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的小工厂,集体宿舍是租来的居民楼,楼道狭窄,只容两人转身。为了节约
      空间,集体宿舍里排好上下两层的铁架床。在电镀厂上班时,我还见过上中下三层
      铁床,是那种薄薄的角铁焊成的,每层只能容得伸直的脑袋张望,那的的确确是一
      个鸽子笼般大小的空间。技术难度最大的是中间那层,每次起身下床只能缩着脖子,
      两只手撑在床上,慢慢地滚出来,一只脚探在外面的床梯上,用力试一试,稳了,
      才小心地爬下来。至于最上层的床位,已经贴着天花板,铁床一晃,感觉在荡秋千,
      全身绷紧了肌肉,惊悚地盯着下面。每天睡觉,在梦中仿佛变成了杨利伟环游太空。
      在这种逼仄的床上睡觉,再不老实的人也老实了。几乎天天有人自离,同时有新人
      住进去,感觉真像一间小旅馆,周围的床铺走马灯般接纳着不同的过客。在人来人
      往的床板上,凉风也进出着宿舍,有的人什么也没有留下,有的人终于留下了一点
      纪念,譬如臭虫。在一家电子厂工作时,宿舍里臭虫横行,据保安说是当初一位女
      孩从别的厂带来的,这个几近灭绝的物种在南方的床板下复活和流行。
      
          集体宿舍还有一种就是超大。有的工厂集体宿舍是大通间,里面可住上百号人。
      两百多名工人同处一个大通间,其中又分白夜两班,交叉住在一起。磨牙的磨牙,
      打鼾的打鼾,梦呓的梦呓,诸声交响,雷霆万钧、万马齐奔也。平时起居,一百多
      名工人同时穿衣,同时打哈欠,同时洗漱,同时脱衣,场面也颇为壮观。每天晚上
      哨子一吹,保安在楼下叫:“关灯!睡觉!”每天早上广播响彻云霄,大家纷纷起
      床,宿舍里积满了厚重的浊气,令人头脑昏沉沉的。大家抓紧时间洗脸、刷牙,用
      梳子匆匆刮一刮凌乱的头发。然后下到操场做早操,“第七套广播体操预备起——”
      后来是第八套。虽然是台资厂,做的也是大陆的广播体操,而且总是落后学校一拍。
      学校做第七套时,工厂里在做第六套,等到工厂里做第七套时,学校已在做第八套。
      天色蒙蒙亮,做完操,有些人还会回去睡个回笼觉,大部分则去食堂解决早餐问题,
      不是吃而是解决,匆匆地喝两口稀饭或豆浆,扒拉两口隔夜的炒米粉,就踩准时间
      上班去了。白夜两班在这样的匆忙中交接完毕。在这样的宿舍,个人就是一个细胞,
      新陈代谢均在集体里完成。
      
          如今有些好的企业的住宿条件逐步改善,集体宿舍四人一间,并装有空调、电
      视和热水器。
      
          谈到集体宿舍,大家想得最多的还是夫妻的房事问题,这几乎成了某些打工作
      家的惯用题材。有的公司管理人性化,在宿舍里专门设了夫妻房或家属房,但是绝
      大多数夫妻或情人各在一厂,厂与厂之间围墙相隔、门卫相守。即使同在一个工厂,
      也被分配在不同的集体宿舍,每天相见不能亲密,干看着。怎么办呢?有钱的就在
      外面租个出租房,或者找个钟点房,没钱的就只有在投影厅或荔枝林里完成。于是
      小说家们就衍生出荔枝林的故事,正在男女主角激情点燃时分,忽然跳出来两位…
      …
      
          跳出来的这两位,可能是劫匪,也可能是治安员。不管跳出来的是谁,都是一
      件煞风景的事。我在电线厂时,一个哥们晚上带着他刚泡上的女朋友,在荔枝林下
      亲热时,跳出来的是两个劫匪,没搜出多少钱,最后搜走了一根皮带。
      
          二OO三年在福永某电子厂,同事老贾的老婆从东莞来了。夜深了,老贾老婆就
      不回去了,坐在老贾的床沿上。我们宿舍一行八人,盯着老贾。老贾的眼睛像骰子
      骨碌碌转了一圈,上下看看自己的床铺,老贾睡下铺,前后左右均拉上了窗帘和被
      单,布条将他的床封得严严实实,密封性很好。
      
          老贾瞧了瞧大家,右手一挥,豪迈地说,兄弟们,请多包涵。你们睡你们的,
      我们睡我们的,没事。说着将帘子一掀,就抱着他的老婆钻上了床,帘子随手一落,
      里面独成一个世界,不一会儿老贾的床就开始地动山摇了。有人说,开车了。火车
      在发动,“喔喔喔”,一阵阵汽笛和蒸汽震响,大伙听到那节奏一声响过一声,煞
      是羡慕。难怪一向吝啬的老贾,前日竞买回来好几条床单,在自己的床铺上前后左
      右张罗,原来是在提前构筑爱巢。
      
          老贾老婆每次来都是这样。老贾总是将手一挥:兄弟们,没事!日子久了,老
      贾旁若无人,大伙也习惯了旁若无人。有一次老贾正和老婆温存,公司查房的宿管
      员打着电筒掀开了他的床帘……后来老贾辞工了——这是什么鬼厂?老贾愤懑地说。
      老贾在外面租了一个铁皮房,晚上出来和老婆沿街摆起了小摊,卖炒米粉。某个夏
      夜,我在路口遇到他满头大汗地在忙活。我说,老贾好啊,两口子日子过得蛮神仙
      啊。
      
          老贾提起小钢铲,瞅了他老婆一眼对我说:“你还别说,我倒是怀念住集体宿
      舍的那个氛围。还是集体宿舍好。”
      
          我回来后细想,这个老贾真的是集体惯了,大概喜欢在集体宿舍里吹牛海侃,
      可以和众工友窝成一圈斗地主,顺便可以和老婆开火车。至今我觉得他那手势很潇
      洒:“各位兄弟,没事!将就了。”
      
          出租屋是打工诗歌里一个常见名词,准确地说,是一个具有动词特征的动名词,
      出租屋成了一个漂泊的驿站,收容那些暂住的身体与灵魂。
      
          广东最初的出租屋是传统的老屋,土砖砌成,矮而狭小,墙面上打出一个方孔,
      支起粗陋的木头,就是窗了。条件好的人家,是青砖,还带红漆雕窗或翘檐。这样
      的房子大概是为了适应这里频繁的台风,一座座低头弯腰,匐訇在珠三角的旷野里,
      颇似又黑又瘦的本地汉子在田间弯腰劳作。在深圳等地,客家围屋是典型的民俗建
      筑。让时间回溯到一六九九年,从永嘉之乱开始,中原第一次大规模向南迁移的汉
      人,在其后的历史变乱中先后迁居了八次,不同时期的北方人从中原迁至江西,又
      从江西赣州陆续迁往闽粤两地。时人称之为“流人”,就像今天流动人口的一个简
      称,他们在当地官方户籍上被视为客,并自称为客家人。这些“流人”散布于南方
      各地,开始了“处处为客处处家”的生活。客家人是南方历史上最早的外来者。他
      们在新的居住地上建造了客家所独有的围龙屋、土楼、殿堂式围屋,如今他们的子
      孙后代已经成了本地人。广东经济初兴时,本地人逐渐修了一些小洋楼,空出这些
      祖宅老屋,出租给新一轮的外来者,最早的外地打工者租住的就是这样的房子。历
      史是一个多么有趣的两班倒车间,打工者又成为新的“客家人”,在这样的出租屋
      里,现在轮到我们换班上岗。房子虽矮小,但是便宜,且酷似外地人的农村老屋,
      仿佛又回到了家乡,每天进门一把锁,出门一把锁,在昏暗的房间洗涮,看电视,
      想家,日子就这样过着。
      
          在村子的边缘,还有许多低矮的铁皮房。简易的红砖石灰构筑,屋顶盖着铁皮。
      铁皮房是简易房,租价便宜,普通打工族就选择了它。在查暂住证的年代,铁皮房
      和老房子都是重点光顾的对象。在铁皮房生活,除了小心小偷,最大的担心是治安
      队巡夜。
      
          待到经济发展之后,城中村改造,旧房子慢慢拆迁了,在偏远的小镇或郊外仍
      有部分旧房子,夹杂在光鲜的楼房之间,与一畦畦翠绿的菜地构成了农业最后残余
      的图景。此时打工者租房,都是选那些新修的楼房,虽然楼层高而密,甚至光线也
      被一幢幢密集的楼宇吃掉,但是新楼装修光洁干净,墙面上刷了浆,地面上铺了瓷
      砖,整个房间看起来有一种金属质感,空气中散发着甲醛的气味。直线和直线、直
      角与直角勾连,令房子冷硬简洁,没有泥土污垢的浑浊。这时的出租房,靠近工业
      区的价格贵得让人无奈,尤其是市中心的房子,只有小部分高薪者可以安心享用。
      
          每天下班回家,砰的一声门一关,就有了一个自己的小世界。没有对门,没有
      隔壁,只有空荡荡的自己。
      
          靠着出租房,本地人可以不愁吃穿了。房子出租成了本地人最主要的生财之道。
      许多广东本地人拼了一生的心血,最大的目标就是多建几套出租房。房子一幢一幢
      在周围扩建,用“雨后春笋”来说虽落俗套,却是再形象不过了。新房子在旧房子
      周围破土、发芽和长高,密密地挤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向日葵花盘。每天听着窗外
      修房的噪声,看着一座又一座钢筋水泥终于变成了可以出租的房子。
      
          携家带口的外地人,无法在集体宿舍里找到栖息地,出租房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于是经济繁荣时,在工人密集的区域,找房子成了最头痛的问题。要找到采光好、
      通风好、环境好、楼层好、交通好的房子确实不易。出租中介服务就应运而生。在
      大街小巷的墙上、电线杆上贴满了牛皮癣广告,阔气的老板会做成一块块广告牌挂
      在房子附近。
      
          围着出租房衍生出一系列的行业,如搬家公司、疏通马桶公司、买卖二手家电
      家具的店铺,每天村子里会响起一个录音广播:回收旧彩电、旧电脑、旧冰箱……
      一个中年汉子踩着三轮车在村子里来回晃悠,那声音在他的小喇叭里唱个没完没了。
      在周末的白石洲街头,一排排男人女人守在路边,挂着提供各类家务的牌子。几乎
      每个周末,人流中都少不了他们的身影。
      
          假如说出租房是一台收音机,那么就需要一个天线。在数字电视进入村子之前,
      每个楼顶上都会看到天线,最开始是“鱼骨天线”,然后是“卫星锅”,再然后多
      数房东安装了有线闭路,各类线缆在墙与墙之间穿梭,电视线路和网线将房子连成
      一个整体,也将个人与世界连在了一起。此时一个人关在出租房里,世界也被打通
      了,远方来到了眼前。
      
          冬去夏来,出租房接待了一茬茬房客,有的房客会在墙壁上或门后留下一些话
      语和记号,或用铅笔潦草画出一幅只有本人能懂的图画,或致下一任房客:“你好。”
      要是你长期在一个驳杂的城中村里居住,你会发现四周的房子不断地更换着新的临
      时主人。四川的腊肉、湖南打工妹的内衣、江西两公婆的争吵、广西人一堆凌乱的
      啤酒瓶,这些事物不断地在对面和隔壁的窗台上更替出现。邻居变了,周围变了,
      世界好像还在电视里,还是那个老样儿。在巷子里,男人赤膊搓着麻将,卖货郎边
      走边唱,发廊里推子和烫发机嗡嗡叫着,尽管原来的老板走了,但这一切似乎一直
      没有多大变化。
      
          出租房真是一个奇妙的动名词,一个有趣的时光漏斗,按照传统的说法,房子
      是一辈子的事情。在传统的农业社会中,有的人也许一辈子只住一座房子。然而在
      漂泊不定的南方,我们会不断地换工作,换房子,在这样的地方,我们可以说过了
      几辈子。
      
          在南方,随着出租范围的扩大,家具出租,家电出租,出租花卉,出租情人。
      我们在工厂和公司里也是出租体力和脑力。临时性让迁移南方的人从骨子里意识到,
      生活的短暂和过渡性,仿佛一条摆渡的船,人类在地球上的居住,也是一次出租和
      暂居。我们,所有人的流浪终点在哪里?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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