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一
      
        广益是个大公社,据传,马上要改公社为乡了,三十八个大小村庄,散布于剡
      西北群山之间。中学的位置正好居中,叫做馒头山,山岗上原先有个庙,五八年,
      在庙里办了个小学,叫广益中心小学,据说现任教育局刘局长在此任过教。六五年,
      中心小学移到山下的湖村,这里就成为中学,十多年来,陆续扩建了一些校舍,现
      有三幢教育用房,可满足十六个教育斑,一层一层地依坡而建,每层之间有一块不
      小的场地,供学生们课间活动。一座礼堂,座落在第二、三排教育楼之间,是集会
      的场所。沿大门进校的石子路顶,建有十多间教师寝室,与礼堂联成直角布局,虽
      然都是土墙平房,似乎也成规模。西南角的老庙房,成了校办厂。校门外,公路坎
      顶,还平整了一块操场,有一个篮球场,学生在此做课间操,也能勉强上体育课。
      
        宋军与一个姓魏的老师同住一个寝室,魏老师是本地人,晚上回家。大约有十
      来个外地教师,都是近年分配的年轻人,金校长也是外地来的,他比宋军小一岁,
      今年三十一岁。
      
        下午四点半放学,食堂烧饭的香全师傅,就招呼老师们吃晚饭,自己就可回家
      去,偌大的山岗上,就剩下他们十来个,好在今年同来的小裘小祝,还有去年来的
      小马小费,与宋军一样喜欢打篮球,一吆喝,大伙都上场,有时金校长也来参加,
      倒也少了一份寂寞。一场球,一直打到天昏花,一个个都从水里钻出来似的。开学
      来没下过雨,礼堂前那口井已经没有水了,洗澡得走二三里路,去明堂水库,洗完
      了,慢慢地踱回来,也消磨时光。
      
        金校长关好校门,大家各自回寝室,宋军不喜欢打老K ,就一个人呆在寝室里。
      窗口向东,围墙大约离窗二米远,墙外是荒山,松涛阵阵,虫豸放歌,不时有投光
      的昆虫撞击窗户。宋军坐在窗口书桌边,魏老师丢下的一本老旧杂志,看了几页,
      内容实在太陈旧了,觉得无聊,又随手丢在桌子上:下星期,把英语选修课本最后
      一册带来,初高中都读俄语,大学里新读英语,自知比同学学的差些,现在正好补
      补。星期六下午才可回家。儿子巍巍已上三年级了,妈已检查完作业,现在该睡了
      吧?小家伙岸岸又梦见爸爸了吧?宋军眯笑着,开出门去,天空蔚蓝,皓月当空,
      月光洒落在教室的青瓦上,特别清凉,倍感悠静。宋军向南远眺,剡中腹地,黑黝
      黝一片模糊,哪里是我家?谁知道妻子是否倚门望呢!只有我妈,一定坐在台门口,
      手握笆蕉,面向北方,等待着儿子归来。宋军眼睛有点湿润,默默地祈祷父母平安。
      校园内出奇的静,偶尔,三里开外的胡家村传来几声狗叫,随即又万籁俱寂。宋军
      叹了口气,返回寝室,轻轻地关上门,重新坐在书桌边,拿出日记本:开学第一天,
      一同出来的同学们,你们过得好吗?我想念你们!
      
        一只大气球,
      
        半空中飘荡,
      
        燕子笑伊无翅膀,
      
        雁儿哂它孤无双,
      
        风云相伴走天涯,
      
        大千世界眼底藏……
      
        清晨醒来,山岗上已经有了阳光。宋军从魏老师的水瓶里倒了点水,匆匆地洗
      刷毕,去寻觅晨练的场所,还没到校门口,烧饭的香全师傅追了过来。
      
        “宋老师慢走!宋老师……”
      
        宋军停住脚步,香全师傅原来就有气喘病,这时更是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缓
      不过气来:“井……没有水了,傅老师昨天说了,这周是你班值周,得去胡家拉水,
      让学生有水蒸饭。”
      
        “拉水?我不知道呀!”宋军莫名其妙,“谁去拉水……?”
      
        香全师傅拉他走进礼堂,从角落拉出一辆双轮车,车上横躺着一个柴油桶,上
      面中间有一孔,安装了一个木制漏斗。前面的孔,被裹着橡皮的木塞塞了。
      
        “先拉一桶蒸饭,再拉一桶,可烧茶用水。”香全师傅见宋军满脸迷茫,摊手
      说道:“没办法啊宋老师……”
      
        宋军拉起车子:“请问老师傅,胡家村哪里取水?”
      
        香全师傅急了,拉住车架:“你……你一个人哪能拉得上来?马路坡陡!叫七
      八个力大一点的男生去……”
      
        “昨天没有告诉我,我没有按排。等他们到校,再把水拉回来,全校……不安
      宁了!”
      
        “那怎么办?这……你一个人……不行不行!”香全师傅急得团团转。
      
        宋军拉车走出礼堂,沿石子路下去,放开喉咙喊道:“小裘小祝,小马小费!
      大家快起来,帮我拉水去!”
      
        大家都跑了出来,女老师小石小华也跑过来了,金校长在后排教室前面场地上
      打拳,闻声也赶到了,问明了情况,吩咐女教师在校,男老师都去。香全师傅松了
      口气,目送他们远去,然后为大家准备早饭。
      
        从胡家村的井塘灌满水,宋军在前面拉,金校长等五个老师在后面推,小车沿
      公路缓缓地前进着,公路的坡度超过四十度。来校的学生,看到老师在拉水,都主
      动地加入,把汗流满面的老师替换下来。
      
        “开学头一天,老师来拉水……”下田坂的村民摇头叹息:“学校又没水了!”
      
        大家齐心协力,水安全地拉进了学校。
      
        教导主任傅德和总务主任老徐,谈笑风生地踱进校门,一眼望见,食堂门口,
      学生们排着队,宋军指挥他的学生,为蒸饭生分水,有条不紊……这情景,倒让他
      们有点惊奇,继尔相视一笑,各自去办公室。
      
        星期六下午不上课,宋军检查完各个教室,关好门窗,最后一个离开学校。学
      校离家有四十来里路程,回家有二班过路车,十二点半和四点半,宋军要赶上十二
      点半的,乘到广益与仁镇交界的岩头村停靠站下车,步行八里到家,还有时间干点
      农活,至少可以为妻子分担点家务吧。他还要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喜。
      
        傍晚,巍巍领着岸岸,跟随妈妈从田坂回来,宋军已经做好晚饭,小岸岸一见
      爸爸,双手挂在爸爸的脖子上,不肯下来,小屋里充满欢乐。
      
        “见过爷爷、奶奶了吗?”宋军问岸岸,逗着他的小鼻子。
      
        “爷爷、奶奶下田坂了。”
      
        “噢,那小岸岸和哥哥就跟妈妈去田坂玩了?”
      
        “好玩,哥哥还捉鱼呢……”
      
        “还好玩!躲在竹园里,虽躲了日头晒,却躲不过蚊蝇咬,你看脚肚!”
      
        洗完澡,一家围着小桌子晚餐。夏假期间,建筑公司的朋友,送给宋军一台落
      地扇,宋军把它串好了,这时,妻子拉过来,扇风赶蚊子。
      
        “队里开过会了,生产队年底说不定要散,我们还有150 元欠款,得还清……”
      
        “不愁!我领工资了,这个月46元。”宋军放下碗,从提包里拿出一叠“大团
      结”,交给妻子。
      
        “放着,谁稀罕!”妻子眼里闪着泪花,终于忍不住泣了,笑了。
      
        “去看看招生阿叔,这几年,他没有少照顾我家。”
      
        “我知道。”宋军替妻子拿来毛巾,“生产队的每个人,村里照顾过我家的任
      何人,我都不会忘!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大家的恩德!”
      
        晚饭后,妻子洗刷完毕,宋军与她一道,上村店买了两瓶酒,一包“大重九”
      香烟,去拜望招生阿叔。招生阿叔是宋军的族叔,生产队长。
      
        招生阿叔刚吃过饭,宋军两夫妻来看他,高兴自不必说,阿婶马上生火烧茶。
      
        “苦出头了,阿琴!”阿婶也掉眼泪了,“宋军读大学的这几年,上有老下有
      小的,阿琴过的是什么日子……”
      
        “怎么又提过去的事了?苦过了,才晓得珍惜,值!宋军在农村已滚爬了十年,
      儿子都八岁了,还能考上大学,读大学,容易吗?我早就说过,宋军有情有义,你
      看,头一次领来工资,先来看我这个阿叔,我惭愧,受当不起唷!”
      
        “阿叔说哪里话来!阿叔的恩情,永世不忘!”
      
        邻里乡亲听说宋军来了,陆陆续续汇聚过来,说不完的离情别意,招生家笑语
      满堂,“大重九”的烟香四溢。因两个小孩在奶奶处,不便久坐,喝了一会茶,宋
      军俩便告辞回家。
      
        路过村店,妻子拉住宋军:“给爸妈买两瓶好酒,一斤白糖,一条香烟!”
      
        宋军笑了,当即亲了一下她的脸。
      
        胡家,傅德家,老徐过来喝茶聊天。
      
        “那宋军不错的噢?随机应变,处事不慌。”傅德在夸奖宋军,“第一周值周,
      我有意按排他……”
      
        “不是初出茅庐!老三届,同黄茂老师是同学,读大学前也教书。”
      
        “这个人早晚要上阵!”傅德若有所思,老徐当然明白,接过话茬儿:“是老
      金在帮他。”
      
        “他还得来求我。星期一排了第一节课,侬看伊,赶上七点二十分早班车,赶
      不上学校的第一节课,那只得星期日来校。下午四点赶到岩头,错过了就得走到学
      堂。这样一来,一星期,伊只有半日时间待在家里,做不了事,会不来求我?”
      
        “你缺德。”老徐笑了,“别让他怨在心里。”
      
        “他是班主任,这样按排,摊到桌面上,也说得过去。”傅德也笑了,“伊来
      要求,我就满足他,感激还来不及呢!”老徐摸出烟,悠悠地抽起来,傅德见他得
      意的样子,也哂他:“让他跟魏胖同寝,是何居心?嗯?”
      
        “魏胖处处无缘,独与他有缘耶?”
      
        两个人都会心地笑了。傅师娘在里屋,这时也走出来搭腔:“两个死老鬼!要
      用他何难?招狗不用棒,得用肉包子,把伊老婆叫到校办厂来……”
      
        “早嘞早嘞!”老傅打断老婆,“这事老徐有数的。”
      
        “叫小费多接触宋军,不要给老金机会。”老徐有点担忧。
      
        “这点要紧。刍马拾途,得拽住它,别走错路。”
      
        “嗯,有捏有放,有求必应。”
      
        这时,同村的另一个民办教师老昌,也开门进来,常客嘛,傅德嫂随便地泡了
      杯茶,竟自出门去了,任他们聊。
      
        果然不出傅德所料,星期日下午三点多,阿琴炒好咸菜,装进荔枝瓶,又量了
      几升米,放进宋军的提包,宋军准备回校了。
      
        “这样不成。”阿琴收拾完毕,对宋军说道:“得买辆自行车。”
      
        “我也想。”宋军看着妻子的眼睛:“要不,我跟城里的朋友打个招呼,让他
      们留意着?”
      
        “得!可别去惹袁贼子!”
      
        “哪能呢?其实我们现在没钱。”
      
        阿琴沉默了。“早点去吧,别错过了班次。”说着递给他笠帽,宋军扣在头上,
      提起包跨出门去。只见阿军抱着个小孩疯跑而来,他妻子跟在后面,见宋军出门要
      走,扑的跪在宋军前面,大哭道:“宋军哥你慢点走,救救我女儿,救救!救救…
      …”
      
        宋军急忙把她拉起,让阿军把小孩抱进屋里。阿军有一对双胞胎女儿,一周岁
      多一点,前几天,姐姐得中毒性菌痢,急送到县人民医院,抢救不及死了。妹妹的
      症状与姐一模一样,现在已经昏厥过去
      
        “反正人民医院送不到了,宋军哥,死马当活马医……”阿军也泪如雨下。
      
        “我没药,只能用针,我试试。”宋军迅速拿出针具,酒精消毒,,点剌人中、
      合谷、涌泉,小孩没有反应;快速针剌天枢、内关,足三里,还是没有反应,汗已
      经湿透了宋军的衣服,阿琴为他擦去额头的汗水,免得糊了眼睛,宋军沉思了一瞬,
      拿出三棱针,在酒精火焰上烧一下,往小孩的神阙穴剌去。哇的一声,小孩哭出声
      来,阿军嫂哭得比女儿更响,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她已经瞌下头去,阿琴连忙拉住。
      阿军头贴着女儿的头,眼泪断线似的滴在小孩脸上。
      
        “不行,我得去拔些草药,这孩子的危险期没过,”宋军暗自思忖,“让孩子
      能挺过今晚!再开几付中药,明天一定要接上药。”于是对阿军夫妇说:“你们暂
      且坐坐,我去弄点草药。”戴上笠帽就走。
      
        大约二个小时,宋军回来了,小孩已睡在妈的怀中。宋军仔细地检查了,开了
      方子,关照了煎药和喂饲的方法,多喂点盐水糖水,如果不见好,人民医院住院去。
      两口子千恩万谢地去了。
      
        这一阵子闹腾,宋军明白后果。阿琴说:“今天咱不去了,明天乘早班去?”
      
        “乘早班赶不上第一节课。不只是四十里路吗?今晚走去吧,晚上凉快。”
      
        阿琴知道,宋军说要去,她是拦不住的,只好早点准备晚餐。“你去跟领导说
      说,星期一不要排头节课!”她嘟哝着,“外地人总得照顾点嘛。”
      
        宋军叹了口气,说道:“你哪里知道……我把自己交出去了,交给了学生,不
      管什么都得承受,我也不想一开头就让人当靶子打同,你不知道,第一周有多玄!”
      
        “那……,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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