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打工,用广东话说是“揾工”。来广东,第一次看到密密麻麻的工厂——蜂窝,
      我有些激动,看到工厂里蜂拥而出的那一大片潮汐,由或蓝或绿的工作服搭配而成
      的,我梦想有一天也能穿上一套,混入这样的浪潮里化为其中的一小朵。我感觉到
      那些厂服发出的梦中铠胄的光芒。作为纯粹的消费者,消费了父母二十多年的心血,
      现在我急于要做一名生产者。第一站是东莞的黄江,我寄居在老乡的宿舍里,白天
      和另一位老乡去不同的工业区里找工作。招工启事的红榜或白纸张贴在每个厂的门
      口,那么一张纸,镜子一样显眼,保安把它刚贴在门口就吸引了三五成群的年轻男
      女围靠过来,“招聘启事”被不同的方言念着。有人说,哎呀,日你先人哟,只招
      女工。一个女孩问保安:你看我中吗?保安从门卫室窗口探出半个脸:会电车吗?
      女孩摇了摇头。另一个人客气地问保安:还要不要杂工?保安坐在椅子上抖动二郎
      腿,翻着眼白有腔没调地说:不招了……杂工……满了。第三个人说:我靠,不招
      还贴出来。于是大家一窝蜂般散了,有几名还恋恋不舍地蹲在那路边的树阴下,似
      乎还等着什么。
      
          我首先备了一份简历,现在回想起来,那简历写得太幼稚了。上面写着什么
      “剑鸣匣中,期之以声”,什么“玉藏于石,以待明主”。我学的是企管,这些年,
      每当有人问我学什么专业,我不好意思回答。有人说:企管很好嘛。我只是呵呵地
      笑。这是一门边缘学科,什么都学,什么也学不好。我碰了许多霉头,倒也不能怪
      专业。要怪还是怪自己。
      
          我的这位老乡,在这边呆了一年,竟学会了一口普通话和家乡话杂交的腔调。
      我们步行逛遍了黄江大大小小的街道和工业区,又步行到樟木头。广东这里有些地
      名,真的有趣,什么“鸡啼岗”、“龙见田”、“百果洞”,听起来让人思绪万千。
      走到樟木头,老乡说:这里有“小香港”之称,娱乐和夜生活丰富。之后又去常平
      找工作,找了将近二十天终于在常平桥沥的一个电线厂落了脚。这是个台资厂。记
      得进厂时,门口围了一大堆求职者。人太多了,人事小姐只是抽样点了二十人左右
      进去面试。可惜我那位老乡没有被点到名,他好歹也是高中生吧。先排好队,验证
      件,我的毕业证比较大,红本本,当时亮在外面煞是显眼。人事小姐瞪大了眼睛:
      “大学毕业证?”我满是期待地点头。然后就是笔试,考了一些初中级别的语数外,
      留下了四个人,我就是其中之一。最后由人事部经理面试,这位经理是台干,年纪
      和我一般,让我详尽说说找工作的经历。我激动了一下,从搭长途车来广东开始,
      从头简述了一遍找工作的经历。我为自己的讲述功底颇为自得,现在想来,那纯粹
      是一种过场。人事小姐对我还是很热心,在办手续时,反复强调这是普工,工作不
      是一般的辛苦。我说我受得了。年轻人嘛,农村出身的,不吃苦还吃什么?
      
          办了手续,进厂,果然不是一般的辛苦。我做的就是搬运工,也叫杂工,在厂
      里俗称“打包的”。分配在最辛苦的一台机,这台机的前任搬运工被打包机轧断了
      手掌,正在和工厂打官司。我配合一个调机的技术员,原材料和成品搬运、生产、
      清洁、洗机台、装芯线,样样都要做。和我一同进厂的三人,一人与我分在一起,
      这位同事第二天就自离了。另两位工友,与我同年,在另一个部门做搬运工,闲暇
      时我们结成了难得的友情。三个月后,他们一个个也走了。我终于坚持了四个月。
      后来我与车间里一位副课长关系闹僵,也离了厂。这是第一次进厂,刚进去时对工
      厂这部大机器一无所知,不知什么叫QC,什么叫生管,工厂是如何运作的,为此还
      闹了一些低级笑话。
      
          离开这家电线厂,又回到黄江黄牛埔租了一个单房,接着和另一位老乡一起找
      工作。这一找,又找了半个多月,耗尽了身上仅有的钱,在弹尽粮绝的时候,我只
      好搬到一个捡垃圾的老乡那里去寄居。北岸有一个电子厂招工,也是台资,那天大
      雨如泻,小歇后天还是阴沉沉的,我用仅剩的十五元钱,买了一把伞赶过去面试。
      
          进去还是拿着自己的大本本,=OOO年这个毕业证还是能够唬住人。本来是做普
      工,工程部正好缺人,在招机修,课长又将我调到了工程部。我的厂牌上写的是
      “生产技术”。没想到我修机也修了将近一年。电子厂主要是一些小型的设备,端
      子机和裁线机。最近我写了一组诗《工厂简史》,引用其中一首,概述当时的那种
      状况:
      
          前半生,他进了一家电线厂
      
          学会了搬运和打包
      
          也学会骂娘和打架
      
          然后进了一家电子厂
      
          学习了修理机器和润滑
      
          润滑剂和机油如何使用
      
          这些本领他以后再也没有忘掉
      
          然后又进电镀厂
      
          懂得了形象是需要电镀
      
          电金电银电七彩
      
          电得全身闪闪发光
      
          然后是电池厂
      
          又见过不少短路的电池
      
          生活中有太多这样的家伙
      
          说话不经过大脑
      
          大脑不经过思考
      
          总之,短路的家伙喜欢省事
      
          喜欢快、喜欢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叉弄明白了充电是怎么回事
      
          充电的家伙免不了放电
      
          后半生,他迸了一家弹簧厂
      
          现在他看起来更像弹簧
      
          已经被压到了最低
      
          每次上街,他总是出现幻觉
      
          你看,满大街都是弹簧走来走去
      
          做到第二年六月份,因为工厂订单季节性减少,放假,我就去了深圳。深圳特
      区在打工者词典里早已成了另一个打工圣地。我要去那里朝圣。从樟木头转车,第
      一次去布吉,又是工厂、广告牌、立交桥、路牌、行李、易拉罐构成的一条条路,
      太阳底下的南方,路似乎永远向南延伸,炙热的太阳当头照着路上的灰尘和正在施
      工的天桥,我看到了热火朝天的深圳。无边的工厂挤着工厂,忙忙乱乱的行人和车
      辆像满地飞窜的蝗虫,这里生机勃勃被阳光涂上了神圣的光泽。长途大巴驶入了龙
      岗区,我向南望,平湖、丹竹头、布吉。我拖着皮箱投靠了一个远房亲戚,住在布
      吉关外的荣超花园,七天后办了一一个边防证。从布吉进关,在深圳市人才大市场
      又找了近半个月工作,然后在旁边的一个伯乐职介所免费招聘现场找到了一个业务
      员工作。二OO八年路过宝安南路,这个职介所早就不存在了。我面试的业务员是直
      销性质,天天背着一包产品在大街小巷上叫卖。深圳市被一双脚踏熟了,干了两周,
      又去另一个公司做业务员。在龙岗区各镇往来,业绩惨淡,每月收入呈负增长。其
      间又和一个同事,进J-个玩具厂。具体是做什么玩具,我一直没搞懂。因为没做到
      三四天,我们又出来了。记得该厂招普工时,我吸取经验,不再拿出大本本,而是
      掏出高中毕业证进了厂,进厂还要流动人口证,我又掏出一个临时办的流动人口证。
      后来又从A 厂进B 厂,从B 厂进C 厂,反复了一阵子。二OO二年又进了宝安西乡一
      家电子厂。有个熟人因辞工回家,介绍我去福永某电镀厂做会计。会计?起初我有
      些不自信,虽然也学过《初级会计学》和《财务管理学》等课程,但毕竟不是会计
      专业毕业,又无工作经验。熟人说,没事儿,我会教你。就这样,在电镀厂又做了
      快三个月的会计,后来我又离职。这时我好歹有些文职方面的经验,又在沙井某五
      金塑胶厂找到一个PMC 工作。因工资问题,三个月后我又辞职,头脑发热跟着一个
      老乡跑到中山去找工作。来来回回折腾,回家再返深圳。第二年在福永某电池厂找
      了一个IPQC工作,又升为车间主管。新厂迁到了桥头HJ工业二区,那时周围一片荒
      地,不出半年,一幢幢厂房从地底下钻了出来,四周越来越热闹,光秃秃的马路上
      忽然从四面八方涌来不同的地摊买卖。靠近海边空阔的平原上,飞机嗡嗡地从碧空
      中滑过,飞得很低,可以看清飞机身上的字样,手掌大的飞机正在滑翔中降落,南
      面不远处就是机场。但是不久以后,空阔的地方堆满了建筑材料,钢筋、水泥和噪
      声在烈日下每日争分夺秒地忙碌着。这又是一大片崭新的工业区,南风拂过的地方,
      工业种子遍地开花。在这个厂做了一年半,又进另一家电子厂做QE.IQC及工程部技
      术员等等。当然,现在我早就不在这家公司了,又经历了三次跳槽。
      
          打工,你的名字叫漂泊,这是我们每个人注定的命运。每到一个新的工业区,
      看着那工业区的拱形大门,数着指示牌上那些工厂的名字,我激动地挤入工友的下
      班人潮中。我想每一个厂区都是一个美妙的地方,每家工厂我都想进去看看,看看
      机床旁的工友。听听机床哒哒不休的叫声,噪音,是我最喜欢的意象之一。尽管我
      一直处在噪音里,听惯了,但是那新型的机器总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我认识注塑机,
      立式或卧式的,车床、冲床、锣床、拉浆机、卷绕机、封口机、充电柜、干燥机、
      巨型压机、裁线机、端子机,电车和深夜朝地心撞击的打桩机。我还要认识四川人、
      湖南人、江西人、广东人、广一西人、河南人、自称九头鸟的湖北人,还有更厉害
      的“宝庆人”(俗话说,十个湖北佬,不如一个宝庆佬)。在南方,这是值得一生
      去认识的事物。
      
          在风尘仆仆的流动人潮里,在往返不息的流水拉上,爱情是青春岁月里的防锈
      剂。我们四处流浪,仿佛只有爱情成为唯一的梦想。有时候,我们偶尔在一个工厂
      停靠,有一双眼睛就在流水线或办公室的某个角落悄悄地注视着,轻柔的睫毛扑闪
      扑闪,那是停在书页上蝴蝶的翅膀。工厂成为爱情的驿站,老板客观上也成为我们
      最大的媒婆。对对和双双,最终的媒婆还是历史,是历史巨大的漩涡让偶然的桃花
      流水相遇于必然的河岸。
      
          在巨大的南方磁场里,不同的省份被丘比特的双向箭头连在一起,爱情不再是
      小乡村里封闭的露珠,不再是守着一条河流土生土长的棉铃。南风化作了蜂蝶,在
      广袤的热带雨林里随意牵线做媒,每次回家,在纯正的乡音里都能听到不同的外来
      口音,我有几个儿时伙伴找了四川老婆,生的儿子果然机灵,有人背后老是戏谑小
      孩为“四川佬”。因为广东,大家的血脉连得更复杂了。
      
          在广东的高速路上,太多的爱情和仿制品风来雨去。
      
          小Q 个子矮小,是我的老乡。十六岁那年他背着蛇皮袋子只身来到深圳,进了
      一个研磨轮厂,做研磨,每月能拿八九百块。后来开货车,开叉车,再后来摆摊。
      在各自大量的“布朗运动”之后,=OO 五年我们在石岩一个塑胶厂相识。小Q 是个
      积极上进的青年,每天琢磨着如何发财,他进厂的目的就是找女朋友,因为工厂的
      女孩清纯。那时小Q 开叉车,十二吨位的大叉车是一座移动的小沙丘,小Q 坐在上
      面益发显小了,仿佛蚂蚁骑大象,每天在车间里往来叉货运模具。不久他认识了一
      个刚进厂的江西女孩,肤白,靓丽,比他高出半个头,女孩在注塑车间批锋,生产
      线上好几个技工和搬运工竞相追求。为了在众多追求者中独获女孩青睐,小Q 嘴甜
      手阔,为孔雀开屏费了不少心思,占了头魁。工友们叫小Q 给大家发“拖糖”。在
      广东这里拍拖要发拖糖,结婚要发喜糖,生子也要发喜糖。其中拖糖是最甜蜜的糖
      衣炮弹。
      
          后来小Q 和女孩子发生了口角,晚上他喝得醉醺醺的,在宿舍走廊上打电话给
      女孩,走廊上摆着灭火器,女孩就躲在上一层的楼梯阶上,在阴影里看着他。电话
      通了,女孩没有说话,只有她瓷亮的眼睛在阴影里一闪一闪……
      
          小Q 听到了上面的手机铃声,他明白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两个人都陷入了凝重
      的沉默,是进是退?谁也没有做好选择。小Q 靠在了走廊旁的消防栓上,看着火红
      色的灭火器,仿佛看到了内心的冲动,灭火器无法熄灭他内心焦躁的火焰,小Q 唉
      了一声,挂机。小Q 对这种追求疲倦了,瞬间感觉到自己的崩溃。是的,该走了。
      第二天心血来潮向主管辞工,急辞工,主动放弃了半个月的工资。上司怎么留也没
      有留住。
      
          小Q 在找新工作时,又结识了一位山东的姑娘,他们闪电般产生了爱恋。当我
      听小Q 说起时,我对这种速度将信将疑。
      
          没想到原来的那江西女孩又主动找到了他,两人从此住在了一起。小Q 那时在
      西丽火车站一个物流公司开叉车,小Q 又从物流公司出来,带着女孩子到龙华市场
      摆摊,卖衣服或玩具。每天站在路边吆喝着,勉勉强强维持着生活。小Q 的嘴巴活,
      口生莲花地编织着未来美好的花篮。年轻人情窦初开,甜蜜了一阵子,不久女孩怀
      了孕。
      
          那女孩在工厂的姨妈找到我,向我打听小Q 的下落,我才知道女孩是瞒了亲戚
      和家人跟小Q “私奔”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小Q 的去向。二OO七年寒秋
      的一天,那天风大,也很硬,吹得路上灰尘漫天,小Q 又找到了我。小Q 穿着一身
      洗得又硬又白的夹克,拖着皮箱来到白芒关。他一脸的疲惫,两只浪漫主义的眼睛
      填满了灰色。他心情很郁闷,想找个人说说,就找到了我。
      
          他的女朋友丢了。
      
          我听着他沮丧的讲述:女朋友怀孕后,他们到了中山,寄居在他母亲的出租房
      里,肚子里的小孩快四个月了。女孩的一家人在广州做建材生意,家境还不错,可
      是小Q 与她不是门当户对,小Q 的财富一直还在他的头脑里,他是“裤裆叮当作响”
      的类型。女孩的父亲一直在找他们,小Q 给他未来的岳父打了一个电话,让他放心。
      女孩的父亲在电话里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小Q 带着他的女儿见见面,见了面一切都
      好说。他的苦口婆心打动了小Q.见面的那天,戏剧性转折来了——女孩的父亲驱走
      了小Q ,并把女孩看押了起来。小Q 几次找到女孩的父亲要人,女孩的父亲提出一
      个条件:你提二十万礼金再来找我。
      
          你一年能挣多少?看你一副穷酸相,能养得起老婆吗——小Q 被这些尖刻的羞
      辱击垮了。
      
          小Q 受了刺激,憋屈了一周,找到了我:“老婆没有了,儿子也没有了。”他
      的苦闷,我无法安慰。这让我想起了刘庆邦一篇叫《玉米地》的小说,其情其境何
      其相似。小Q 当时没有固定手机号码,从此与他的女友断了联系。
      
          爱情,一个复杂的话题。由于不同工厂的生产特点,工人的性别也受到分流。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到本世纪初,工厂通常只招女工,男工除了荷尔蒙旺盛、难以管
      理,还能一餐吃掉好几碗,饭量大,增加了工厂的经营成本。只有高劳动强度的机
      械厂、五金厂以男工为主,清一色的光棍汉,而电子厂是清一色的女工,就像“诈
      金花”一样,黑桃和红桃全被洗开了,一边全是黑桃,一边全是红桃。我在黄江的
      那个电子厂,除了保安、机修和仓管之外,二百多名员工全是女性。电子厂是爱情
      生产厂,流水线是爱情生产线。记得做机修时,我曾暗恋过一个女孩Z ,给Z 写信,
      那时我还是个木脑壳。Z 在逛夜市的路上与我偶遇,让我请客。在匆忙的人流中,
      我回味着她的笑容,很甜很脆。如今那些电子厂的姑娘,应该都成了孩子妈妈了,
      南方人把找女朋友叫做勾妹仔,北方人叫泡妞。无论南勾北泡,玩弄情感也是被情
      感玩弄。我在沙井某家五金厂,一位四十多岁的电工,泡上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
      女孩一夜间变成了女人,当她还沉浸在幸福中时,没想到电工又冒出来一个结发的
      老婆,找上了工厂,在厂门口和女孩打闹一番,女孩受了羞辱,喊来老乡,找电工
      算账,结果将电工的下身打成了阳痿。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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