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撞击(3)
      
          与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同时进行的,还有“三反”、“五反”运动。“三
      反”是针对干部的,“五反”是针对资本家的,本来应与知识分子无关,但因为所
      反者,都属于资产阶级思想,所以也就搭上了界。因而,思想改造的第一阶段,重
      点也就在反贪污、反资产阶级思想上。
      
          学校本来就是清水衙门,教师又不管理财务,哪里来的贪污事件呢?但华东军
      政委员会的干部却特地批判了“学校是清水衙门,无贪污可反”的“错误观点”,
      于是教师们也只好挖空心思来检查。检查得最多的,大抵是用了公家的信纸、信封
      ——甚至是旧信封、用公家的话机打私人电话、借了图书馆的书不还、丢掉图书馆
      的书不赔,等等。即使从不动用公家信纸信封的人,也要借此题目,检查一下思想,
      如周谷城在自我检查时就说:“我从来不用公家的信纸信封,是为了怕公私不分的
      批评,不贪便宜不是为公家打算,而是为自己打算,并不是真正爱护公共财物。”
      ——这显然是为了要做检查而硬找话题了。还有人检查在某校多领了一个月的工资,
      而没有去上课;或者拿了多少稿费而没有交工会费;还有在解放前通货膨胀时期买
      过黄金、银元、美钞的。周予同检查自己用屋前敌伪留下的木头,做了一张小桌、
      四只椅子;胡厚宣则交代在解放前曾买卖甲骨,从中赚了钱,——这已算是较为明
      显的事,老复旦们至今还记得起来。我们今天看来,这些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当时的学委会却把这一切都统计在贪污范围之内,李正文在总结报告中说:复旦
      教授中贪污的比例有63.7% ,讲师有49.3% ,真是可怕的数字。而当时复旦打出来
      的大老虎(即大贪污犯),是保健科李科长,他曾经在全校大会上坦白交代,说自
      己私卖掉多少阿司匹林和盘尼西林等,造成了轰动性的效果。但运动结束之后,他
      还是坐在保健科长的位置上。大概查实下来,情况并不如他所交代的那么严重吧。
      
          此外,则是检查资产阶级思想。这是人人都有很多东西可以交代的。比如,周
      谷城就检查自己讲究衣着,追求享受,喜欢跳舞,“口袋里当票一大把,却经常上
      馆子吃饭”;官僚主义,不负责任,盛气凌人,绕着弯子骂人,“外表谦虚,实际
      傲慢不可一世”;“不做专家,以通人自居”,“好大喜功,不想老老实实做学者”,
      “对教学不负责任,胆大妄为,有一知半解就对学生讲”,等等。(据《谭其骧前
      传》中所载谭其骧的会场记录)其他人也如此这般地发掘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洗
      手洗澡,涤荡污垢。
      
          这种检查,还要深入到业务领域。比如:经济系教授陈观烈是美国留学生,学
      过凯恩斯理论,教的课程是国际金融和国际货币,于是就指责他贩卖帝国主义理论,
      为美帝张目,他只得自我批判,并因为认识得好,还在登辉堂全校大会上现身说法
      ;政治系教授胡其安是英国留学生,研究西方政治理论与文官制度,这当然也是资
      产阶级的一套货色,他也在登辉堂上做检查,批判资本主义政治理论与文官制度。
      
          但并不是自我检查一下就可过关的,还要经过群众评议。而群众总是说你避重
      就轻,或者是思想根源挖得不深,还得重新检查。周谷城在经过群众评议后,就作
      过补充检查。当然,对各人的分寸掌握得并不一样,松紧的程度,其实并不取决于
      群众,而是取决于群众背后的领导。有一位当年参加帮助教师思想改造的学长告诉
      我,他们系的领导曾与学生积极分子约定,教师的检查是否可以通过,以举鸡毛掸
      子为号。这位领导坐在主席台上,台上放着一把鸡毛掸子,如果他举起鸡毛掸子,
      某教师的检查就可通过,如他不举鸡毛掸子,学生就应穷追猛打。这种戏剧性的举
      动,当然并非每系都有,但借助学生的力量来逼迫教师交代问题,则是统一的部署。
      
          就在这种追逼之下,发生了刘大杰跳黄浦自杀事件。
      
          大杰先生是具有浪漫性格的风流才子,早年又搞过小说创作,平时讲话虚虚实
      实,难免有些夸张成分。思想改造运动刚开始时,他由于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不知
      道运动的厉害,还是照往常一样,一坐下来就与学生随便乱吹。他研究过西洋文学,
      还写过评论表现主义的专著,对德法的情况当然比较熟悉,就与学生大谈巴黎的胜
      迹、柏林的风光,一副游历过欧洲的派头。等到进入检查阶段,学生们就追问他在
      欧洲干过些什么勾当。其实,他只是在日本留过学,根本就没有到过欧洲,当然无
      从交代起。而大杰先生是极爱面子的人,拆穿之后,面子上很下不来,一时想不开,
      就跳了黄浦。好在他是白天跳江,又是在人流量较多的河段,马上就被人捞救了上
      来。
      
      
      
          刘大杰跳黄浦事件,在复旦是一大逸闻,老人们每谈起思想改造运动,必然要
      提及此事。上面所述,就是从老复旦们的谈论中听来的。但我想,刘大杰的跳水,
      恐怕还有深层原因。他大概是怕有些历史问题过不了关。因为思想改造运动的后一
      阶段,着重追查的是历史问题。连陈望道的脱党问题也受到追查,何况其他?陈望
      道是上海共产主义发起小组的成员,是第一个《共产党宣言》中文全译本的翻译者,
      只因为不满于陈独秀的家长式专制领导,并且产生冲突,就离开了共产党组织,但
      他从未放弃过对于共产主义的信仰,而且一直从事革命文化工作,是有名的左翼文
      化人,现在又担任着复旦大学校长之职,学生们还对他穷追不舍,弄得他几次掉泪,
      别人又如何是好呢。在旧社会过来的人,谁又没有三朋四友,没有复杂的社会经历
      呢?
      
          但刘大杰跳黄浦之举,却惊动了华东局和上海市领导。华东局教育部副部长陈
      其五,专为此事发表意见,同时调整了运动的部署。陈毅市长还到复旦作了一次报
      告,对知识分子颇有慰抚之意,因此人们说,他是武戏文唱;虽然同时来复旦讲话
      的华东局宣传部长舒同,却仍是调门很高,人们说他是文戏武唱。但对知识分子的
      凌厉攻势,毕竟是缓和了下来。刘大杰不久也在全校大会上作了典型发言,他交代
      了自己的一些历史问题,也就算过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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