我两次去找姚文元的父亲姚蓬子,目的何在?谈些什么?整理了哪些材料?
      
          呀,原来他们怀疑我在整姚文元的材料。
      
          说起此事来,连我自己也感到好笑。“文化大革命”冲击了一切业务活动,而
      我却还记挂着我的鲁迅研究工作。除了钻研鲁迅本人的作品,阅读二三十年代的报
      纸刊物外,我还访问过许多当事人,姚蓬子就是其中之一。我之访问姚蓬子,并非
      因为他是姚文元的父亲,而是因为他曾经是30年代左翼作家联盟的活跃人物,且与
      鲁迅有过接触,鲁迅还赠过他一首诗:“蓦地飞仙降碧空,云车双辆挈灵童。可怜
      蓬子非天子,逃来逃去吸北风。”但在我访问姚蓬子时,姚文元已是中央文革小组
      的重要成员,姚蓬子也被保护起来,不准别人随便找他了。我千方百计地找到了他。
      姚蓬子很健谈,第一次没谈完,他又主动约我再谈一次。他谈得很坦率,不但谈了
      左联情况,介绍了鲁迅赠诗的背景材料,而且还主动谈到他转到中共中央特科工作
      后,在天津被捕的事。为了避免嫌疑,我当然不提姚文元,但在当时,姚文元正是
      他的骄傲,也是他的保护伞,他自己把话题引到姚文元身上。自然,讲的是姚文元
      从小如何聪明伶俐之类,决不会损害他的形象的。但即使如此,我却成了“炮打无
      产阶级司令部”的重要嫌疑犯。无论我怎样解释,说这是为了研究鲁迅而进行访问,
      但工宣队总是不肯相信,因为他们根本不懂文学研究是怎么回事。按照他们的逻辑,
      你如果不是整姚文元的黑材料,找他父亲干什么?既然你找过姚蓬子,而且又谈到
      他被捕的情况,这就是整姚文元的黑材料。如果你要研究鲁迅,鲁迅自己的作品还
      不够你读的,要去看30年代报纸杂志干什么?你看30年代报刊,一定要整张春桥的
      黑材料,甚至是整江青的黑材料。他们不但如此怀疑,而且在批斗大会上就是这样
      质问我的。哦,他们还怀疑炮打时学生们抛出的张春桥历史材料是我提供的,所以
      才那么抬举我。
      
          还有一件事也与此有关。就在我被隔离之前不久,1969年年底,《解放日报》
      约我编一组鲁迅批判“四条汉子”的语录,一不留心,我把鲁迅在书信中批评姚逢
      子的话也编了进去,因为内容有相通之处。虽然并没有点姚逢子之名,但鼻子特灵
      的人马上就嗅到了。这组语录一见报,就传来一个消息,说市革会朱永嘉说这组语
      录有问题,在查问是谁编的。当时我听过就算了,并不在意,现在才知道问题的严
      重性。
      
      
      
          我终于明白,自己是犯了“可恶罪”!
      
          鲁迅写过一篇十分简短而又非常尖锐的文章,叫《可恶罪》,文中说:“我以
      为法律上的许多罪名,都是花言巧语,只消以一语包括之,曰:可恶罪。”“我先
      前总以为人是有罪,所以枪毙或坐监的。现在才知道其中的许多,是先因为被人认
      为‘可恶’,这才终于犯了罪。许多罪人,应该称为‘可恶的人’。”记得1968年
      春天的那次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领导者曾经给胡守钧扣上许多似是而非的罪名,
      我看完批胡专栏大字报后,曾经对知己的学生说过:“胡守钧其实只不过犯了‘可
      恶罪’,因为他炮打张春桥,使上峰感到可恶,这才一条一条定出罪状来。如果不
      可恶,他这些材料都上不了纲。”想不到这“可恶罪”如今也落到我自己头上了。
      既然我成了“可恶的人”,当然就难逃挨整的命运。至于放在“胡守钧小集团”这
      个案子里整,还是以别的什么名义来整,那就带有随机性了。现在“胡守钧小集团”
      案是上海市第一大案,而张春桥、姚文元二人又是连体婴儿,我既被怀疑整姚文元
      的黑材料,当然也属于炮打张春桥一案的要犯,把我放在这个案子里整也是必然的。
      
          当悟到这一点时,我才觉得自己原先以为工宣队情报错误,等待他们查清后来
      解脱我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什么错误,什么罪状,都是假的,既然是“可恶
      的人”,还怕定不下罪名?古人不是早就说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看来,
      这是一场持久战,得要定下心来,与他们慢慢地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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