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九五零年，贺健任二十五军副军长时主管后勤工作。有一次去南京开会，几 位老战友打听到二十五军后勤有名牌手表，就问贺健，给我们几个每人弄块手表怎 么样？贺健回头问后勤部长，后勤部长说的确有二十多块缴获的名牌手表。贺健就 爽快地让后勤部长取了五块表，给几个老战友分了。不久后，贺健就为这件事受到 了批评，军政委要求贺健把表追回来，贺健不理睬。军政委一气之下告到了华东军 区，把事情闹大了。好在老战友们听说贺健为此挨了批评，都赶紧把表送了回来， 贺健这才没受处分。 今天讲起这件事，谁听了都会认为贺健和他的战友们太随意了。其实我们是不 了解他们，不了解他们当年身处的环境。他们是一群从战争中走出来的人，他们一 直都生活在物资匮乏的供给制中。长期的供给制生活模糊了物质的属性，所以他们 对物质的感受常常带有明显的共产意识。在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东西不可以互通有 无。无论是吃的、用的，还是枪支弹药、骡马大炮。在他们的交往中充满了这样的 语言——“你这把枪不错，我要了”。“天冷了，我这件大衣你拿去吧”。“喜欢 这匹马吗？好，送给你”！他们互通的不仅是物，还包括人——“你要多少战斗骨 干？没问题”！“你这个警卫员不错，给我吧”。甚至，在他们的互通有无中还包 括孩子。很多的家庭都养过老战友的孩子，有暂时的，也有长久的，这些孩子的父 母也许是打仗去了，也许是到敌后去了，也许是牺牲了再也回不来了。这就是他们， 与我们完全不同的那一代人。 贺健也是一样，常送给战友们东西，也常向战友们要东西。一九四O 年，贺健 调任鲁南军区第三军分区司令员之后，发现军分区的人员、装备都极其缺乏，就回 到老四团向团长蔡正国请求援助。蔡团长二话不说，立刻拨给了他六十名战斗骨干、 十二挺轻机枪、二百八十支步枪和一万发子弹。 我是在写《阅读父亲》这本书的时候，在我的公公蔡正国烈士的日记中意外地 看到了贺健的名字，这才知道他们是老战友——蔡正国任老四团团长的时候，贺健 曾任过他的副团长。 我问贺平知不知道这段历史。 贺平说知道。 我问贺平知不知道我公公牺牲之后，是他父亲和几位老战友一起，为我婆婆重 新找了个丈夫，让我婆婆尽快从悲痛中走出来？ 贺平大吃一惊，直愣愣地看着我说，我不相信，这不可能！他能给人找……不， 贺平口气坚决地说，这太不可能了！ 我看着贺平，心里不由在想，我们这些做子女的究竟对父辈们知道多少又了解 多少？究竟对父辈们理解多少又懂得多少呢？我告诉贺平这是我婆婆亲口告诉我的， 随后，就给他讲述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贺平仍旧十分震惊，仍旧不敢相信，一个劲儿地说，他能做这样的事？这也太 不像他了！他从来也没说过呀！ 我相信贺健将军从来也没说过这件事。不仅是这件事，将军几乎什么都不说， 将军始终就是一个沉默的人。 沉默几乎成了贺健将军独有的情感表达方式。将军晚年定居在大连黑石礁，这 里住着几位与将军对脾气的老战友。将军与老战友之间的交往很特别，每当老战友 上门，他们只简单打个招呼就在客厅里坐下。沏上一杯茶，但几乎不说话。客厅里 总是静悄悄的，若是偷偷向里面张望，就能看见两个老头默默地坐在那里，似乎各 自想着自己的心事。等坐够了，人就告辞了，主人也从不挽留。待过些日子，人就 又来了，还是在客厅里默默地坐着，还是悄无声息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直到九十八岁逝世之前，将军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生活习惯：——早上五点钟准 时起床，午饭后必睡个午觉。 一一辈子极少读书看报，只听广播，但国际国内的大事没有一样不知道。 ——喜欢看地图，无论是哪里发生战事，他都会久久地站在地图前面。 ——喝酒只喝茅台酒，喝半斤等于没喝，喝多少都不会醉。 ——抽烟只抽中华烟，一天能抽两包。七十多岁时，医生让他戒烟。谁都知道 烟不好戒，但他说戒当时就戒，从此再也没碰过。 ——九十岁之后，仍旧是自己的衣物自己收拾，所有东西都放得井井有条。 ——从不登别人的家门，从不主动与人联络，从不臧否他人。 二零零八年五月四日，贺健将军辞世。 在停止呼吸之前，已经昏迷了多日的将军突然睁开眼睛，清晰地喊了一句：敌 人上来了，你骑摩托车先走，把马给我留下！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