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跳楼了
      
        杨宁总算把他即将结婚的表弟忽悠过来了。得知他表弟没有让爱人把小孩打掉
      时,我松了口气。杨宁以前是个结巴,不会说一句完整的话,然而在行业短短三个
      月的时间里,不仅口若悬河、妙语连珠,而且课也讲得特别好,一口气能讲上两个
      小时中间不打折扣。他表弟本来很反感传销,看到他如此大的变化,我极度震惊。
      
        谁知道在平静的表面竟隐藏着莫大的祸患。
      
        一天深夜,我睡得正香,杨宁突然把我摇醒,慌慌张张地说:“快起来,我表
      弟跳楼了。”
      
        我一下子就醒了:“怎么回事?”杨宁满脸沮丧,拉着我对窗外一指:“就从
      那儿跳的!”
      
        我说不要慌,赶紧告诉领导。
      
        这个新朋友表面上看起来表现挺好的,怎么忽然有如此举动,让人想不通。我
      穿上衣服,站在阳台上向下看去,看到下面堆着一大堆破旧轮胎(一楼是回收破旧
      轮胎的),却没看见他表弟的人。见此,我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才稍微松弛下来。看
      来他是看到楼下有轮胎才跳的,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见杨宁还在那里不知所措,我责备他,你怎么不去追啊?杨宁无奈地回答说,
      “门反锁了,我不知道钥匙在谁手里。”
      
        正着急时,领导也起来了,然后安排了十多个人分头到火车站、医院、网吧等
      处寻找。足足找了一夜,但毫无踪影。我陡然想到一个地方——长途汽车站,直觉
      告诉我他表弟一定在那里。不过我不知道当时因为什么原因,我没有把想法说出来。
      
        一个星期后,杨宁表弟打来电话,杨宁兴奋地把我拉在一旁听。表弟说:“哥,
      我回来了。”
      
        “你回去也不给我说一声,我很担心你。”杨宁说。
      
        表弟在那头哭了起来:“哥,你们怎么能那样做,控制我不让我回家,我还要
      回家结婚呢?那天我实在很害怕,想偷偷走,谁知道门都锁上了。我不得已从三楼
      跳了下去……”
      
        杨宁急切地问,“你怎么样了,没事吧?”
      
        表弟哽咽着:“哥,我的腿摔断了,我坐的士到汽车站回家的。”
      
        杨宁号啕大哭,我的眼圈也红了。
      
        “老婆没有嫌弃我,我们2008年元旦结婚,你到时回来吗?”
      
        杨宁无语。
      
        “我对家人说是自己摔的,没说是你。”
      
        “……”
      
        “哥,我现在是个瘸子了,你不要再做了,好吗?”
      
        杨宁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我叹了一口气,仿佛那泪水穿越了我不经意的少年时代,破空而来,潸然而下。
      
        杨宁的表弟跳楼主要是因为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据杨宁所说,他们表兄弟感
      情相当好,小时候杨宁曾经救过表弟一命,所以表弟摔成了残废也没有责怪他的意
      思。但在杨宁心里,这无疑是他一生中要背负的最为沉重的心理负担。后来有一次
      我们在一起交心,他谈起表弟,五味杂陈。我通过自己的反思,讲到行业实际有许
      多无法琢磨的地方。比如出局费,人人都是为此结果而来。出局费加工资一条线是
      370 万,但是卖出一套产品不可能走向成功,至少两套,也就是两条线出局,即740
      万。那么等你拿到740 万的时候,你的网下必须卖出两万套产品,一套2800,算下
      来也就是5600万。除去200 %的国税和40%的公司成本,自己能拿到2240万。但这
      基本是不可能的,两万人的团队要产生十个A 级别、一百多个B 级别、七八百个C
      级别,除去他们的工资,剩下的500 万还不到。
      
        杨宁听后惊讶之情溢于言表,说:“哎呀,都说大学生脑子灵光,我想也只有
      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在这里这么长的时间了,其中的某些情况多多少少我也了解一
      些。我有个亲戚现在是B 级别老总,我知道他有时一个月只拿几百块钱。不过他告
      诉我,其实以后还是可以全部拿回来的。”
      
        轮到我吃惊了:“你既然知道,那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杨宁仰起头,目光中透出淡定和神往:“我在这里干,你不觉得我现在很充实,
      很快乐吗?这是在传统行业所无法给予我的。我的表弟成了残废,我有过内疚,但
      是我绝不后悔。以前的我是个结巴……”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很多人看不起我。
      我买衣服的时候,和别人讨价还价因为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而憋得满脸通红。至于
      打工,别人发给我的工资比当初承诺的要少,我却因为胆怯和结巴,不敢找人争辩。
      在社会底层,我过得很难受。可是在这里,我得到了大家的尊重,找回了自信。只
      有在这里,我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他们主动把讲故事、讲课的机会给了我,让
      我得到了锻炼。我现在的变化,可以说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以前我连女
      孩子看都不敢看一眼,现在我和女孩子在一起,我想我应该比以前有风度些了。”
      说到这里,他脸一红,“我已经爱上了一个女老板。”
      
        我很是好奇:“谁啊?”
      
        杨宁有点紧张:“这里禁止感情萌芽的,我和她准备到B 级别就在一起。”
      
        “好啊,真有你的,这是好事呀,恭喜你了!能告诉我是哪一位吗?”
      
        杨宁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说:“都是成功而密切的合作伙伴,我迟早要知道的,是吗?”
      
        他有意回避,顾左右而言其他:“当年张貌张总结婚时,在德阳摆了三天三夜
      的流水席,一桌定价是3800,要多排场就有多排场。而他光礼金就收了600 多万。
      我们行业送礼都是用秤来称的,你到时候打算送多少?”
      
        我说肯定送十斤吧。
      
        杨宁愣了一下,说:“乖乖,差不多十万。我如果认识600 个人,我到时收的
      礼金要超过张貌了。”
      
        我打断他:“你到底说不说”?
      
        他见躲不过,这才小声说了一个人的名字。听完,我呆了。这时他又叮嘱我,
      记得保密。我胡乱点了点头,心绪像大海的波涛一样起伏,想不到啊想不到,这个
      人居然是何玉琼。
      
        后来,我要杨宁把他B 级别亲戚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说想和他聊聊。
      
        杨宁有些不高兴:“这是不允许的。”
      
        我故意威胁他,你不告诉我我就把你和何玉琼的事情公布出去。
      
        杨宁有点慌,说,你别害我啊,我只有他的QQ号,给你吧。
      
        我们根本都没机会上网,一个QQ号,有什么用。不过想想,我还是把它记下来
      了。
      
        深秋的夜晚寝室非常热闹,大家打牌的打牌,唱歌的唱歌,新上线的老板不失
      时机地学着做主持和讲课,气氛活跃而又融洽。
      
        临就寝时,我和汤佳妮一起洗脚。这是管寝室的人安排的,一般每个男老板平
      均三天可以和一位女老板共同洗脚,当然是在一个盆里洗。我先伏下身为汤佳妮用
      力搓着脚背脚丫,接着,汤佳妮也如法炮制。说实在的,过程非常享受。不过汤佳
      妮稍微有些拘谨,于是她便找话题来跟我聊天。
      
        汤佳妮问我:“我刚来了个新朋友,是我同学的父亲,也是村里的老支书。我
      现在很心虚,不敢和他讲话,我可以回避他、不见他吗?”
      
        我告诉她:“你必须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时刻观察他的变化,保持近距离
      接触,否则他的心里细微的改变你无法觉察。这就是行业为什么要创造封闭式环境
      的原因。把握好每一个新朋友,是我们的职责,就像在传统行业里,公司也要求对
      客户有掌控力的道理是一样的。不要怕新朋友反感,因为我们只是带给他一次机会。”
      
        汤佳妮深以为然。在她的努力下,七天后老支书终于上线了,这个老革命竟然
      一次为家人买了十套产品。我回武汉后,听说他把自己的一家子包括弟妹都叫过去
      了,而汤佳妮现在也已经是C 级别了,当然,这是后话。
      
        且说跟汤佳妮聊完,我便睡了。
      
        刚睡下,有人喊我去接电话。我走出来一看,是一位刚升C 的女老板,相貌平
      平,叫卓婷,也是湖北人。平常和她接触不多,我猜测是不是要带新朋友了。
      
        卓婷和我寒暄了几句,把话转入正题。
      
        “我们的行业是公平公正公开的,当你的产品套数和业绩点数达到时,你会及
      时晋升。恭喜你,你即将升领导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面无喜色。
      
        卓婷问:“怎么,你不开心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聊到这儿,我明白卓婷应该是宋建明的上线。按照行内的
      规矩,只有在升C 的时候,上下线可以有短暂的联系。
      
        “你的能力非常强,带朋友也带得非常好。相信你的晋升,对我们的团队有推
      动作用。”卓婷欣赏地看着我。
      
        我说你有什么直接说吧。
      
        卓婷明白我的意思:“好吧,我是来告诉你,在升领导之前,你必须保证团队
      的良性发展。也就是说,要有足够的资金,保证教室和寝室的正常运转。”
      
        我面露难色:“我已经没有更多的资金了。”
      
        “这没什么,你只是暂时垫出来,因为你需要另外建立一个小团队,租寝室、
      租教室,这些都需要你自己出钱。不过也别担心,升上C 级别后,你以后每个月都
      有千元打底的工资,保证你很快就会收回。”
      
        “好吧,我想想办法。”我应付她说。
      
        我的想法越来越清晰了,我必须离开这里,因为我无法预知我的未来。
      
        睡在地铺上,寒意袭来,我想起了父母和温馨的家,心中思绪万千。
      
        轮到我又一次带朋友了。新朋友是武汉的,名字叫郭玲,35岁,离过婚,有一
      个十岁儿子。她是被她亲弟弟郭华叫过来的。郭华上线时间快半年了,以前也做过
      传销,并且做到了经理级别,还管理过十多个人的团队。据他所说,他们当时做的
      产品是爽安康摇摆机,由于发展缓慢,做到最后团队的人没钱吃饭,不得不到当地
      农民的田里偷红薯煮汤喝,还不时跑到鱼塘里偷偷钓鱼。撑了一个多月后,上级老
      板卷款逃跑,结果他们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只好求助当地有关部门……
      
        回想起当时的狼狈样,郭华一脸的愤懑。既然这样,他居然还不吸取教训,反
      而卷土重来,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不过,听郭华后来的介绍,我才知道,他其实也很无辜。郭华告诉我,他刚结
      婚不久,爱人怀孕有五个多月了。他是被当初与他有过一夜情的女孩子骗过来的。
      一进课堂他就连呼上当,立马就要走人。后来那个女孩子在火车站当着众人的面给
      他下跪,抱着他的双腿一边哭,一边大喊:“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一旁的观众
      还以为碰到了凄美的爱情故事,纷纷指责郭华。旁边一个警察甚至劝他:“小伙子,
      遇到这么痴情的女子是你的福气,你就留下来多陪她几天吧。”
      
        郭华说他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那种场面确实太难堪了,在和女孩子续了两
      夜情缘后,他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了。但因为他以前做过类似的传销,邀约不到新朋
      友,一直待在里面毫无发展。那个叫他来的女孩子见他没什么进展,对他也不理不
      睬。而且他很早就没生活费了,以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搞得像个要饭的”,但
      领导又不准他回家。他的父亲来过一次,听说儿子又在搞这个,在寝室里把他暴打
      了一顿,拂袖而去。
      
        郭华想走又走不了,现在唯一期盼的就是早点儿做出去。
      
        我问他:“待在这你又发展不了,怎么不想其他办法?你老婆要生孩子了,你
      这个样子,怎么去尽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郭华说,行业人帮人。领导说会在我下面安排两条线的。有个B 级别老总以前
      不是下面也没发展吗,最后是他的上线安排的两条线。因为他上面的人想成功,必
      须把他拉上去。
      
        他说的好像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不以为然。不过对他来说,有个期盼毕竟
      是个精神寄托,我想肯定是这个信念在一直支持着他。
      
        正说话间,郭玲坐的火车到站了。此时已是深夜两点半,我扫视了一下四周,
      偌大的火车站里,有几个人正在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大爷下跪。我惭愧地低下了头,
      这是我每次来火车站都能看到的情景,已经司空见惯了。可以说,衢州的火车站,
      传销人员给新朋友下跪,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了。
      
        这风景,甚至连最煽情的言情小说都望尘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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