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轮休是工业生产中的一个逗号,不,是一个顿号。在工厂里,轮休就是在不中
      断生产的情况下安排工人们轮流休息。员工们的休息依次会被排到周一至周日的任
      意一天。今天你休,明天我休,后天他休,这样就可以调换其他岗位的人员顶岗,
      不至于造成生产岗位的大面积缺人。
      
          连续生产的大型联动设备和轮休的工人,构成了大型工业生产中自然的组合。
      在高速高效的产业链里,人们是接力赛中飞奔的运动员。只有接力棒一直在跑。但
      是设备也是有生命的,在每个月度或季度,给设备安排“休息”、进行检修也是刻
      不容缓的。
      
          机器如此,更况乎人。因此在人事编制中,有一种岗位定员法,它不得不充分
      考虑轮休的问题,并确定一个轮休系数。下面就是这样一个定员的公式:
      
          M=[Ex ∑(nxmxs )] ÷K
      
          式中:M-岗位定员人数
      
          m-岗位定员标准
      
          s-班次
      
          n-同类岗位数
      
          E-轮休系数
      
          K-出勤率
      
          在这样的换算中,轮休系数根据每周工作天数定为7/5.工厂管理者利用数学公
      式,将工人们算成一个个数据,工人以分子的角色(在收入分配时相反,是以分母
      的角色)进入公式里进行换算,然后确定最佳的人机组合。科学管理在这里会尽可
      能挤干人性的水分,同时社会的需求又依赖并推动着这样的生产。
      
          工人们不理会什么轮休系数,反正能安排休息就不错了。至于在哪一天休息,
      好像也无关紧要。相反,周末出门人山人海,大街上拥挤不堪,平时休息更加悠闲。
      此时周末不再是休息的代名词,“星期天”或“周末”的概念在轮休的工人当中消
      失。在分开的轮休里,工友们难得聚在一块,唯有单独出行和游玩。但平时工作繁
      忙,休息日爬山、游玩也实在太累。那就睡觉吧,将闹钟取消了,好好睡个懒觉,
      成为工友们的最佳选择。睡到早上八点,眼睛就睁开了,再睡却睡不进去。手机里
      的闹钟可以取消,但是生物钟里的闹钟无法取消,闹钟已经定在了身体里。恋在床
      上失去了意义,起来吧。
      
          在家做饭的同事就忙着出门买菜,到菜市场或超市里买足一周的食物和生活用
      品。提着一袋满当当的东西回来,叮叮当当开始做饭炒菜。吃和睡,是轮休的两大
      主题。我问一个在深圳干了六年的同事:“去过世界之窗吗?”他摇了摇头。“游
      过大梅沙吗?”他摇了摇头。“爬过梧桐山吗?”他说:“太累了,谁还再去找累
      受。”我笑了笑:“那么你说说,你去过哪里?”同事抓着后脑勺想了一会儿:
      “除了工厂,好像……没去什么地方。”“明天星期五你轮休,要干吗去?”同事
      笑道:“还能干吗!”
      
          二OOO 年在电线厂时,第一次不懂打卡,问芯线组的组长,组长是湖南郴州人,
      是我眼里的好人。那时,我是最底层的搬运工,进入陌生的工厂。头天搬行李进宿
      舍时,清杂物,铺床位,不小心将他的一对小音箱的电源线给拉断了。这可如何是
      好?初来乍到就坏了事。组长下班后,我小心地向他道歉。他笑着说,没关系,一
      对旧音箱,我早打算不要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要了,总之我向他请教了一些
      工厂的问题,知道了上班一定要记住打卡。他耐心地教我如何打卡:将个人的出勤
      卡正面朝向自己,然后伸到卡钟底部,卡钟自动就会打上。半个月就要换一面打卡,
      每面只有十五天左右的打卡空位。
      
          哦,我知道了。我上的是夜班,上班前我在考勤卡架找我的卡,几个铁制的考
      勤卡架并列挂在车间门口的外墙上,分别标示了不同部门,每个卡槽里都插上了纸
      卡,一个人对应一张卡。我借着卡架上的纸卡数量估算着这个车间的人数,数了数,
      我这个部门有五十多人。纸卡上手写着不同的名字,有的卡上粘着手印和油渍,我
      一个名字一个名字逐一查找,摸着每张卡,似乎握住了每一位工友的手,终于找到
      了我的名字,这就是我的卡,一张空白全新的考勤卡,上面空着日历等着我用每天
      的时间去填满。我将纸卡伸入卡钟,伸到底部,电子卡钟咚地一震,打卡机咔嗒一
      声,就将时间印在出勤卡上。工资就是靠出勤卡上的时间计算。我迅速抽出纸卡,
      迎着灯光仔细查看,蓝色的墨水显示:19: 21.这个时间就成了第一天打工的开端。
      
          五年后,我在另一家塑胶厂,办理好人厂手续,上班打卡时,已经知道我打的
      卡是感应刷卡机,也叫电子考勤机。用IC卡厂牌在打卡机感应区上一放,绿光闪烁
      一下,同时嘀一声,姓名、工号、打卡时间均在液晶显示器上显现,这表示我打卡
      成功。感应区也就是读写器表面,一般只要在十毫米以内接触,就可以通过无线电
      波完成打卡数据的传输,因此这也叫刷卡。
      
          为了规范刷卡,公司出台了不少管理制度。规定打卡最多只能提前三十分钟,
      每次只能刷一次,必须由本人刷卡,一经发现有人代刷,双方均计旷工一天,等等。
      
          又四年,我进了一家制品厂,最初公司采用前面所说的感应卡,没过多久公司
      就换了一种更先进的指纹卡。将每个人的指纹事先输入打卡机的处理器预存,每人
      保存左右两只手指的三个不同侧面的指纹,每天上下班由员工在指纹卡上按手指,
      按左手或右手,与电脑预存的三个指纹匹对,打卡成功了,指纹卡会亮绿灯说:谢
      谢。打卡失败了,指纹卡会亮红灯说:请重按手指。指纹是一个人独一无二的标志。
      这样谁也代不了谁。当然指纹机也有个缺点,就是在感应器上按手指时,并不是每
      次都能成功匹配,有时需要按下多次才能成功。有个同事每次在感应器按的指纹都
      是清清楚楚,指纹卡却总是无法识别。我们就笑她是外星人,叫她最好改用脚趾。
      总有一些人会被笑成外星人。
      
          因此指纹卡容易耽误时间,造成打卡的人排队。生产部人多,每次打卡排长龙,
      工厂在车间门口又增设了一个打卡机。大概是有些员工对这家伙反感:打卡费时费
      力,还有被监控到身体的意思。暗中有人搞过几次恶作剧,将指纹卡的感应器揭掉
      了一层保护膜,在上面撒了一层胶粉,或抹上一些水珠。公司高层生气了:损坏打
      卡机就照价分摊到该部门的所有员工身上。如今市面上还出现了一种人脸识别考勤
      机,通过你的脸部特征识别,它是认脸不认人或者翻脸不认人。
      
          据说煤矿上个别工人不识字,就在出勤记录和工资单上画圈圈或按手印,与打
      卡的性质也是一样的。时间已经被我们的钟表分成了精密的刻度,卡钟要求我们必
      须踩准刻度,要是哪一天打卡迟到或忘记打卡,就会得到相应的处罚。这时我们就
      会拿着纸卡找经理签卡,经理问:为什么没打卡,是不是迟到啦?下属笑嘻嘻地说
      :没有迟到,就是忘了,所以麻烦你补签一下。经理眨着眼睛说:下次注意啦!下
      属于是侥幸地领着补签的纸卡回来。假若刷的是lC卡,就要写一个补签卡申请,由
      经理签完字再递到人事部去。
      
          上班打卡,下班打卡,卡吧!曾有人将上班的“上”和下班的“下”合在一起,
      就是“卡”。对于上班族来说,“卡”是他们的命运。打卡是一个边界,将工作和
      生活分开。过去我们的祖辈在田间劳作,是根据鸡叫、太阳和月亮而定,闻鸡起床,
      日落而息,或者看着月出东山,在田间插秧,月挂中天时则荷锄而归。在工厂里,
      打卡机代替了鸡鸣或太阳,我们根据卡钟定好闹钟,将闹钟搁在枕头边,清晨闹钟
      准时呜叫,电子数码的叫声尖厉短促,实在没有乡下的鸡叫声好听。也有的闹钟会
      模拟公鸡报晓,“格嘞——”拉长的声音仿佛真是村野里的鸡鸣。在清醒而剧痛的
      头脑里,我们知道懒觉不能睡了,这一天的忙碌将要开始了。为了多休息片刻,我
      们尽可能延迟起床时间,而将中途赶路的时间算得很死,我们必须匆匆地走。我在
      楼上临窗俯视下面的公路,下面的一切都开始骚动。在我上班的路上,每天有浩浩
      荡荡的上班队伍,穿着不同工衣的工人表明他们不是同一个工厂,但是大家都有同
      样的目的地,就是打卡机。路上会经过早餐摊点,有的人匆匆绕过早餐摊拼命地奔
      跑起来,他快要迟到了。有的人蹲在路边快速地嚼着早餐——葱饼、油条或肉包。
      还有一支下夜班的队伍,逆流而行,他们刚刚从夜晚来到白天,温和的晨光贴在他
      们的倦容上,将干涩的皮肤抹上光滑的金粉。车辆也在公路上横冲直撞,呜呜地抖
      着身子,撒开四排巨轮向前狂飙。为了赶时间,工人瞅准空隙惊险地穿过马路。路
      上的喇叭嘀嘀叫着不停。每个上班的人脸上都是紧绷绷的,两条腿上紧了发条,跑
      到工厂,进了大门,门卫正在检查。在打卡的地方,工友们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每
      个人依次通过卡钟,在指纹卡上按下自己的指纹,将个人的时间印在卡钟的存储器
      里。亮了绿灯,指纹卡说:谢谢!机器是如此礼貌,不忘向每个人都说声谢谢。那
      是一个温和的女声。她为什么要谢谢我们呢?谢谢我们什么呢?这些没有人去理会
      了。总之,这说明打卡成功。人们只关心是否赶上了时间。车间里的工友正在呜叫
      的机器中忙碌,写字楼里有的职员已经提前来了,用口杯打上一杯开水,整理桌面,
      还有的同事在桌上吃着早餐一后来老板规定不允许携带早餐进办公室。在指纹卡上
      我急忙按食指,看了一下显示器,还好,时间是7 :51. 我泄了一口长气。迟到是
      要扣钱的,因此准时是必须的。在打卡的日子里,我写下来这样一首诗: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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