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一场电影,他们送给了凌海市西八乡的喜鹊村。他们选的片子是《高山下的
      花环》。为确保首战告捷,他们三天前就派人去村里贴了海报。在那个金色的黄昏,
      村里孩子们老远就迎着车跑来,喜鹊般喳喳叫着:“来电影啦!看电影啦!”老兵
      们支杆子,挂银幕,架机器,放音乐,心里美滋滋的,当西天上的晚霞染红山峦的
      时候,小学校操场上挤满了至少上千人,有的甚至从几十里外开着手扶拖拉机跑来,
      坐小板凳的、坐石头的,抱着肩膀站在场边的,把孩子架在脖子上的,说说笑笑,
      插科打诨,但等……40年前旧景重现,刘成金仿佛又看见了小时候的情景。他的愿
      望今天实现了。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一会儿跑到银幕后面,一会儿又跑回前边,不住地惊
      叫:“奶奶,你看多有意思啊,从后面也能看!真神!”老兵们却在女孩儿稚嫩的
      叫声里心头泛酸:40年前孩子的表情,竟然凝固至今。山区太需要文化生活了!电
      影演完了,人们还是不肯离去,灯光下无数双眼睛闪动着欣喜和渴望。他们一边帮
      着老兵抬机器、装箱子,一边试探着问:“你们还能来吗?”“俺们下山一趟不容
      易,多来演几场好呢。”刘成金大声说:“来!只要乡亲们需要,我们还会来的!”
      
          那天回城的路上,好几个老兵都哭了,是同情,是感动,也是幸福。
      
          然而,这种幸福感并不是随着每个双休日的来临而浮上他们的心头,接下来的
      遭遇常常令他们尴尬。尽管他们给自己约法四章:一不怕吃苦受累,二不怕上山下
      乡,三不吃群众一餐一饭,四不拿群众一分报酬。但还是没少遭冷眼。大老远跑到
      村子里,却到处找不见村长,不给接电,甚至往外撵。一次在朝阳市七道岭,四个
      小时的路途奔波已经很疲劳了,电影刚开演,忽然跑来两个村民,不由分说就去拔
      杆子,还推倒了放映机,口中大叫:“谁让你们演电影来?别想骗我们钱!”费了
      很多口舌,还是闹,逼得刘成金没办法,只好说:“我给你们10块钱缴电费,请你
      们看电影,行不?”
      
          是市场经济迷住了双眼,还是腐败现象伤了人心?为什么社会上一些人已经不
      相信好人了呢?队员韩彦斌爱好文学,他记得鲁迅说过“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
      话。老兵们当时就是这种心情。
      
          机器摔坏了,大家不免有些伤情。还有更糟糕的事。放映队经常后半夜回来,
      宋恩芳不给开门,楼里住的都是团职干部,使劲敲还怕别人笑话,刘成金只好到厂
      子里将就一宿。为了阻止刘成金他们的“精神病”行为,宋恩芳还组织家属“反战
      同盟”,让夫人们挖墙脚。可是,那些老军嫂们却持不同意见:“不偷不抢的,权
      当是自娱自乐啦,反对他们作什么?俺家那个自从去放电影,麻将也不打了,多好
      啊。”还有的说得更干脆:“放电影,总比去学坏强啊!”敢情她们不拿钱,我可
      是自己身上割肉呢。女儿刘威就劝妈:“你就让我爸去呗!你看别人,今天唱歌明
      天跳舞的,我爸什么也不会,连烟都不会抽,你想把他憋死啊?”
      
          为了说服宋恩芳,老刘跟哥儿几个想了个绝招。有一天,车都装好了,在路边
      上等,老远看见宋恩芳走过来,张显龙假装着急上火的样子说:“嫂子啊刘大哥病
      了,你赶紧上去看看。”上了车,见刘成金捂着肚子蜷着身,病恹恹的。快走,上
      医院吧!车开跑了,过医院大门而不入,却一直奔了老爷岭!宋恩芳这才明白,她
      是被这帮人“绑架”了。
      
          那是个炎炎夏日,半下午的阳光还烤得肉皮焦糊。坡陡,车上不去,大伙儿扛
      着一吨来重的器材,爬了三里的山路。路上宋恩芳说韩国玺:“你们呀,脑袋真是
      让驴踢了!凭空找这等罪儿遭,什么瘾头啊!”韩国玺笑着说:“可不是瘾么?这
      多有意思啊,就跟部队野营拉练一样!俺这些人,部队生活没过够呢。”
      
          恩芳还怕招不来人,那多淡得慌呀,可是音箱一放歌,那些农民一堆一伙的都
      来了。人们围着机器看呀看,就跟仙女来了似的,一个个喜眉乐眼的。村长来请老
      兵们吃饭,老兵说,我们自己带着呢,那给你们烧口水喝?不用,车上有矿泉水。
      放电影的时候,她特意混在那些村妇中间,听见她们说:“人家过去都是大军官,
      放电影不要钱,就为咱们高兴。”
      
          宋恩芳这回可受了感动,虽然腿上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大包,可她理解了丈夫为
      啥乐于做这件事。第二天,她上街买了八件T 恤衫,说放映队得有一套夏天的队服,
      形形色色的哪像老兵?夜里丈夫睡下,恩芳悄悄为他身上涂药,丈夫肉甜,蚊子格
      外爱叮他。
      
          这时期,恰好中央发出了“开展文化、科技、卫生三下乡活动”的号召,老兵
      放映队好雨逢时,得到了广泛认可,腰杆也更硬了。从此,他们把放电影叫“演出”。
      苦乐人生:第八个是铜像下乡很辛苦。每放一场电影,往返至少得七八个小时,有
      时甚至得十七八个小时,夏天虫咬日晒,冬天顶风冒雪,路途多艰。刚开始时,还
      有些新鲜感相伴,像是去郊游踏青,可时间长了,那些浪漫的情致就渐渐沉淀为一
      种责任和义务,成为老兵们的神圣使命了。他们说:“我们是在自觉地践行‘三个
      代表’重要思想,用先进文化陶冶群众的精神,再苦再累也值。”
      
          他们恪守着自己的诺言,每次下乡都自带干粮和开水,从不做一丁点扰民的事。
      宋恩芳成了放映队的“后勤部长”,每次都替他们买好面包、香肠,夏天预备西瓜,
      冬天预备瓜子,当然还有白酒。辽西走廊的冬天风很大,有时车误在半路,不喝几
      口酒暖暖身于不行啊!
      
          有一次,面包车的皮带轮断了,半夜里前不着村后不靠店,他们就在寒风凛冽
      的大野地里点上一堆柴火,围着火堆跳“圆舞”。香肠冻成了冰棍,咬一块得含上
      半天,含化了才能咽下。他们像从前的伐木工人那样,把一瓶白酒转圈儿递,你一
      口我一口,直到喝得周身发热。那种“野味”,决非都市中的“灯红酒绿”可比,
      也决非懦夫闲土可尝。就在那瓶子烧酒递来递去之中,他们的战友情义越来越浓,
      他们的生命质量越来越增值,他们的精神世界越来越得到升华。
      
          义县七里河镇深山里有一所敬老院。1998年秋天,老兵们专门去为那里的16位
      老人放了一场电影。开演时,刘成金发现还差一位老爷子没来,便进屋去找。原来
      那老爷子双目失明。刘成金背起老人说:“大爷啊,咱也去看,您老坐着听声儿,
      我给你讲。”就这样,刘成金一边放映,一边给老人讲故事,老人微微张着嘴,听
      得入了神,握着刘成金的手臂直到演完。老人摸着刘成金的脸,哽咽地说:“孩子,
      我看见啦,我都看见啦。”
      
          刘成金跟老兵们说:“看起来是咱为农民服务,实际上咱也受益不少。人都需
      要成就感,咱们的成就感就是别人认可了咱的工作。”
      
          张显龙有一天上街买放映机零件,那位个体老板认出他是老兵放映队的,便说
      :“你们放电影都不要钱,我这几个零件也不要钱,送你10个!”
      
          市电影公司的同志可能感情更复杂一些。为了表达心意,公司领导决定无偿给
      老兵们提供片源,想演什么尽管来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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