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然,我母亲非常美丽。这是公认的!”
      
          “他们俩的关系,是谁追谁呢?”
      
          “嗯……我想,还是白求恩更主动吧。”
      
          初秋的傍晚,落日余晖浸了几分阴柔、几分伤感,笼罩着百年老屋幽暗的客厅。
      窗帘太旧了,已辨不清是棕红还是土黄。天光透过缝隙,斑斑驳驳,洒在油漆剥落
      的地板上。靠墙立着的木架,窄窄的,略微倾斜。巴掌大的镜框里,嵌着一枚黑白
      照片。照片中的女郎正当妙龄,身穿深色毛呢大衣,发髻上斜扣了一顶贝雷帽,明
      眸皓齿,优雅端庄。
      
          光线太暗,拉开落地灯开关,才看清了老屋主人。他的腿跛了,坐在单人沙发
      里,双手握紧拐杖,竭力挺直了腰板。蓝白相间的方格衬衫皱皱巴巴,牛仔裤露着
      破洞。花白的头发久未修剪,似秋风中野草,散披在额头、肩上。唇角紧抿,双颊
      深陷,凸显出一条条刀刻斧凿的沟壑。时光倒流,蓦然想起狄更斯笔下的流浪汉,
      破帽遮颜,孤独地徘徊在雾都伦敦街头。
      
          且慢。掩藏在野草后的那对灰蓝色的眸子,分明闪烁着智者的锋芒,忧郁冷峻,
      怒向刀丛。
      
          “你母亲和白求恩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你了解多少呢?”懒得抽
      丝剥茧,单刀直入了。同属坦诚之人,对方不会计较吧。
      
          还是唐突了。老人缓缓摆了下头,眉目间绽出一缕高傲。“我从来没有问过她。
      为什么?那种问题是极不得体的。我们英国人矜持惯了,喜怒不形于色。从孩提时
      代起,我们就受到教育,要掩饰自己的感情。也许,你会觉得我们很冷漠。但实际
      上,我们只是竭力控制住自己,不显山露水罢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你,有没有可能是白求恩的儿子呢?”我明知故问,希望挖掘出更多尘封的
      秘密。
      
          老人被傻话逗笑了,咧开嘴,露出几颗残存的牙齿,似乎忘记了刚刚炫耀过的
      绅士所应具备的“矜持”。“那怎么可能啊!”野草在眼前晃动。眸子里溢出快活
      的涟漪。“一算就知道了嘛!他们俩最后一次见面,是一九三八年初。从那以后,
      白求恩就再也没有返回过故乡。而我呢,是一九四二年才出生的啊!”
      
          哦,上帝,真希望他的出生证上记错了。那该有多么美妙!
      
          在加拿大生活了几十年,风闻过围绕着白求恩医生的不少逸闻趣事。这位中国
      人民心目中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在他的故乡,却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其多姿多
      彩的一生,除了在身后留下众多感人肺腑的不朽篇章之外,也激发了想象力丰富的
      作家灵感如泉,任思绪飞扬,探索人性之深邃复杂。
      
          加拿大先锋派作家丹尼斯·鲍克在二○○六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共产党人的女
      儿》便是其中之一。该书虚构了白求恩在太行山的岁月里,面临日军长驱直入中原
      大地造成混乱和死亡的悲惨局面,撰写了一封令人心痛如绞的长信,留给他那从未
      谋面的女儿,那是他与情人所生的孩子,被遗弃在战火纷飞的西班牙了。
      
          鲍克的另一部作品《回家》今年刚刚赢得了人民文学出版社颁发的二十一世纪
      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我殷切地期盼着,有慧眼识才的伯乐,能把《共产党人的女
      儿》这部思想性兼艺术性俱佳的小说也翻译成中文,以飨中国读者。鲍克曾善意地
      提醒我说:“这部小说中的白求恩,和你们中国人所理解的相去甚远,也许你们并
      不乐意读到这样的描写呢。”
      
          我回答他:“其实你不了解中国人。我们的思维,远比你所想象的更为微妙、
      复杂。”
      
          西方社会对白求恩的微词,除了源自冷战思维的影响之外,也基于他在爱情生
      活上与众不同的率性与浪漫。与同一女性两度结婚却两度仳离,在西班牙战场上与
      欧洲女画家的热恋,都成为抨击者对其诟病时常用之词。
      
          我却不以为然。因我看到的,是一个直面真实的勇者。那种果敢与坦诚、光明
      与磊落,相较于遍地开花的投机钻营、世故圆滑、谄媚逢迎、尔虞我诈,恰是人类
      稀缺的珍贵品质。
      
          白求恩与生俱来的人格魅力,像磁石,吸引过许多优秀的女性。前些年,我的
      同事、英文系教授朱蒂丝和我闲聊时提及,她的姑母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曾与白求恩
      是同事,两人都在蒙特利尔的一所大医院里任职。在她姑母眼中,白求恩是一个聪
      明勇敢、正直善良、医术高明且充满活力的男性,自然深受女性爱戴,也因此绯闻
      不断。
      
          “我姑母说,他是个精力异常旺盛,充满奉献精神的人。在个人生活方面嘛…
      …”朱蒂丝抿嘴一笑,似乎羞于谈论涉及他人隐私的话题。看到我期待的目光,她
      终于还是讲了下去。
      
          “姑母说,有一次,一个年轻女护士突然失踪了,好几天没来上班。大家四处
      寻找,不见她行迹,便去护士长那里告状。护士长正在检视病历呢,连头都没抬,
      只应了一声:”去,查一下,看看诺尔曼这几天在哪儿呢。‘……“
      
          “白求恩绝非完美无瑕。”我的师姐熊蕾、一位中共老前辈的女儿如是说,
      “事实上,恰恰是中国革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军队还有中国的老百姓教育和影
      响了他,最终成就了一个英雄人物的形象。”
      
          她的解读,令我回想起甫抵加拿大时浏览过的一本英文传记。那是上个世纪五
      十年代白求恩的战友们集体撰写的。其中有个细节,多年过去了,仍滞留脑中,鲜
      明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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