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喂——方林,达洲哎!”屋外,传来关队长的吆喝声。他站屋前的杖子前扯
      着嗓子喊,“开会的钟点儿到啦啊,都麻溜儿去马号,谁也不兴缺勤啊,缺勤可要
      扣全天的工分!”
      
        “关队长啊,会儿都连着开了好几天了,屁股都磨出茧子啦!哈哈……”赵瑛
      踢开屋门跟关队长搭讪。她朗朗地笑着,“关队长啊,咱就歇一晚儿吧?谁没有点
      儿自己的事儿啊!这暴天暴天地开会儿,有啥用呀,晚上也不让人家缓缓乏儿啊?”
      
        大喇叭的几句牢骚话惹得姑娘们咯咯的笑。关队长迎着笑声进了屋。
      
        关队长是生产队的政治队长。四十几岁的汉子,眼珠子大得像要鼓出眼眶,瘦
      削的面庞,两颗门牙龇着,高兴的时候就露在嘴外边,像肥硕的苞米粒儿。他是个
      特精明的庄稼把式,他仿佛天生有支派人的才能,啥活计他拿眼睛一打便估摸出该
      派几个人做、多少功夫能做完,保叫你轻巧不着又累不到哪儿去。人们宾服他的能
      耐,宾服他的心计,时间长了,就正话反说叫他“关傻子”。关队长家住知青点的
      西头,平日里跟青年们常走动,处得挺热乎。知青们都愿跟他扯个俚戏逗个哏啥的。
      
        “天儿这么冷,也没冻坏你这大喇叭啊?”关队长也跟赵瑛逗着趣儿。他嘴上
      打着哧哈,搓搓手往炕边坐了一下又呲牙咧嘴地站了起来,“啊,炕这么凉咋睡得
      着觉哟!睡着了还不得把脚丫子冻掉哇。唉,你们这些‘阴天乐’呵,炕不好烧是
      咋的?赶明个儿……”
      
        “没关系的噢,我们经冻着哩。天寒地冻何所惧,广阔天地炼红心嘛!哈哈…
      …”
      
        大喇叭说着,她做了个舞台亮相的姿势,知青们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
      
        “阴天乐”是老乡们送给知青的绰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搞的人困马乏腰酸
      腿软,赶上个阴天下雨的猫个工,知青们便山呼万岁,“阴天乐”由此而来。知青
      们嘴巴头儿上不吃亏,回敬个“屯迷糊”“土老冒”啥的词儿给那些叫他们“阴天
      乐”的人们。
      
        “你们这帮儿小青年儿啊,可别腻外开会噢。知道吗,国民党的税,共产党的
      会。开会儿是武装头脑哩,磨刀不误砍柴功。走嘞,咱们洒楞儿开会去!”关队长
      把支卷烟叼到嘴上,龇着门牙笑了,他笑嘻嘻地催促着年轻人,“走勒,都麻利点
      儿,咱们的会儿早开早散,鸡蛋壳儿揩屁股嘁哩喀嚓!”
      
        初夜,积雪把马号映照得如同白昼。几挂大车并排停在院子中央。这是个方方
      正正的院落,坐北朝南的五间青砖青瓦房,东两间是库房西两间是队部,中间是灶
      间。房后有几个圆锥状的粮囤,房前东侧是排方型粮仓。西侧是马厩,顶头是两间
      下屋。牲口在厩里悠闲地嚼着草料,抖着鬃毛,打着响鼻儿。马粪味儿裹着豆饼的
      清香气四下蔓延,滋润着人们的心脾。西屋的大炕上坐满了人,炕头炕稍儿挤得满
      满腾腾,桌子上、地上也没了空窝儿,来得晚的偎到了外屋灶间的柴火堆上。男人
      们抽着卷烟,屋子里烟气缭绕,充满了“蛤蟆烟”的气味儿。惹得女人们一声连一
      声地咳嗽,抱怨。男人们更加起劲儿地喷云吐雾,揉着肚皮放响屁,臭烘烘的味儿
      掺合着呛人的烟气,撩扯起女人们的咒骂和嘻嘻哈哈的笑声。
      
        “妥啦,咱消停一下开会吧。”关队长扫视着会场打了打嗓儿。他撕下条儿纸,
      倒上烟末卷好叼嘴上,一丝满意的神情挂在了他脸上。“咱人儿来得挺齐整呵,看
      来咱大家伙儿的觉悟是提高啦呀。往后啊,咱就这么着,开会到点儿就来,早开早
      散,咱开板儿就唱,鸡蛋壳揩屁股嘁哩咔嚓!……达洲啊,你接着白天的话茬儿给
      大伙讲理论吧。”
      
        关队长道过了“开场白”,杨达洲讲起了“继续革命的理论”。杨达洲好学,
      有口才,写得手好字,自打他在报纸上发表了“永不疲倦的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而
      斗争”的文章,人们更是对他刮目相看。多少日子里,他没早到晚的备课,不厌其
      烦地讲演,忙忙碌碌的日子让他觉着很充实,甚至有股青春得志的兴奋。今天的演
      讲却让他有几分忐忑不安:要联系实际批判生产队的“资本主义”倾向了,他心里
      有数,拿出来批判的正是社员群众所热衷的,“割尾巴”,大家还难以接受。人们
      没精打采,开会打盹儿,呼噜声一片……这都是抵触情绪在作怪。扬达洲先讲了
      “一个相当长、四个基本存在”,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常的历史阶段,……阶
      级斗争……。他又开始讲哈尔套的经验,讲社员群众怎样敲锣打鼓赶着生猪,拎着
      土特产,鸡蛋筐儿扎上红绫子赶社会主义大集。谈到了生产队杨达洲说。
      
        “我们要一扑心的干社会主义,高举红旗学大寨,不能光顾低头拉车,而不顾
      抬头看路。割资本主义尾巴,就要对自留地、匠人单干、办皮鞋厂等资本主义现象
      展开批判!响应上级的号召……”
      
        “我提个问题!”方林打断了杨达洲的话,“‘粮食过长江’、(亩产千斤)
      ‘菜油肉蛋齐发展’,不也是上级的好召吗?这些东西凭喊口号、大批判能搞得出
      来呀?咱们是农民嘛,就该讲究点儿实际,年底吃上新大米,把咱们的分值翻上一
      番,过上好日子,这才是根本呢!我们天天喊着要穷则思变,搞好生产,我们办鞋
      厂、养鱼搞副业,奔好日子,这有啥错儿?难道只有从公鸡屁股里抠鸡蛋才是社会
      主义呀?我想不通!”
      
        方林的话就像往油锅里撒了把盐,会场一下子火爆爆的了。降大雪前上边传下
      令来:养鸡户都要上缴鸡蛋,不论公母按鸡头算,一只鸡上缴二斤,数儿不够要从
      供销社买来凑上。弄得人们怨声四起,背地里骂娘。大会小会儿的开过了多少次,
      人们开始有了觉悟:自己家的“自留地”叫“小生产”,会每时每刻出“资产阶级”
      的。农村就得“以粮为纲”,旁的不兴搞,匠人单干琢磨钱儿、搞副业都是“资本
      主义”。庄稼院过日子受穷是“社会主义”,越受穷越革命……人们的认识嘴上说
      是上去啦,可心里却总是别着劲儿。
      
        “头些日子里啊,俺跟着公社去学人家的经验。酸讲话啦,冒火喧天的,老热
      闹了。”贫协马代表接方林的话茬儿唠扯起来了。这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农,黝黑的
      脸膛,大嘴巴厚嘴唇,说起话来憨声憨气,“酸讲话啦”是他的口头语儿,他说话
      唠嗑总离不了这个字眼儿。马代表打小给人家放猪没念过书,“扫盲”的时候认得
      了几个字,他当上贫协代表后练着能在大庭广众下讲讲话啦,什么社会主义、阶级
      斗争啥的词儿也能捅咕出几句来了。每逢社员会他总得讲上几句,仿佛不唠扯唠扯
      贫协代表就当得不够味儿似的。马代表咳嗽了两声又说道,“酸讲话啦,生猪、鸡
      蛋,农副产品都卖给国家。这些东西农民家里头没有,还得打肿了脸充胖子,这我
      就想不通了,酸讲话啦,收社员家的鸡蛋,按鸡数儿摊派不论公母。这从公鸡屁股
      眼儿里抠蛋就是社会主义啦?酸讲话了,你能让老爷们儿养活出孩子来!咱们天天
      吵吵着学大寨,改变穷面貌。社员有点儿自留地、让匠人单干、修养鱼塘办皮鞋厂,
      好处那都是‘秃脑瓜虱子明摆着’的,咋就成了资本主义!酸讲话啦,割资本主义
      尾巴。俺看那,那得看这尾巴有没有用,对社员有没有好处。尾巴如果有用,那就
      是社会主义的,就不能割!若是这尾巴对社员大伙儿没有啥好处,那就应该割,拿
      镰刀把它剁了去!酸讲话啦,改变穷面貌。费劲巴力就攒下那么几个鸡蛋,都充了
      公,还不是更得受穷?蛋是母鸡屙的,硬是给公鸡背份儿……酸讲话啦,……”
      
        “嗳,我说伙计呀,留留你那两下子吧,啊。”佟会计用烟袋锅儿磕打着桌子
      打断了马代表的话。佟会计不到五十岁却过早的秃了顶,他那俩眼珠子总是森人地
      瞪着,嘴巴把黄乎乎的牙齿包得溜严。他不管吸不吸烟总是把个大烟袋叼在嘴里,
      有烟儿没烟儿也吧嗒嘴。他笑起来干出声儿,不见乐摸样儿。生产队论职位会计算
      不上什么重量人物,佟会计说话却挺压茬,他在队里可谓“知识里手”了。佟家在
      堡子里是大户,家族里有头有脸儿的人不在少数。佟会计嘿嘿地笑了两声道,“呆
      会儿呀,大家伙儿都让你老马头给说糊涂啦,可惜了你这贫协代表哩!分析社会主
      义还是资本主义,这标准可不是看社员得到得不到利益。咱得算政治账儿不能算经
      济账,用阶级斗争的方法分析看待事物嘛。我看那,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
      主义的苗,这话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哼,耪大地的谁还不知道苗儿比草好哩!甭臭讲究了,论理儿我掰扯不过你,
      酸讲话啦,‘小鸡儿跟鸭子嘬嘴儿——你嘴大俺嘴小’。”马代表不服气地嘟囔着,
      “说了八开,她大婶子是个娘们儿。闹了归期,干社会主义,还不就是为了奔好日
      子啊?”
      
        “干社会主义是奔好日子不假,那也不能光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青年队长
      佟德元插话道。这是佟会计的儿子,脸膛儿黑黝黝的,眼睛小了点却不失光泽。他
      在三台镇的中学念完“九年”毕业还乡,人们都说他跟老子一样有心计,眼睛一眨
      巴一个道儿,“赖蛤蟆没毛——随根儿”。生产队有好几个队长:管政治的、管生
      产的、管妇女的、管青年的……社员们跟生产队管事的说话不称职务,就直接管他
      们叫“官儿”,管“打头的”也叫官儿。算起来佟德元是个小官儿,“聋子的耳朵
      ——配搭儿”。可他很有权力欲,总惦着出人头地能当上有实权的大官儿。他好喜
      不失时机地表现自己,“阶级斗争是钢,其他的都是目!啥叫根本?把阶级斗争当
      日子过,这比好吃好喝的日子重要!咱不能光挂着提高人们的生活而降低了他们的
      觉悟……”
      
        人们跟着七嘴八舌地呛呛起来。皮鞋匠嚷得最欢。鞋匠是沈阳来的下放户,他
      大半辈子了以做皮鞋当营生,直肠子炮筒子有话照直嘣,遇事儿敢说敢喊,肚子里
      没一点弯弯绕儿。俺是鞋匠出身,天生的不怕“穿小鞋”,给我穿小鞋,哼,俺挣
      烂它!他做鞋在行,干起庄稼院的活儿却像手指不分瓣儿似的笨,好说能抵上个大
      半拉子。活儿做得不好工分挣得少,家里肩儿挨肩的一堆孩子全靠他养活。生产队
      准许皮鞋匠在镇上的火车站摆了个修鞋摊儿,赚的钱跟生产队对五分成,队上给他
      记标准劳动力的工分,这样,鞋匠既挣了高工分又月月见得到现钱儿。日子宽绰了
      鞋匠也精神了许多,最近他张罗要在生产队办起个皮鞋厂,利用他原来所在的沈阳
      一家皮鞋厂的关系,承揽下厂方的皮鞋抛光、上鞋底儿的工序。这样,既解决了队
      里劳动力多土地少的难题,又能增加队里的收入。几天来的开会学习鞋匠听出了门
      道儿,他的修鞋摊儿连同办皮鞋厂都是“资本主义尾巴”,都在挨“割掉”之列,
      往后鞋厂办不了啦,还得把他的修鞋摊儿毁了把他召回生产队。这下他“花果山打
      雷击(急)猴子了”,鞋匠见方林和贫协代表都开了腔,他从炕上站了起来,拉扑
      拉屁股蹦到了地下,他没急于开口,先把他那软胎儿的棉帽子摘下来,弹了两下,
      吹去帽上的浮灰儿。
      
        “俺这人儿有话照直嘣!俺是鞋匠出身,我在火车站摆摊儿修鞋,挣钱分给队
      里这有啥不好?干社会主义,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能行风行风,能行雨行雨,这又
      有啥不好?咋就成了资本主义呢?依俺看那,匠人单干不是资本主义是社会主义!”
      皮鞋匠吐沫星儿狂飞乱舞,“矬老婆高声”。他把帽子使劲地扣脑袋上又一通喊,
      “学理论也好,搞社会主义也罢,归期是要奔好日子!依俺看那,匠人单干不能取
      消,穷折腾瞎批判才是资本主义呢!”
      
        皮鞋匠一炸刺儿,队里的木匠铁匠泥瓦匠们“尿盆儿泡豆芽都出了嘴儿”,会
      场热闹得像开了锅。平日里生产队的匠人们大多都是出“花工”,农忙的时候在队
      里挣工分,农闲的时候做“黑活儿”,队里的劳动力有富裕也不与他们计较。付二
      木匠也发牢骚说,本来的嘛,上边的话今个儿初一明个儿十五,没有个准谱儿。话
      从当官儿的嘴里出来就是一百个对,大年三十晚儿死毛驴子,不好也得说好……付
      二木匠也不是个省油灯,他跟老马家连着亲戚,娶的是马家的女人。二木匠还是个
      漏粉匠,人们都吃过他用地瓜、土豆子漏的粉条,都叹服他的手艺。他也撺掇队里
      头建个粉坊当副业,当买卖做,提高生产队的分值。丁老头一心二用,他听着人们
      的议论手也没时闲儿,他在摆弄“梭子”编织着一片儿鱼网。这是个逮鱼捞虾的行
      家里手,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没有他抓不住鱼的季节。大辽河小水沟东土塘子西大坑,
      有水就有鱼,没有他逮不着鱼的地方。丁老头五十来岁的年纪,大眼睛阔脸膛,乌
      黑明亮的眸子显示着精明。他的儿子丁大黑跟知青们一般大,大黑是生产队的组长,
      老丁家跟青年们走得近乎,知青们常到丁家窜门儿,丁家的人也常到点上聊天侃大
      山。生产队改旱田种水稻,方林要把养鱼当成产业的想法与丁老头一拍既合,丁老
      头教会了方林钓鱼逮虾抓泥鳅,还规划了在西大坑改建养鱼塘。这样,不光能让乡
      亲们吃上鱼,鱼丰盛了还能赶集市,当土特产品换钱。丁老头啥事儿有自己的主见,
      他凿这样的理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方水土就好比一个大饼,由这方的人们分
      着吃。“饼”是有数的,这方的人越少人们吃得就越饱,眼下人口增加、知青插队、
      城里人下乡……“分饼”吃的人越发多了起来。队里的匠人们能走出去“打食儿”
      是件好事儿。丁老头也是一大家子人,日子过得就比旁的人家殷实。运动开始以来,
      丁老头逮鱼捞虾的事挨批判了,说是“破坏农业学大寨”。这让他学乖巧了,他开
      会学习踩准点儿来从不迟到,也从不多说一句话,自个儿找个背旮旯“咬草根儿眯
      着”,闲心静气的琢磨自己的事儿,做自己的活计,谁爱说啥谁说啥。
      
        杨达洲瞅着乱哄哄的场面无言以对了。他今个儿说话不多却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往常,他能对答如流地回答人们提出的理论问题,成套的理论他能倒背如流,连标
      点符号都突出得准确无误。可眼下,联系到实际却说不清道不明了。
      
        “我说呀,咱大家伙儿呀,先别抬杠拌嘴。有些事儿呀,咱一时半会儿还弄不
      明白,这不要紧。”关队长打着圆场,人们呛呛的事儿他心里有数,做了多年的队
      长,现今又是党员干部,说话的策略性和灵活劲儿是得掌握的,既要给自己留个退
      身步儿,又得不能让人抓了把柄。“庄稼还得年年种,理论还得天天学。来年的自
      留地分不分,皮鞋厂干还是不干,匠人单干的事儿咱咋调理……这些事儿咱先别着
      急定,过些日子工作组就会下来……”
      
        关队长话音未落,突然“砰”地一声闷响,紧接着房子,桌子,灯泡都跟着晃
      动起来。地震啦,快往外跑啊!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们从恐慌中缓过神儿来争先
      恐后往屋外跑。蹽到了院子里的人们拥挤在大车旁瑟瑟发抖,惊慌地嚷着,叫着。
      那几间上屋又在大地的倾斜中晃了两晃。
      
        这一刻是1975年2 月4 日19时20分,辽宁海城地区发生了强烈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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