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天太不作美,利比亚战局乱,老天也在这些日子连连作乱。飓风卷着大雨,
      搅得地中海翻天覆地,五六层楼高的大邮轮,竟然在海里被风浪刮得倾斜七八米!
      
          刚刚驶出班加西,“罗马号”船长一口一个“No”地对被摇晃得摔倒在舱底的
      刘美岜说,这样糟糕的天气他的船不敢前往马耳他。
      
          “你要回去?你让我们两千多人都去挨枪子和炮弹?是枪子和炮弹厉害还是风
      浪厉害?”刘美岜瞪着一双东方人的小眼睛问船长。“那就继续前进吧。”船长瓮
      声瓮气道。“罗马号”在风浪中继续前行,以为在豪华邮轮上可以美美享受的中国
      同胞这回尝足了另一种“特殊待遇”:一次次从床铺上摔下;一次次站起来又一次
      次倒下:刚吐完一次,接茬再吐,一直吐到清水黄胆汁出来……
      
          还有一个难题:“罗马号”是临时被租来为中国撤侨所用,船员有限,物资有
      限,现在几千人上船,每一次开饭就成了大问题。刘美岜和助手李昊忙得四脚朝天。
      为了确保人人有饭吃,他们不但要和意大利船员们十几小时开足马力连续下厨,还
      要组织船上的同胞轮流吃饭。第一拨人吃完早饭该吃午饭了,最后一拨人连早饭还
      没轮到呢。
      
          要命的是,一拨人进餐厅刚刚端上餐具,突然一阵剧烈颠簸,所有的人连盆带
      托盘全都洒在舱板上,一片狼藉。饿极的同胞中,有人干脆卧在舱板上用手胡乱抓
      饭抓菜往嘴里塞。刘美岜看在眼里,觉得又心疼又好笑。
      
          猛地,刘美岜脑子里闪出一个主意。他想,如果蹲下的话,是否可以降低重心,
      不容易摔倒?他大喊道:“各位,全体注意了,大家听我口令,蹲下!”
      
          餐厅内,几百号人真的动作一致,全体蹲下。
      
          蹲下后的就餐者发现,尽管船在颠簸,他们托着的饭菜盘仍在手上,于是大家
      又美美地吃起来,任凭大船左摇右晃。
      
          “刘,你们中国人行!我们意大利人做不到!”这一幕让意大利籍船长和他的
      船员们又惊又叹。刘美岜满心欢畅地笑了,他心头的真切感受是,我们中国同胞太
      可爱了!他为自己的同胞感到自豪。经过十几个小时漫长而剧烈的颠簸,第二天十
      一点,“罗马号”出现在岛国马耳他的港口。这一时刻,对张克远大使所领导的我
      驻马耳他大使馆来说,简直就像一次不知盼望了多少年才来临的欢庆盛会。
      
          “都去!能去的都去!”张大使偕夫人张淑凤及留守之外的所有人到了码头。
      在这支欢迎同胞从利比亚战火中成功撤离的队伍里,有一位扎着小辫的女孩特别引
      入注目,她叫娜娜,是使馆年轻外交官金松宝的宝贝女儿。
      
          金松宝原定于三月下旬离任回国,当利比亚撤侨任务下达到使馆时,他回国的
      机票都已买好。张大使接到国内指令后,觉得使馆人手实在太少,便希望金松宝多
      留些日子再走。“听组织安排。”金松宝就这样留了下来。
      
          当使馆派遣前方的邮轮驶往班加西接人时,后方我驻马耳他使馆早已忙得不可
      开交。一个仅有十来人的“微型使馆”,一下子要接待和迎送五千多同胞,需要办
      理各种手续和证件,金松宝夫妇已经几天没有合眼。听说第一船自班加西来的同胞
      马上就要进港了,夫妻俩异常高兴:“娜娜,你也要去,我们全家都去接叔叔阿姨
      喽!”女儿听到爸爸妈妈这么一说,高兴得举起手就往外跑……
      
          “好日子!真是天公作美啊!”港口码头上,“罗马号”还没有出现在海平线
      时,张克远大使已经早早地带着使馆人员和许多当地华侨来到码头。一面特意制作
      的巨幅五星红旗由五人拉着四个角,高高地扬起在岸头——那五个人中就有金松宝
      的女儿娜娜。小娜娜一只手扯紧着大红旗的一角,另一只手举着一面小国旗,她的
      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直盯着海面,突然高喊起来:“船,船来啦!船船来啦!”
      
          “哈,娜娜眼尖,接同胞的邮轮真的来啦!”
      
          “来啦!”码头上顿时欢呼起来,张克远夫妇、金松宝一家……他们都在欢呼,
      都在流泪,那份激动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欢迎队伍里,还有马耳他的外交部长
      等马方重要官员。
      
          “罗马号”离港口越来越近,岸头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已经被看得清清楚楚。
      “国旗!”“我们的国旗!”不知谁最先喊了一声,于是整个“罗马号”沸腾了!
      同胞们全都从舱间奔向甲板,他们争相想早一眼看到飘扬在岸头的那面国旗……
      
          五百米……三百米……离岸的距离越来越近,那面巨大的、格外鲜艳的五星红
      旗已经清清楚楚地跃入了大家的瞳仁里。甲板上方才还是一片喧哗,此刻许多人反
      而不再说话了,渐渐听到有人在抽泣,随后突然有人哇哇大哭起来。这一哭不要紧,
      它像放了闸门一般,甲板上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号啕哭声,犹如海潮起伏……啊,
      那是绝望中看到希望的哭声,那是从死亡之路折回复活的泪泣,那是久别亲人后回
      家的幸福之泪。让热泪在亲人面前倾情流淌吧!流个够!
      
          “来,兄弟姐妹们,别光知道流泪,快把我们的国旗也扬起来!”说话的是华
      丰公司的倪永曹,只见他又一次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扬出一面同样很大很大的五星
      红旗。
      
          “国旗!”
      
          “国旗!”
      
          此刻,岸头和海上,两面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相映在蔚蓝色的天空和大海之间,
      相互呼应。顿时,在地中海的北岸,一片“祖国万岁”、“中国万岁”的欢呼声响
      彻云霄,并在海面上逆风飞扬,它激动了所有在场的中国人,也激动了当地的马耳
      他人。
      
          “了不起!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民族!”马耳他外交部长在张克远大使面前不停
      地竖大拇指。他还特意向刘美嵬参赞表示感谢,因为“罗马号”顺便带回了几十位
      马耳他在利比亚需要撤离的侨民。
      
          其实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在希腊的克里特岛上演的时间还要早出十来个小时。
      陈夏兴他们的“奥林匹克冠军号”和“希腊精神号”两艘大型邮轮满载首批从海上
      撤离的四千三百七十名同胞出现在克里特岛时,那种场面自然更加激动人心,当时
      不仅国内高度关注,而且世界都在看着中国的撤侨行动。
      
          同一天,英国首相在电视里很抱歉地在向国内民众解释,他们国家无力组织从
      利比亚撤离英国公民,希望他们自行想办法离开战乱区。
      
          当时在西方人的眼里,中国不可能在短期内完成组织好几万人撤离的行动,所
      以当第一批四千多人从利比亚圆满撤离到希腊领土时,一向另眼看待中国的西方世
      界全都傻眼了。
      
          二月二十四日,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网站发表了中东问题专家艾略特·阿伯拉
      姆斯题为《谁是超级大国·来自利比亚的教训》的文章,文中写道:“中国人不多
      饶舌,而是用实力向卡扎菲政权明确表示,不会容忍把任何中国公民置于险境。我
      们应该学习中国的做法,运用船只和飞机,采取明确可见的措施,显示我们的实力。
      美国需要向北京学习如何当一个超级大国,这真让人沮丧。”据称,利比亚拒绝批
      准美国派包机撤侨,美方改为租船救人,虽然船只抵达当地接载了二百八十五人,
      但因风高浪急,这些人滞留港口两天仍未能启程。
      
          当地时间二十四日下午两点多,“奥林匹克冠军号”和“希腊精神号”出现在
      克里特岛,罗林泉大使率使馆全体前方工作人员早已在那里翘首以待。在场的除了
      中国记者外,还有很多外国媒体。欢迎人群中最多的要数当地的希腊人,他们中间
      还有一位重量级人物,他便是克里特岛省长安纳武塔基斯先生。
      
          省长先生这一天似乎比罗林泉大使他们还要兴奋,这之前,希腊总理帕潘德里
      欧专门拨通了他的电话,仔细询问迎接中国朋友的相关准备情况,要求他和克里特
      地方政府全力以赴,周密布置,一定要把希腊人民对中国人民的真诚友谊传达给每
      一位登上克里特岛的中国人。“我一定要把总理先生和我们国家对中国人民的这份
      友好带给你们。”安纳武塔基斯先生再三对罗林泉大使说,他亲自在码头上与一位
      位上岸的中国撤侨亲切握手,并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并不标准的中文“欢迎”二字,
      码头上停着救护车,希腊医生和护士急匆匆地迎向艰难下船的伤病员。舷梯口上还
      有几位美丽的希腊姑娘,她们是志愿者,手里举着面包和矿泉水,给每位下船的中
      国人分发一份,把克里特的微笑送给他们。
      
          “当时的场面在我几十年的外交生涯中也是少有的。那一天早上开始,直到中
      午时分,天气还非常不好,下了一场大雨,岛上的气温显得比较低。开始我们有些
      担心,怕同胞下船时冻着了,可就在邮轮到达港口前,天空突然风和日丽。我们更
      加高兴,也许这叫天助中国撤侨行动吧!”罗林泉大使事后说。
      
          “是罗大使吗?现在前方情况越来越紧张,望你们迅速安置好已抵达的同胞之
      后,立即命令‘希腊精神号’和‘奥林匹克冠军号’返回班加西,那里还有数千人
      正在等候撤离,越快越好。”欢迎的仪式尚在进行之中,国内的指令又下达到罗林
      泉大使耳朵里。
      
          “明白。已抵达的两艘邮轮在完成补给后,傍晚左右将先后出发,目的地班加
      西!”罗林泉回答。
      
          “曦原,我这边实在人手太少了。尤其是现在已经来了这么多同胞,明天又有
      两三千人到,需要跟克里特岛当地各部门联系的事堆积如山。我想把精通希语的沈
      健同志留下,陈夏兴同志说他还可以去一次班加西,这样你得安排另一位同志随船
      走。你那边有人吗?”忙得不亦乐乎的罗林泉大使跟正在雅典守摊的二把手、政务
      参赞郑曦原商量。
      
          “听您的,我立即把政治处主任刘威和经商参处窦爱东调派前方。不过,他俩
      走后,我这边基本就在唱空城计了。大使,我这边真的再也抽不出人了。你不知道,
      国内所有来去的海陆空许可证,我们使馆全都摊上了。我们还要直接管三条大船在
      海上撤离行动的全部任务,这会儿国内派出的第二、第三工作组的飞机许可还没办
      下来,部里又把协调任务给了咱。负责联络的老梁这几天腰椎间盘突出的病又发作
      了,站不起来。他是蹲在床头,一边一个电话,一头给希腊方面打,一头接国内的
      指令通知,说下地尿尿的时间都没有。”郑曦原说了一大堆让罗林泉大使堵心的理
      由。“要不这样吧,我看你那里有一个人让她换下沈健……”
      
          “谁?”罗林泉自己想不出来他身边有谁适合随船去更加危险的班加西了。
      
          “让李方惠去吧。”
      
          郑曦原说这个人时很平淡,罗林泉大使则嚷了起来:“不行,她是个女的!亏
      你想得出,把自己的老婆都压上去了!”
      
          李方惠是郑曦原的夫人,北京市办奥运时,从外交部借调过去,在新闻宣传部
      当处长,因表现出色获得过北京市颁发的“三八红旗奖章”,关键时刻能够顶住事。
      但让女同志进入战区,承担了一定的风险。罗大使沉吟了。郑参赞又叮了一句:
      “她是中国领事,应该往前冲。”听到这句话,罗大使同意了。他问郑曦原:“想
      明白了?”
      
          “想明白了!你告诉她,是使馆、是组织决定让她去班加西的。”郑曦原一口
      官腔。
      
          罗林泉笑了:“我才不做这个得罪人的事儿呢。一会儿我就去对小李说,是你
      家老公的意见。可以吗?”
      
          “没关系。就这么说吧。”
      
          邮轮第二次赴班加西的任务就这样落在陈夏兴和李方惠身上。
      
          李方惠接到罗大使的命令时向大使敬了个礼,说:“保证完成任务。”此前四
      个小时,她与罗大使的夫人乔力以及使馆其他同志刚刚将“希腊精神号”的两千多
      名中国公民编队上岸验名通关。她从来没有比此时对“两千人”这个数有更直观的
      认识。两千人,每五十人一个组,像军团一样源源不断走出船舱,光是走出来就花
      了四个小时。这一壮观的景象引起驻在国媒体的极大兴趣,他们终于有机会亲眼目
      睹什么是世界第一人口大国了。
      
          李方惠与刚刚赶到的领保第二特别行动小组会合。这个小组由外交部领保中心
      副主任李春林带队,成员包括商务部、公安部、安全部、国资委和外交部共八名帅
      气小伙,统称为“八大金刚”加—个阿庆嫂,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中央电视台的两名
      记者。
      
          毕竟此次任务非同一般,由于利比亚处在战乱状态,妇女去其实是很不合适的。
      “战争里没有女人”,郑曦原用这句话解释自己的决定。正在克里特岛参与前方接
      待任务的妻子接受赴班加西任务后,郑曦原在电话里特意叮嘱她,随船去的有国内
      新闻记者,她就别露面了,镜头留给那些为撤侨作出贡献的前方干部和群众,或多
      留给船长他们。作为全船的总指挥,她的任务必须完成好!
      
          “任务完成好了,我跟罗大使说,使馆给你庆功!”郑曦原说。“少来!我只
      求你一件事,如果我‘光荣’了,你就趁年轻再找个漂亮妞:如果没‘光荣’,回
      来后就陪我去做半年美容,我得把地中海风吹黑的皮肤整过来!”妻子说。“这没
      问题!就是罗大使不给假,我也要偷着陪你去!”丈夫特慷慨地说道。
      
          夫妻俩就是这样在手机里道别的。
      
          就在李方惠坐上“奥林匹克冠军号”邮轮随陈夏兴的“希腊精神号”前后脚一
      起重返班加西途中,满载两千八百九十八位同胞的“韦尼泽洛斯号”在地中海里与
      他们相遇。
      
          “韦尼泽洛斯号”是条慢船,载运量却很大,所以走得相对要慢些。因为海路
      走的时问长,我驻希腊使馆的三等秘书李鹏一路上吃的苦头也是最多的。罗大使告
      诉我,李鹏的表现令他十分感动,小伙子从头到尾没有说一个“苦”字,出色地完
      成任务,将两千八百九十八名同胞安全地带出了班加西。
      
          当“韦尼泽洛斯号”到达克里特岛伊拉克利翁港时,罗林泉大使和使馆前方工
      作人员及克里特岛副省长库基亚达基斯照例早早在码头上冒雨迎候。船未停稳,甲
      板上已经传出震耳欲聋的“祖国万岁”、“感谢政府”的欢呼声。
      
          当一名拄着简易自制拐杖的中年工人走出船舱时,罗林泉大使赶忙上前搀扶并
      慰问。中年汉子顿时热泪横流,说自己在利比亚被歹徒打伤后,是祖国救了他性命,
      现在又将他安置到安全地方。他边流泪边说:“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国家的恩情!”
      
          这位中国工人更不会想到,他不仅能够死里逃生出来,而且一上岸,便发现祖
      国的亲人将他和先后到达的一万余名“逃亡者”,统统都被安置到了一个天堂般的
      好地方。这里的树绿得亮光光,像要滴出油似的;这里的房子、街道,红白相映,
      格外分明。“这个海边小镇太美了,全跟画似的,我看了咋这么熟悉,好像在啥地
      方见过!”这位工人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正在上海外国语大学上学的女儿。
      
          “爸,你太幸福了!那是欧洲闻名、世界著名的旅游胜地——克里特岛啊!我
      们家里贴的许多风景壁纸,就是你现在待的地方,是我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呀!”女
      儿惊喜万分的回话,让这位中国工人咯咯地乐出了声:“难怪我觉得像回家了似的!”
      
          是的,这是祖国特意为他和那些从战乱中逃出来的同胞们安排的临时中转站—
      —美丽如画的希腊克里特岛。
      
          的黎波里,我来啦!
      
          现在是什么时间?当地时间二十四日零点刚过。
      
          此刻谁最着急?
      
          东部临时指挥部的中建最着急,班加西岸边至少还有五六千人没着落,他们在
      等待的后面接应的几艘邮轮还不知啥时出现在海面上……暴雨和枪弹同时在袭击他
      们,每一刻生命都在悬着。他们不着急不行。
      
          东边的我驻埃及使馆也在着急,已经从利比亚边境过去的八百余名同胞,现在
      正在亚历山大港口飞机场等候国内民航飞机来接,但一路经过的几个国家的通行许
      可证还没有着落。埃及政府已经给了很大面子,原先说好中国撤离人员从边境接到
      机场后,直接上中国飞机回国,不在埃境停留。照这样下去,中国的飞机迟迟不到,
      意味着中国撤离人员就得在埃境长时间停留,问题就会发生变化,这属于“外交事
      件”,如何处理?“埃及各地白天尚不安宁,夜间又要宵禁,我们近千人在人家土
      地上,不好办呀!”
      
          西边的突尼斯也在着急,他们那里同样已经有近千人从利比亚过境,回国的飞
      机还没有着落。估计再过一天,从利比亚边境口岸拉斯杰迪尔过境到突尼斯的同胞
      人数将达到三四千人。“突尼斯边境的小机场,平时只能飞一两个航班、两三百乘
      客,现在一下滞留三四千人,甚至更多。如果国内的飞机晚来一天,我们压力太大
      了!”驻突尼斯使馆报告说。
      
          南部临时指挥部更急,到现在为止,他们这里的五六千人唯一的撤离通道就是
      天上了。假如天上不来飞机,他们只能困在卡扎菲军队和反对派武装最后决战的地
      方,处境不堪设想……
      
          但是,最着急的还是深陷最严重危机的利比亚首都的黎波里我驻利比亚使馆的
      王旺生大使。
      
          “我们需要同所有的中资机构和中方在利比亚工作人员落实情况,还要动员他
      们及时撤离,向附近撤离地点集结,安排何时走、一次走多少人?现在光滞留在的
      黎波里机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有几百名,他们已经在那里待了三天三夜,没
      吃没喝的,再不走会出大事的!”
      
          “包机到底啥时候到啊?”王旺生大使让手下的人问了国内几十次,自己至少
      也催问了几十次。
      
          “快了!就快了!”国内郭少春他们一次次这样回答他们,“前方在骂国内的
      领保中心。”
      
          “我去骂谁?”黄屏浓眉紧锁,颇为无奈地冲郭少春说。
      
          前方需要的一切也都是国内正在全力组织和处理的事。民航局、国资委、商务
      部……皆在全力协调处理之中。可是对黄屏他们来说,现在最需要的是得到前方的
      指挥主动权。上百个撤离单位、几万的撤离人员,分散在面积几百平方公里的地方,
      相互之间从来不曾有过密切联系和协调,通讯处在全面瘫痪状态,形势一天比一天
      紧张,西方诸国正在步步紧逼,要跟卡扎菲玩一把“绝杀”……在这般形势下,肩
      负国家撤离任务的外交部领保中心比火烧眉毛还急!
      
          “战斗能否取胜,对指挥员来说,取决于心中对整个战局形势的了解和把握。
      做到心中有数,才能正确地指挥,才能争取战斗的胜利。”黄屏此刻心里比谁都着
      急的是,他掌握的利比亚境内的情况十分有限!
      
          通讯不畅是关键。断断续续、零零碎碎报来的情况需要分析、筛滤,而且重复、
      多头、出入极大,所有这些直接影响着国内领保中心的整体指挥与安排。因此外交
      部和黄屏、郭少春他们把向前方派遣工作组看得特别重要——事实上这也是整个撤
      离战斗中最为关键的一步。
      
          可是飞向利比亚的两架包机、三个特别行动小组至今还全都悬在空中……
      
          “吉机长,你们快到了吧?”此时是北京时间二十四日凌晨六点左右,郭少春
      再一次直接同CCA060航班机长吉学勇通话。
      
          “还有两个小时就能到达了。”吉学勇回答。
      
          中国国航CCA060专机现在正处地中海上空。一个多小时后,开始从万米高空俯
      冲而下……地中海南岸已经在飞机航仪里呈现。
      
          “报告,现在机外的气温为摄氏零下二十三度,的黎波里地面机场的风速为每
      小时七十公里,有大雨……”七十公里的风速等于八级大风,通常这是个不能降落
      的危险风速。
      
          吉学勇看看仪表,又往机舱外瞅了一眼,然后将手中的握杆再次握紧。“地面
      给我们的降落时间有限,现在我们做好紧急迫降准备……”他镇静地向机组发出指
      令。
      
          CCA060专机瞄准机场跑道,开始迎风俯冲……
      
          “不好!前面的跑道上有个庞大的移动物!”吉学勇一声惊叫,机组人员的眼
      睛不约而同投向跑道上,只见—个方形的物体随风滚动着,正向专机下降的跑道方
      向移动……吉学勇一把握紧方向杆,滑行的机身微微转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个
      移动着的物体。
      
          “是个集装箱。”
      
          好险哪!吉学勇抹了一下额上的汗珠,向外张望了一眼,这就是的黎波里?外
      面黑糊糊的,没有地面人员来接应,没有通讯信号。吉学勇拿出国内为他事先准备
      的利比亚制式手机与中国使馆联系,结果根本打不通。
      
          “我们下去!”费明星他们行动了!
      
          乘务长张奇峰帮助他们打开机舱门,突然一阵狂风,将费明星等吹得七倒八歪。
      
          的黎波里给了中国特别行动小组的小伙子们—个下马威。好在不是机枪子弹,
      是飓风和雨水袭击。
      
          费明星直起身,重新站到舱门口。怎么没人来管他们呢?他思忖着。依照国际
      惯例,飞机一落机场,舱门一开,地面人员便会上前给飞机接下去的舷梯,还有工
      作人员前来核对人数等程序。
      
          利比亚的黎波里机场搞特殊不走这些程序?
      
          “砰!砰砰砰!”突然,不远处几道细细的火光在黑暗的雨夜里闪动。
      
          “是枪声吗?”有人间。机上所有的人都把耳朵竖了起来。
      
          有人答:“估计是。”
      
          这就是的黎波里。啊,的黎波里,我们来了——中国政府的撤侨工作组来了!
      
          费明星等小伙子的心头一下坚定了起来。
      
          “没人管我们,我们就自己下!”费明星早已等不及了,开始履行前线指挥员
      的职责。
      
          “我跟刘翔先下吧!”李碉请求道。他是领事司认证处副处长,自然是费明星
      这组的得力干将。
      
          “行,先到候机楼里看看情况,尽快找到我们的人。”费明星表示同意,并让
      他们带上一部卫星电话。
      
          “报告司长,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费明星看着李碉、刘翔下去,心里却异
      常担心。他回头打开另一部卫星电话,在舱门口拨通了国内的电话。北京时间此时
      正好是二十四日早上八点,的黎波里时间应为凌晨两点左右。
      
          “太好了!你们的任务,一是马上与使馆王旺生大使取得联系;二是把滞留在
      机场的二百多名同胞送上飞机。”两天来心急如焚的黄屏接到费明星的来电,顿时
      振奋起来。现在,国内总算可以及时了解前方情况并直接指挥撤侨。
      
          李碉和刘翔带着沉重的卫星电话直奔候机楼,一看情形就傻眼了。人山人海的
      现场,混乱至极,各式各样的人都在等候乘机,可是机场工作人员不知到哪儿去了,
      只有武装的军警在那里维持秩序。想逃离此地的各国侨民似乎并不在乎军警的阻挠,
      不停地想往机场里面冲,如此举动,换来的是一阵阵令人恐惧的怒骂声和“砰砰”
      的示警枪声。
      
          两人不敢在候机楼里待着,便想走出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租辆车子到使馆。
      从国内出发时,李碉他们得知我驻利比亚使馆距的黎波里机场也就一二十分钟的车
      程。
      
          “你们是国内来的工作组吗?”正在李玥、刘翔四处张望时,一位急匆匆的中
      国人过来问。
      
          “是,你是……”
      
          “我是使馆的政务参赞王旭宏。”
      
          “哎呀,是你啊,老王!我们都急死了。半天也联系不上你们呀!”李玥一把
      搂住王参赞说,“我们一起来的人还没下飞机呢!”
      
          王参赞一听便说:“那我先进去把他们接出来。”王参赞哪能想到平时几分钟
      的事,这回他用了—个多小时才办成。这让费明星他们整整在飞机上待了近两个小
      时。
      
          “我们的人在哪儿?我去看看。”费明星一到候机楼,第—件事就是想看看自
      己的同胞—一他知道他们已经在机场待了三天三夜。“这个鬼地方,待一天烦死,
      待两天臭死,待三天想吊死都找不着地方!”接应的王参赞指着挤得里三层外三层
      的候机大厅,对费明星一行说。大使馆于二十一日开始就在这儿准备送一批同胞出
      去,可就是出不去。现在在机场一共有二三百人,多数是妇女和儿童。
      
          “你带我去跟机场的人说说,我要带我们的同胞马上离开这儿。”费明星提出。
      
          “只能试试看。”王参赞说他这几天几乎天天来跟机场的人说,希望他们安排
      中国人离开,但没一次是成功的。
      
          费明星不懂阿拉伯语,见王参赞叽里咕噜跟机场管理人员说了半天没什么效果,
      便把王参赞拉到一边说:“你当翻译,我去试试。”
      
          费明星走到一位官员模样的利比亚人面前,说我是中国政府派到这儿来接人的,
      希望你们帮个忙。利比亚人只管摇头,并不答应。费明星又说:我们接人是为了他
      们的生命安全,这是因为你们国内发生了状况,所以我们才这样做的。
      
          费明星为了赢得对方的好感,便编了一个故事,说他家乡四川的人一讲起非洲,
      就会说非洲是中国的朋友。既然我们中国与你们是朋友,朋友帮朋友,你们让我们
      的人上我们派来的飞机吧。“朋友”似乎友好了一些,但坚持认为机场已经管制,
      所有飞机都不能飞行了。
      
          “那我们不是刚刚才飞进来的嘛!”费明星说。
      
          “你们是进来,他们要出去就不行。”
      
          活见鬼!费明星心里骂了一句,脸上却仍然笑眯眯地说:“问题是我们的人已
      经在机场几天了,他们都是妇女和儿童,再不走,他们会有安全问题。”
      
          “这个……这个我们也管不了。”
      
          利比亚确实乱极了,乱到他们对自己国家的事都不知如何处置。
      
          “能让我去看看我们的同胞吗?”费明星提出。
      
          利比亚人答应了。他看到费明星还带了两个人,便伸手阻止:“只能去一个。”
      利比亚人态度很坚决,看到费明星肩上挎着照相机,便使劲摆手,一把抢了过去说
      :“这个不行!”
      
          无奈,费明星只好空手随一位利比亚人向机场候机楼的一侧走去。在—个较偏
      的角落里,费明星看到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中国妇女和儿童,以及一些年岁较大的
      中国男子。
      
          费明星的出现,令他们一阵骚动。“各位同胞,你们辛苦了!”不想费明星的
      一句开场白,顿时让现场哭哭啼啼起来,许多妇女甚至有些情绪失控。
      
          “大家听我说,听我说,我是国内派来的工作组组长,我给你们带来了党、政
      府和全国人民的问候!你们的亲人也在家里等待着你们。我们还带来—架包机,是
      专门来接你们回去的!”
      
          现场的哭声即刻变成了掌声和欢呼声。
      
          “是不是现在就走?”
      
          “走啦!”
      
          “别急!大家别急!”费明星嘴里说着,额头却一下淌出了汗珠,“飞机到底
      什么时候走,我们使馆正在和机场协调,请大家相信,你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又是雷鸣一样的欢呼。
      
          “走!你必须走了!”几个利比亚人对费明星生气了,他们又扯又拉地将他赶
      到了刚才的候机大厅。在这里,费明星见到了王参赞和李玥、刘翔等同机的六名队
      员。“把机场的事交给我们!你们上使馆去吧。”王参赞见费明星不放心,便这样
      说。
      
          到使馆的路并不算远,但费明星一行看了看王参赞的小车,便知道这趟路绝对
      不好走。王参赞车子后窗玻璃已被子弹打碎,两边的车门显然是被硬器敲砸过。再
      看看机场外的道路上,一队队利比亚军人个个荷枪实弹,眼睛警惕地盯着每—个来
      来去去的人。“他们怕反对派的人混进的黎波里来,也害怕外国派间谍和特种兵到
      这儿,所以我们行动必须小心点,尽量表现出很光明正大的样子。”王参赞说。
      
          “我们本来就是光明正大来接自己的同胞。”工作组的队员们又生气又无奈地
      挤进王参赞和华为公司派来的小车里。一路上,与他们迎面而过的是一队队卡扎菲
      的军队。费明星和队员们真正强烈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恐怖气氛。
      
          “到使馆时,已经天亮。王旺生大使和使馆同志为我们备了热汤热饭,他们尽
      量表现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可我心里有些痛,他们一个个脸色阴沉,难看极了!”
      费明星在接受我采访时说。
      
          费明星虽然能够想象王旺生大使和驻利使馆的工作人员这一个星期来是怎么度
      过的,但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再丰富的想象和猜测在残酷无情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
      白空泛。那一个个生死未卜的白日和恐怖异常的不眠之夜,对任何个人或是群体来
      说都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王旺生和使馆工作人员在过去的一周里,几乎把中国外交官在海外所能遇到的
      危险和困难都经历了。
      
          在西方力量的支持下,反对派势力迅速崛起,这时候中国坚持的尊重主权政府
      的外交方针,受到了最严峻的考验。这是王旺生大使最苦恼与无奈的时刻:当利比
      亚整个局势日益动荡,当局政府岌岌可危时,你还必须与之打交道和表态。
      
          利比亚局势动荡的背后,有一只巨大的无形之手,那就是以美法为代表的西方
      世界。南斯拉夫事件中的中国使馆被美国强盗式地袭击,至今清晰地留在我们记忆
      中,王旺生和他的使馆同事不会想不起中国外交史上少有的这惨烈—幕。
      
          “没有,我们真的没有感到特别惊慌和紧张,一直按照国内的指示,始终坚守
      在使馆。”王旺生只差十几个月就要退休了,就要永远离开他工作了一辈子的外交
      岗位。在我采访他之前,想象着这位大使一定有许许多多苦水向我倒,可是我竟然
      没有听到他的一句牢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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