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醒来,天已大亮,客厅里有人嘎嘎地笑,我揉着眼坐起,对面床上有个
      老头笑眯眯地望着我:“昨天来的?”我说是,他一咧嘴,露出两颗金牙:“来了
      就好,来了就是一家人!”这话过于亲热,我不知怎么回答,刚挤出一个笑脸,他
      身边蒙头而睡的小伙子忽然翻身而起,张口结舌地瞪着我,眼睛一眨不眨,脸上也
      没什么表情。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低着头下床穿鞋,他忽然醒了,异常严肃跟
      我打招呼:“哥,你好!”嗓门大极了,把我吓了一跳,僵着脖子点了点头,心想
      什么人啊,打个招呼都跟呵斥犯人似的。
      
          这套房子有三间卧室,一共住了八个人。大嗓门小伙儿叫刘东,镶金牙的老头
      儿姓管,所有人都叫他“管爹”,他儿子叫管锋,睡在厕所隔壁的小房间里,跟管
      锋睡在一起的叫王浩,是这套房里级别最高的“大经理”。在传销团伙中,一套房
      称为一个家庭,这套房是小庞的同事阿英租的,就叫“阿英家”。他们都是河南农
      民,这个团伙就叫“河南体系”,以河南人为主,在上饶的总人数接近二百人,这
      数字还在不断增加。除此之外,还有山东体系、河北体系、四川体系……据说全国
      二百二十个城市都有他们的战友,总人数高达七百万人,这数字肯定不可信,不过
      据我估计,这个“河南体系”至少也有几千人。
      
          只有一个卫生间,所有人轮流登厕。他们都很节约,洗脸只用一点点水,连牙
      膏泡沫都不肯浪费,全都倒在污水桶里,留着冲厕所。有一会儿我感觉浑身发痒,
      不知道是不是招了虱子,心中有点说不出的懊恼。
      
          早饭不像小庞说的那么糟,有粥、有馒头,还有一盘拌了辣椒的榨菜。每个人
      的餐具都一样,全是黄色的搪瓷小盆。小庞用的是个破盆,搪瓷剥落,露着漆黑锋
      利的生铁,我一再提醒他小心嘴唇。吃完后吹了几句牛,刘东满面堆笑地走出来:
      “哥,带你出去转转吧。”旁边的人都含笑不语,我估计正戏要上演了,心中居然
      有点小小的激动。
      
          传销团伙内有一条铁的纪律,叫做“低调”,不能穿奇装异服,不能留怪异的
      发型,不能成群结队上下楼,最多两人同行;走在楼内不能大声喧哗,不能唱歌,
      在街上不能扎堆聚谈……一句话,尽量不惹人注意。凡是违反上述规定的,都叫
      “不利于低调”,那是要挨批评的。不过当时我并不明白,只觉得他们鬼鬼祟祟的,
      一看就知道没干好事。刘东让我和小庞先下,说他和小琳一会儿就来。这“一会儿”
      就是十几分钟,上饶的冬天很冷,我们瑟缩着等了近十分钟,小琳出来,又等了近
      十分钟,刘东才慢悠悠地走出来。此后每天都是如此,下个楼就是长期工程,至少
      要花十几分钟。这事自有原因:他们每天都要评估我的表现,还要紧急商量措施,
      更重要的是时间太多了,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干,漫长的时光只能一点点消磨,
      不做无聊之事,何以消遣有涯之生?
      
          根据我后来学到的知识,刘东是我的“引导人”,小琳是我的“推荐人”,看
      似无意的“出去逛逛”,实则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都早有安排。这正是传销的
      阴毒之处:一群人处心积虑地对付一个人,除非那人有极大的定力,否则很难保持
      清醒。当所有人都说你错了,你就会觉得自己真的错了;当所有人都同声赞美某件
      事,你就会觉得那件事确实值得赞美。所以中国历来缺少敢言的勇士,缺少敢于挺
      身而出的人,大多数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君子—一万众怒吼时,他也跟着怒吼,万马
      齐喑时,他也乖巧地闭上嘴。我在传销窝点中跟很多人聊过,他们也会抵触某些传
      销的荒谬理论,可面对整个组织,没有一个人敢稍有微辞,最多只是低下头默不作
      声。
      
          我们慢悠悠地闲逛,小琳毕竟年轻,看见零食就迈不动腿,样子可怜巴巴的。
      我偷偷跟小庞说:“他们也挺可怜的。”小庞无奈地笑。他要扮演男友,所以表现
      得十分慷慨,给小琳买了萝卜糕,还买了十块钱的糖,小琳笑得极为甜美,我看在
      眼里,忍不住有点心酸。转过几条小巷,大概是时间到了,刘东突然加快了脚步,
      大步走向一栋居民楼。我心下警惕,大睁两眼问小琳:“这是要去哪儿?”刘东回
      答:“哥,没事,这是一个朋友家,我们上去坐坐。”
      
          “那个朋友”住在七楼,没电梯,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去,不敲门也不说话,
      四个人面面相觑,就像一群木雕的傻子。等了大约一分钟,刘东举手敲门,刚敲一
      下门就开了,走出一个高个子姑娘,大约二十二三岁,估计早就等在门后了。一番
      寒暄之后,她带我们走进一间卧室,和我住的地方差不多,也是破破烂烂的两张床,
      床头都摞着被子,一股闷闷的霉味。床边有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桌前摆着四个红
      塑料凳,这就是招待贵宾的地方。还没入座,刘东就异常庄重地举手示意:“哥,
      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贾总!”前面两句都很平和,
      最后两个字突然提高了声音,言下之意是说这位贾总不是凡人,必须敬之畏之,切
      不能等闲视之。贾总倒很淡定,亲切地握了握我的手,给我们逐一倒上白开水,然
      后正戏开场:“这个哥没见过呀,来几天了?”
      
          我说昨晚刚到。
      
          “昨晚刚到呀,那感觉怎么样?”
      
          我问她:“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她妩媚地一笑:“当然说真话了。”
      
          我说感觉你们像搞传销的。他们都笑,贾总又问:“那你觉得我们到底是不是
      搞传销的?”我说现在还不好说,再看看吧。贾总点点头:“嗯,这个态度就对了,
      不调查清楚,怎么能随便下结论呢?是吧,哥?那我问你,你为什么来上饶?”
      
          我指指小庞:“这家伙叫我来的,他说这里有个什么阳光工程,跟旅游还有点
      关系,我这几年对旅游市场一直感兴趣,知道上饶这里有几家工艺品厂,生产的根
      雕、竹编都很不错,所以想过来看看。”这段话是我编的,“根雕”、“竹编”云
      云,全是临时想出来的说辞。其中破绽百出,居然一直没人识破,想想真是胡来,
      那些天我见人就大谈生意经,其实什么都不了解,全仗着一点可怜的社会阅历,幸
      亏没遇到老江湖。
      
          这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洗脑”了,因为我不是骗来的,而是主动咬钩的鱼,
      所以省了一课。按惯例,第一课主要解释谎言。他们把谎言分为两类:恶意的和善
      意的。恶意的称为“黑色谎言”,善意的称为“白色谎言”。还有一句口号:世界
      因谎言而美丽!如果我是被家人、朋友骗来的,他们就会这么跟我解释:你被自己
      的朋友骗了,肯定很生气吧?我劝你消消气,因为不光你是被骗来的,他、他、他,
      还有我,全是被骗来的!不光我们,这里还有大学教授、硕士博士、国际刑警、黑
      社会老大、身家千万的大老板……我告诉你,全是被骗来的!人家大学教授都能接
      受,你为什么不能接受?你仔细想想,他骗你钱了?骗你人了?他图什么呀?无非
      是看到一个好机会,想拉你过来一起发财,你有什么可生气的?为什么不跟你明说?
      嘿,明说你会信吗?你现在工资多少?一千?两千?如果我告诉你,现在有个机会,
      可以让你每月赚到万元收入,六位数,你会信吗?
      
          这番话对大多数人都有效,主要是因为迎合了人们的从众心理,如果所有人都
      是骗来的,他就会觉得自己也该被骗;被骗不是好事,可如果几万人都被骗,他就
      只是几万分之一,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还有那么多大人物,人家大学教授都能
      被骗,一个小小的我又何足道哉?这是无可奈何的弱者逻辑,也是自我安慰的借口,
      我想主要原因是许多人习惯了漠视自己的权利。赫尔岑有句名言:漠视自由即为堕
      落。而漠视权利也同样堕落。其实道理很简单:坏事永远是坏事,不能因为被骗的
      人多了,就把骗人当成无所谓之事,更不能把它当成好事。大学教授生不生气是他
      的事,我被骗了就应该生气,他要愚蠢让他自己蠢去,我可不能跟他一起蠢。这世
      上确实有善意的谎言,可大多数时候说谎者都心怀恶意。杀人者面目狰狞,骗子却
      往往装扮成亲切的好人,所以才要加倍警惕。所有传销者都会标榜自己骗人是出于
      好心,可骗来的都是成年人,他本来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你何德何能,竟
      敢替他做主?即使有再好的机会,也应该由他自己来决定、自己来把握,你凭什么
      擅自干涉他人的生活、主宰他人的命运?
      
          据贾总自己介绍,她原来在南方的工厂里做中层管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不过总是觉得世界不公:“我辛辛苦苦地工作,就拿那么点钱,老板什么事都不干,
      凭什么赚那么多?”说得慷慨激昂,我暗自佩服,想这姑娘年纪轻轻的,居然精通
      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接着听下去就不对劲了,原来贾总不恨资本家的剥削,恨的
      是自己当不成资本家。在这问题上纠缠了十几分钟,突然话题一转,说到正题了:
      在长期的观察和思考之后,贾总发现了一条捷径,那就是所谓的“连锁销售”。她
      是英明果断的小姑娘,从不放过任何机会,心动不如行动,说到不如做到,毅然放
      弃了她在南方“有头有脸的生活”,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来到上饶。在这里,她发现
      了一种意义非凡的生活:再也不用辛苦工作,只要吃两年苦,就能实现心中理想:
      初期月收入过万,后期月收入二十万。
      
          我很想问她:你赚了这么多钱,打算怎么花?想想还是忍住了,听贾总继续讲
      述生活的意义:“哥,你是做生意的,你自己说,现在赚钱难不难?你一个月能赚
      到二十万吗?不行吧!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两年半的时间,你就能赚到五百万,
      从此改变你的一生,不只是你的一生,还有你祖孙三代的人生,难道这还不值得为
      之努力吗?”
      
          这前景确实诱人,我连连点头。贾总越说越高兴,不时冒出一句:“我今天能
      够坐在这里,就说明……”说明她聪明、说明她有魄力、说明她高人一等。这是传
      销团伙内唯一的价值观:不计人品,不问贡献,赚到钱就是英雄,赚不到钱就是垃
      圾,宁当土财主,不做孔圣人。我不是很讨厌吹牛,我自己就是职业吹牛家,可听
      着贾总漫无边际地胡诌,还是有点胸闷,很想告诉她:钱确实重要,可并不能代表
      一切,更不能代表幸福。你一再谈到理想,而真正的理想不应该只是一堆纸票子,
      而是有意义的生活。今天你能坐在这里,什么都说明不了,只能说明你无知,被人
      骗了还乐滋滋地帮人数钱。不过我最终什么也没说。贾总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钟头,
      终于结束了我的第一堂洗脑课。最后谆谆嘱托:“哥,你听不懂没关系,多看看,
      多想想,当一个机会来到面前,不要稀里糊涂地放过,也不要稀里糊涂地接受,要
      知道,机遇从来都是给聪明人准备的……”
      
          贾总住的是简陋的民房,吃的是难以下咽的伙食,却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她
      穿得很寒酸,指甲缝里有很多污垢,没涂指甲油。她的头发很长,看上去油乎乎的,
      也许早该洗了。她真名叫贾丽清,中专毕业,长得很端正,如果不做传销,她也许
      还在南方,穿着得体的职业装巡视车间,或者坐在电脑前优雅地处理文件。她或许
      会谈一场恋爱,找一个帅气而可靠的小伙子,两人牵手逛街,或者坐在电影院里大
      嚼爆米花,看到悲惨镜头就伏在他肩头哭,看到恐怖场面就往他怀里躲;周末她应
      该去酒吧,跳跳舞、唱唱歌,该疯就疯一场,该闹就闹一场,这才是正常的人生。
      她那么年轻,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只应该享受人生,而不是装模作样地给人讲
      人生的大道理。
      
          下楼后,大嗓门刘东问我有什么感想,我冷冷回应:“你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
      我是来考察市场的,她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刘东笑着回答:“咳,刚才贾总也说
      了,机遇来到你面前,要多看多想,你反正是来考察项目的,多看看总没坏处,是
      吧?”我假装同意,走了两步,又批评贾总口才差劲。小琳和刘东都为她辩护。小
      琳的说法很有趣:“她刚来时也不太会说话,现在好多了,都是在这儿锻炼出来的。”
      这话看似随意,其实也有玄机,是传销团伙内惯用的说辞。如果我夸一个人厉害,
      他们就说:都是在这儿练出来的;如果我说一个人差劲,他们就说:他原来更差劲,
      现在已经好多了。总而言之,“这儿”是个好地方,没本事的人可以学到本事,有
      本事的人更加厉害,好像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废铁也能炼成精钢,所以根本没
      必要兴办大学,几个骗子就能栽培出千万精英。
      
          大概是怕我没听明白,刘东一路都在跟我解释,内容跟贾总说的毫无分别,肯
      定是一个师父教的。平心而论,他们讲起这套荒谬理论来确实流利,因为每天都在
      讲,傻子也能背得下来。不过除此之外,他们讲什么都很费劲。传销者号称能学到
      “五门学科”,其中之一就是“演讲学”。刘东现身说法:“哥,你看我现在口才
      还可以吧?都是在这儿练出来的,以前我跟陌生人说话都会脸红,现在,嘿嘿,我
      经常给人上课呢。”说完这番话不久,我们去一家网吧借用厕所,我让他问路,发
      现他虽然练了很久,却还是原来的刘东,一跟陌生人说话就脸红。他来上饶八个月,
      学了一肚子空话,自称进步很大,随时可以给人讲经济形势,却唯独没学会怎么问
      路,这就是他们著名的“演讲学”。你一定赞同我的意见:真是了不起的学问。
      
          午饭有八个菜,炒萝卜、炒胡萝卜、炒土豆丝、烧豆腐……居然还有肉,所有
      人都吃得眉开眼笑。嫂子天性活泼,逮谁跟谁开玩笑,满屋子都是笑声。饭后继续
      “出去转转”,刘东说带我去爬山。走着走着,又拐进了一栋居民楼,这次我有了
      心理准备,不慌不忙地跟他上楼。依然是简陋的民房、堆满棉被的卧室、四杯开水,
      一股霉味。坐我们对面的女孩姓许,当然也是“他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许总!”
      许总说话慢条斯理的,尤其喜欢说“的呀”——“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呀”、“外国
      货冲进来,中国企业就会破产的呀”,听着有股亲切的家常味。
      
          开场白都是一样的:“这个哥没见过呀,来几天了?有什么感觉呀?”我还是
      那句话:“感觉你们很像搞传销的。”这是我早就想好的策略:两军相峙,先发者
      胜。只要我对他们表示怀疑,他们就顾不上怀疑我。他们做贼,我也做贼,只要我
      先喊抓贼,逃跑的肯定是他们。刚开始觉得这招挺高明,后来看得多了,才知道一
      切都在他们计划之中。传销者的观点是这样的:不怕新人怀疑,就怕新人口是心非,
      当面说得千好万好,其实心里早就拿定主意了,一找到机会转身就跑。在传销者的
      口中,逃跑的都是蠢货,是懦夫,没胆量、没魄力、没远见,一辈子翻不了身。他
      们鄙视这样的人,所以他们选择留下。
      
          萧伯纳的剧本《巴巴拉少校》中,有个不成器的斯蒂芬,他一无所长,却认为
      自己能够明辨是非。他爸爸是个大老板,听到这话大为生气,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
      顿。在老头儿看来,明辨是非是世上最难的事,科学家和哲学家终生思考,也未必
      能够得出什么结论。我不太赞同这个老头儿的意见,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是哲学
      家,不需要思考那么深奥的问题。要想过好自己的生活,只需要掌握起码的常识:
      天上不会掉馅饼,也不会掉包子;犯法的事不能做;不可信的事一定不要轻信。如
      果你一没技术、二没资本,也没有当大官的爸爸,却有人跑过来说可以让你一夜暴
      富,那么他多半是要骗你钱的。
      
          这堂课主要讲国内经济形势,按许总的说法,当前中国经济出了问题,叫做
      “产销瓶颈化”。她比比画画地给我示范:“就像一个啤酒瓶,肚大口小,企业生
      产的产品销不出去,积压在库房,货币不能回笼,工人是要下岗的呀!而外部环境
      也堪忧虑,中国二OO二年加入WTO ,当时世贸组织给了八年的关税保护期①,从二
      O 一O 年一月一日起,也就是明天,国门就将全面打开,关税将全面减免为零,到
      时候外国货就会一拥而入。外国货就是比中国货好的呀,人家的技术就是比我们先
      进的呀,到时我们的企业怎么办?我们的工人怎么办?”说到这里她长叹一声,停
      下来喝了口水:“你说国家会不会看着这种情况不管?当然不能了,对吧?所以国
      家才引进了连锁销售,目的就是要培养一批高素质的商人,这样才能跟外国企业竞
      争。以前我们大力发展经济,知识分子抓住机会发了财,工人抓住机会也发了财,
      现在轮到我们农民了,这连锁销售呀,就是国家给我们老百姓的一次翻身的机会。”
      
          “连锁销售好不好?”许总自问自答,“好!但不能太张扬,为什么?哥你知
      道吧,一九九八年禁止传销的时候,安利这些公司就很不满意,把中国告上国际法
      庭,最后赔了二百七十个亿。你也知道世贸组织有些规定,对吧?咱们要是违反了,
      让世贸组织看见,又要说我们的不是了,对吧?所以中国不能声张,只能低调。”
      
          这些话不是一口气讲完的,我那天反应很激烈,不时跟她争辩,她说到关税,
      我就问她知不知道什么叫关税,然后开始吹牛:“我没做过外贸生意,不过在商场
      混了这么多年,多少有点了解,我现在还知道珠宝、奢侈品,高档汽车的进口关税,
      你要不要考考我?”她很心虚地摇头,我继续教育她:“你说的根本就不对,关税
      不可能为零,一百年也不可能!美国一九五五年就加入了WTO ②,五十多年过去了,
      为什么还有关税?你听过‘反倾销’这个词吧?为什么要反倾销?中国才加入几年?
      怎么可能变成零关税?”讲到洋货入侵,我又发作了,问她知不道美国作家邦乔妮
      的《没有中国制造的一年》,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印象中这本书没在大陆出版,对
      她来说也许太高端了,赶紧给自己找台阶下:“这本书我也没看过,只知道大概内
      容。这本书的作者是个家庭主妇,她就想知道,如果一年之内完全不用中国产品,
      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后来发现,她几乎无法生活,买台日本电脑,主板是中国
      制造的,买块美国手表,表芯是中国制造的,有一次她想给孩子买双运动鞋,跑遍
      了全城也买不到,阿迪达斯是中国造的,锐步是中国造的,最后只能买双意大利皮
      鞋。结果怎么样,比中国产品贵七倍!更不用说玩具、服装、纺织品和家庭日用品
      了,全是中国产品!我告诉你吧,现在是‘中国制造’风行全球的时代,每个国家
      都在用中国货,不是我们要抵制人家,而是人家要抵制我们!我不知道你刚才那番
      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全错了!”
      
          去上饶之前,我和小庞聊了很多,他建议我不要听到什么都赞同,最好能表现
      出一点挣扎和抗拒,因为这才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不过他没想到我会挣扎得这么
      厉害,在桌子下连连踢我,我心想要么不开口,既然开了口,那就说个透彻,顺便
      也让小琳听听。
      
          许总脸蛋红红的,定了定神,继续讲国家对连锁销售的十二字方针:鼓励发展、
      低调宣传、宏观调控。讲“鼓励发展”时用的是反证法,许总有三个论据:第一,
      这么大的团队,肯定不是凭私人力量组织起来的,定是出自政府之手。而且这些团
      队经常战略转移,“只要上面一个电话,几百人的队伍,一夜之间就能搬到另一个
      城市,如果不是政府支持,哪会有这么高的效率?第二,传销团伙内每天都有大量
      的资金流动,而银行都是国家的,如果不是政府暗中支持,资金流动怎么会这么容
      易”?“第三,”许总两眼逼视着我,“哥你知道吧,我们在这里给事业伙伴打电
      话全是免费的,如果不是政府支持,这怎么可能做到?”
      
          这些观点不值一驳,一个领队加一个导游就可以领着几百人全世界乱转,说几
      点钟集合就几点钟集合,很少听说出什么乱子;银行也不全是国家的,况且发达国
      家也有人洗黑钱;至于免费电话就更加可笑:所有的通信服务商都设有这样的集团
      业务,交钱就能办,不仅成员之间通话免费,还可以群发短信呢。
      
          我低着头不吭声,许总接着讲“低调宣传”,用的是排除法:“既然连锁销售
      是国家给咱老百姓的机会,那哥你说,能不能让那些高素质的人知道?当然不能了,
      对吧?所以我们才要低调。另外你想想,如果全国人民都知道上饶有这么一个机会,
      可以月入万元,甚至是六位数,你说他们想不想来?如果都来了怎么办?会不会把
      上饶踏平?那时农民也不种田了,医生也不治病了,警察也不维持秩序了,那不天
      下大乱了吗?”
      
          最后讲所谓的“宏观调控”,用的是“狐假虎威”法:“哥,你来上饶之前,
      是不是经常听到打击传销的新闻?打了这么多年都没打绝,你不觉得奇怪吗?所以
      呀,这就是国家的宏观调控,目的是为了让这个行业健康发展的呀。但国家有时也
      要做做样子给外国人看,所以你才会经常看到那些负面新闻。”
      
          我实在忍不住了:“你说国家通过媒体报道来进行宏观调控?我真是不敢相信,
      在我想来,如果国家真要对某个行业进行宏观调控,总该有点像样的政策,比如减
      免税收、放松管制、降低门槛什么的,那些负面报道都是真实发生的事,它怎么可
      能成为国家宏观调控的手段?我做过广告生意,跟电视台和报社的人都很熟,我怎
      么就没听过有这样的宏观调控?”
      
          许总也急了,红着脸跟我辩论:“国家的事你都懂吗?如果国家不支持我们,
      如果国家要打击我们,为什么我们天天在这里晃,却没人管?如果真要打击我们,
      为什么不把我们抓去坐牢?对,有时确实也抓人,可为什么抓了人又不判刑,连话
      都不问一句就放出来?”
      
          我对此无话可说,终于低下了头。许总渐渐镇定下来:“哥,我告诉你吧,这
      些都是国家的宏观调控。目的就是为了淘汰那些胆小的、没有冒险精神的人,而真
      正有魄力、敢于冒险的人,一定不会被这样的负面消息吓倒,他们一定会抓住机遇,
      实现自己心中的理想!”
      
          这堂课终于讲完了,许总很不高兴,分手时一言不发。我也装出生气的样子,
      下楼后大声呵斥小庞:“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小琳也要跟过来,我阴着脸瞪
      她:“你走开!我跟他单独说!”老男人发火还是有点威力,她好像也有点怕,跟
      着刘东怏怏走开。我和小庞都很严肃,看着他们俩渐渐远去,小庞终于忍不住笑了
      起来,低声问我:“怎么样?我演得还行吧?”我说演得不错,继续努力,他们跟
      你怎么说的?有没有怀疑我?小庞说暂时没起疑心,不过都觉得你不简单。然后劝
      我有点耐心,最好不要跟他们吵,因为“整个上饶市区,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你一
      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尤其别当着刘东的面吵,要知道,他就是专门派来监视你的。”
      我吃了一惊,心里痛恨自己表演欲太强。
      
          那是一条肮脏杂乱的小巷,路上积满泥水。刘东和小琳站在远处,不时回头看
      看我们,我不敢耽搁太久,追上他们后我继续表演:“小琳,你跟我说实话,你是
      不是在这搞传销?”刘东接话:“哥,你觉得我们这些人傻吗?”我没理他,他继
      续发问:“你想想,我们不傻不呆的,如果真是传销,你说我们会做吗?你不相信
      我也得相信小庞,如果真是传销,他会叫你过来吗?你也知道,传销都是限制人身
      自由的,我们限制你人身自由r 吗?”这叫正面回应,明确告诉我不是传销。我假
      装没听见,继续逼问小琳:“小庞是我的兄弟,你是他的女朋友,现在我要你亲口
      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传销?”小琳施了一招叫做“迂回攻击”:“郝哥,说实话,
      我也有点怀疑,一直拿不定主意。你见多识广,要不你多留两天,帮我和小庞考察
      考察,再帮我们分析分析,看看这行业究竟能不能干。如果能干,我们就一起干,
      如果不能干,我们就跟你一起走。”
      
          二十多天以后,我报案端掉了这个团伙,从各个窝点中解救出一百五十七名传
      销者,小琳也在其中。我把她叫到派出所的办公室,重新提起这段对话:“你不是
      让我帮你分析吗?现在我得出结论了:这就是传销!”她反应非常激烈,一口咬定
      自己没说过。可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她不仅说过,而且说得极为诚恳。这是传销
      团伙欺骗新人的重要手段,如果不能“晓之以理”,那就“动之以情”,先用亲情、
      友情把人留下,然后慢慢地做工作,很多自负聪明的人就是这么上当的:听着他们
      似是而非的歪理,一天比一天糊涂;听着他们的恭维,一天比一天自大。再加上宗
      教般的仪式、军队般的纪律、日日灌输的谎话,再坚定的人都会动摇,从怀疑到茫
      然,从茫然到相信,从相信到狂热,一步步落入彀中。
      
          许总的课上得不理想,我的“引导人”刘东当然要给我补课,去森林公园的路
      上,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跟我讲那些他自己都不懂的大道理。小琳有时也会帮腔:
      “郝哥,你别生气,行业里有些人的水平不高,听不懂不要紧,换个人讲你就明白
      了。”小庞一脸苦笑跟在旁边,估计心里也很无奈。
      
          正是残冬时节,云碧峰森林公园满眼凄凉,风吹过树梢,在山野间发出绝望的
      回响。山头有人唱歌,声音若断若续,宛如生命中那些不值一提的往事。我心事重
      重地往上爬,看见路边写满了庸俗的留言,“某某到此一游”、“爱你一万年”之
      类,其中一句写得甚是凄凉,书法也好,出自欧阳修的《秋声赋》:“乃知渥然丹
      者,终为槁木;黟然黑者,终为星星。”说的是年华易逝,岁月无情。看句中的意
      思,题字者应该是个怀才不遇的老人,一生蹭蹬,晚景凄凉,看着满眼的好山好水,
      忍不住触景伤情。我默诵了两遍,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山腰间有个蘑菇形的凉亭,名叫“浪漫亭”,我突然起了坏心,用手推小庞:
      “跟你女朋友浪漫去,少拿我们当电灯泡!”他嘿嘿地笑,拉起小琳的手就往亭里
      拖。小琳一脸的不情愿,刘东张了张嘴,看样子很想阻止,我赶紧拿话岔开:“你
      们在这里天天都干些什么?”他回答:“嗯……这个嘛,你以后就知道了。”这话
      答得不怎么中听,我立时发作:“你这人也太奇怪了,不就是一句平常聊天的话吗?
      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急忙辩解:“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你在街上遇到朋
      友也会这么问:最近忙些什么呀?他说:咳,没什么事,天天瞎忙。这也算个回答
      啊,你真是太奇怪了,你平常都不跟人聊天的吗?他支支吾吾地辩解,我不理他,
      甩开大步往下走。旁边的浪漫亭里,小琳和小庞正依偎着说悄悄话,估计是在说我。
      
          我对人性略有所知,常以小人之心度人,一直担心小庞会出卖我。据我观察,
      小琳对他绝无感情,一切做作、伪装,不过是骗他入伙的把戏。所以那段时间我经
      常怂恿小庞主动进攻,怂恿他抱她、亲她、抚摸她,这办法确实有效:他使劲往前
      凑,她拼命往后躲,他越来越沮丧,她越来越不耐烦,两人关系一天比一天差,而
      我就越发安全。不过现在想想,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卑鄙。
      
          下山后天已经黑了,我坚持要在外面吃,说今天是新年夜,应该庆祝一下。小
      琳和刘东都反对,说家里已经做好饭了,不吃也是浪费。我将他们的军:“那你跟
      刘东回去吧,我和小庞在外面吃。”小庞也很配合,说对,就在外面吃。他们俩没
      办法,只能打电话请示,组织上极力反对,可架不住我态度强硬,终十松了口:
      “那你们在外面吃吧,吃完饭早点回来。”我大为得意,领着他们走进“喜洋洋酒
      家”,点了基围虾、清炖鸡、红烧牛肉,还要了一瓶啤酒和一瓶大枣汁,一共花了
      二百多。城里人花二百元吃顿年夜饭是很平常的事,可刘东一直抱怨“太贵了”,
      说他当初在工厂打工,一个月工资也不过几百块,被我一顿饭就吃光了。这话说得
      真让人心疼,我怒气全消,不断给他夹菜,教他剥虾,他肯定没吃过几顿这样的饭,
      眼睛始终直勾勾的,不过吃得倒不少。他吃东西咂巴嘴,很香甜的样子。
      
          刘东二十三岁,长得很精神,有时会戴副眼镜,看着就像个大学生。对城里人
      来说,二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可刘东已经快当爸爸了,他老婆怀孕八个月。有次我
      问他想不想家,想不想老婆,他长叹:“想啊,可光想有什么用?赚不到钱,谈什
      么都没用。”他对那套荒谬理论深信不疑,坚信自己会发财,所以骗了很多亲戚朋
      友过来。这些人至少交三千八,有的甚至交了三万六千八,我相信,在不远的将来,
      这将是刘东无法承受的负担。不知道他将怎样偿还这沉重的债务,回去继续干一个
      月几百块的体力活?借高利贷?或者,去偷去抢?天知道。那时他的孩子已经出生,
      可怜的孩子。
      
          吃完饭回到住处,他们都在看中央台的元旦晚会,每个人都很高兴,出来一个
      明星就鼓掌喝彩,好像在看现场。王浩级别最高,站在旁边一本正经地发表评论:
      “什么叫成功?对我们这个年纪来说,成功就是上电视!”我暗暗好笑,心想我倒
      是上过电视,可真不明白这有什么成功可言。
      
          中央台的晚会实在看不下去,我拉着管老汉聊天,听他讲农村的情况。管老汉
      一个劲儿地感恩,说现在农民的日子好多了,不用交公粮,也不用交农业税,种地
      还有补贴,买家电都有补贴。说到情浓时,拉着我的手大发感慨:“哎呀,真要感
      谢共产党,没有共产党,哪有今天的好日子!”他儿子管锋在旁边插话:“在毛主
      席那个时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是最高理想,现在我们农民全都过上了这样的
      日子!”
      
          我平时经常对种种社会现实有诸多抱怨,坦白地说,管氏父子给了我很深的触
      动。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不断问自己:究竟谁更有资格代表中国人说话?是我这种
      自命不凡的网络写手,还是人数更为庞大的、善良而朴实的农民?
      
          管老汉镶了两颗金牙,看上去很丑,也很庸俗。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掌心布
      满老茧。他生于一九五六年,三岁时差点饿死,所以一生都很珍惜粮食。有次桌上
      掉了几个饭粒,别人都没在意,他看见了,过去用两根手指捏起来放进嘴里,嚼得
      很慢,笑得很甜,他的金牙闪闪发光,不过一点儿都不丑。
      
          他是老实人,从来不敢违反纪律,被骗进传销组织快一年了,没吃过几顿饱饭,
      也从来不敢偷吃。他小时候没饭吃,很饿,现在五十多岁了,还是没饭吃,很饿。
      
          我在上饶认识了六十多人,他们大多都是管老汉的同类:善良,质朴,心地无
      邪,一生不曾作恶,一生与苦难为伍。他们被人欺骗,可同时也在欺骗别人。在此
      后的二十多天,我一直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不能叫出声,不能说出口,只能眼睁睁
      地看着这群善良的人一点点沦落为恶虎之伥。
      
          世间骗局,大都因贪心而设,由轻信而成。传销也不例外,也是个利益陷阱,
      用贪欲引诱人,用谎言蒙蔽人。对大多数人而言,只要不去幻想一夜暴富,就不会
      给他们可乘之机;遇事多打几个问号,就不会轻易上当。传销团伙内有个说法:
      “连锁销售”是利国、利民、利己的好事,可以推动经济发展,可以让国家多收税、
      老百姓多赚钱,还可以解决就业问题。这当然是假话,传销不创造任何价值,只是
      一种财富分配方式——把多数人的钱集中到少数人的手中。这个团伙有两个说法:
      第一,只要加入这个行业,人人都能成功;第二,一个人要成功,至少要拉够六百
      个下线。这是最简单的数学题,却有那么多人算不清楚:一个人成功,六百人垫底
      ;六百人成功,三十六万人垫底;三十六万人成功,两亿多人垫底;两亿人要成功,
      要有一千二百亿人垫底,那时地球上的人已经不够用了,要想成功,只能去火星发
      展下线。
      
          有学者做过计算:在传销的金字塔结构中。只有最顶端的、不超过百分之二的
      人能赚到钱,其余百分之九十八都是炮灰。我在上饶接触过六十多位传销者,他们
      坚信自己终将成功,而我断定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将成为炮灰,最终将一无所获。他
      们大多都是农民,根连着根,人连着人,一家连着一家,我见到很多人全家被骗,
      甚至是整个家族,上到五十多岁,下到十八九岁,连着七大姑、八大姨、堂亲表亲,
      全都在从事传销。等到这场戏落幕之时,他们已经搞垮了身体,耗尽了积蓄,家里
      的地荒了,房塌了,身上背着重重的债。他们重视名誉,所以有家难回,而且已经
      习惯了游手好闲的生活,那时身强力壮的可以去偷去抢,年轻貌美的可以去卖血、
      卖身,可那些疾病缠身的老人呢?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呢?
      
          这当然是愤激之言,我相信,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回到正常的、合法的生活,
      下田耕种或者进工厂打工。但在一场破灭的财富梦之后,这一切都会无比艰难。正
      如鲁迅所言,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
      
          二O 一O 年元旦。传销团伙内没有节假日的概念,该洗脑照常洗脑。也许是因
      为刘东表现不佳,组织上给我换了个引导人,就是嫂子。她真名叫吕秀文,是被她
      丈夫骗来的,因为组织上不允许过夫妻生活,只能保留一个名分,所以都叫她“嫂
      子”。我有限的人生经验中,除了监狱,没听说还有别的地方禁止合法夫妻过夫妻
      生活。我们经常提到“人性”,简单理解,“人性”就是尊重人的基本需求,把人
      当人看,把成年人当成年人看。朱熹夫子够苛刻了,也只主张“存天理、灭人欲”,
      而且他的天理也包括夫妻之间的正常性爱,但在传销团伙中,不仅人欲要灭,连天
      理都要灭,堪称千古未有之大暴政。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见到许多对尴尬的情侣,
      他们不能温存,只能在市中心广场的众目睽睽之下说几句悄悄话。还有更多牛郎织
      女似的夫妻,他们近在咫尺,却只能通过电话互相安慰;他们住在和平世界,却如
      同置身监牢。
      
          上饶儿童公园里有几只猴子,阳光晴好的日子,它们就在猴山上打闹嬉戏,其
      中有两只大概是在谈恋爱,常见它们依偎在一起呶呶唧唧,有时还会互相捉虱子。
      传销者站在网外,看得眉开眼笑,却从来不想自己的处境:连猴子都能温存,他们
      却只能孤独地熬着。而更可悲的是,他们对此毫无怨言。
      
          这就是洗脑的威力,夫妻不再是夫妻,父子不再是父子,人们眼里没有亲人,
      只有领导。他们老实、听话、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吃不饱、穿不暖,断绝一切社会
      关系,甚至抛弃了性别。据说蚁群中的工蚁没有繁殖能力,只知干活,绝无非分之
      想。我们可以设想:如果传销能够永存,世上一定会出现第三种性别:男人、女人、
      传销者。如果时间足够长,他们甚至会进化成蚂蚁。
      
          论年纪,我可以当“嫂子”的叔叔,所以只叫她“吕总”,叫顺嘴了就变成
      “驴总”,还给她起了个外号,说她是“江湖上著名的飞天神驴”。她的性格很好,
      爱说爱唱,也爱开玩笑,从来不跟我生气,最多回一句嘴:“我是飞天神驴,你就
      是飞天神猪!”她的普通话带一点河南口音,说起来铿锵有力,有点常香玉唱花木
      兰的味道。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因为这可恶的传销,他们一家的生活该多么快活啊。
      
          元旦上午见的是一个叫麻健的小伙子,他的名字奇怪,长得也很奇怪,头很圆,
      脸很圆,身子也是圆滚滚的,说话时眼珠乱转,就像一颗大土豆上嵌了两颗小土豆。
      我在心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土豆怪”。此怪来历不凡,从小聪明过人,素有神
      童之名,可惜造化弄人,没考上大学,不得已南下打工,很快就成了精英,在朝九
      晚五的生活中,渐渐体会到了社会之险恶和人生之无奈,痛定思痛开始思考人生的
      意义,可惜身边没有菩提树,没悟出四神足、七觉意,只悟到了连锁销售的妙处。
      于是扛着蛇皮袋来到江西,从此开启了他一生的辉煌之门。
      
          这堂课讲的是销售理论,开场便先声夺人:“哥,听说你是做生意的,那你知
      道什么是销售吗?”
      
          这话太藐视人,我暗暗生气,说我快四十岁的人了,做了十几年销售,没吃过
      猪肉也见过猪跑,就算没见过猪跑,总还见过几头猪,你说吧,不用考我了。
      
          麻总略见慌乱,定了定神,继续给我上课,先讲所谓的“传统销售”,即厂家
      ——总代理——省级代理——县级代理——零售商的销售模式。我假装谦虚,嗯嗯
      啊啊地答应,他精神倍长,一挥圆圆的小胖手:“可我告诉你,哥,这种销售模式
      已经过时了!你来这两天,肯定经常听人说起‘连锁销售’这个词,你知道连锁销
      售是怎么来的吗?”我摇摇头,他得意了:“我告诉你吧,所谓连锁销售,是在一
      八五九年,在哈佛大学,由两个犹太研究生发明的。它是一种什么样的销售模式呢?
      就是用百分之二十的人际网络带动百分之八十的店铺销售,这模式好不好?我说说
      你就明白了。这两位犹太研究生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就大获成功,很快就成了美国
      巨富,你说它好不好?”
      
          这段话说得煞有介事,我对此了解不多,不敢贸然反驳,麻总的语气越发自豪
      :“连锁销售运行六七十年之后,哈佛大学的两位犹太研究生又发明了一种更先进
      的销售模式:用百分之百的人际网络来销售产品,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暗
      自思忖:怎么老是哈佛大学,老是犹太研究生,还老是两个,这也太巧了吧?试探
      着回答:“是传销?”他一竖大拇指:“哥真聪明,就是传销!所以说,销售模式
      分为三个发展阶段:传统销售、连锁销售和传销。传统销售最低级,所以被连锁销
      售取代,而传销最高级,又取代了连锁销售。可在一九九O 年,我们国家犯了个大
      错误,越过连锁销售,直接引进了传销,可是我们的生产力水平、国民素质都跟不
      上啊,最后怎么样?”他掰着手指头自问自答,“假货泛滥、偷税漏税、绑架勒索、
      打针吃药……最后国家没办法了,只好在一九九八年明令取缔,也就是在同一年,
      花七亿元引进了另一种更符合中国国情的销售模式,那是什么?就是我们现在干的
      连锁销售!”③我实在忍不住了:“你等等,这东西怎么还要花钱引进?这七亿是
      付给谁的?”他一挥手:“这个不去管它,引进连锁销售之后……”我打断他:
      “还是说清楚比较好,销售模式这东西,既不是生产设备,又不是专利技术,怎么
      还用花钱引进?只要发个批文,一堆人争着抢着干,怎么还用花钱?而且这钱付给
      谁啊?这玩意儿又不能申请专利,谁敢收这个钱?”这下把他问傻了,不过这小伙
      很机灵,用一个虽然——但是的转折句,一下子岔开了话题:“哥,你说的有一定
      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国家引进连锁销售之后,先在国务院内
      部试行了一年半,效果非常理想……”我说对不起,我又有点疑问,你说“在国务
      院内部试行”,不太可能吧?据我所知,国务院是政府机构,里面全是公务人员,
      而销售是商业行为,法律规定公务员不准经商,怎么可以在国务院内部试行?他愣
      住了,半天答不上来。我心想不能闹僵,赶紧给他找台阶下:“哦,我明白了,肯
      定是在国务院直属企业里试行的。”他一拍大腿:“对!试行之后,效果非常理想,
      于是在广东和广‘西搞试点。”我暗暗咂舌,心想这小子胆子够大的,为了这么点
      小事,他什么神都敢请。麻总没在意我的神色,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激昂,言辞十
      分骇人:“二OO四年,凤凰卫视这样报道,在祖国的大陆上,正发生着一场没有硝
      烟的战争,一支不穿军装的部队,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一个打造百万富翁的摇篮,
      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有志之士,他们在媒体的掩护下,忍辱负重,积极运作,默默构
      筑着祖国的经济长城。”
      
          这些编得可笑之极、而且多处文理不通,一听就是假话,不过说来极有气势。
      麻总手舞足蹈,讲到激动处,胸口不停起伏,唾沫星子横飞,一副狐仙附体的模样。
      我平日与媒体人交往很多,凭常识判断,就知道这些话靠不住:媒体的职责是客观
      真实地报道社会事件,也许会有选择性的报道,但决不会公然遮蔽真相,更不会号
      称要给真相打掩护。不过这些话十分有效,大多数人不读书、不看报,也不关心时
      事,似是而非地伪造几条媒体报道,一定可以唬住很多人。
      
          后来我离开上饶,在酒店里上网搜索,意外发现了“连锁销售”的官方网页,
      里面充斥着大量荒诞不经的谎言,他们伪造领导人讲话、伪造会议记录、伪造媒体
      报道,甚至引用((论语》和《(大学))中的经典名句,借圣贤之名,行诈骗之
      实,还公然售卖各种传销教材、培训光碟,干得十分嚣张。我不禁纳闷:又是谁给
      这些传销网站发放了许可证?任由大量的传销文章、传销视频、传销教材恣意横行,
      任由他们欺骗数以百万计的善良而单纯的好人?
      
          这堂课我没怎么挣扎,一直装得很老实。下课后我们走到街上,看着来来往往
      的行人,我不禁感慨:传销真是浪费生命。我们生活在城市中,却完全与世隔绝,
      不能与当地人交往,不能读书,不能看报,不能看电视,除了每天两堂洗脑课,上
      午半小时,下午半小时,其余时间全在无所事事地闲逛。听的都是毫无营养的话,
      做的全是无聊之极的事,如果在这里过上一两年,天才也会变成废物。
      
          路过上饶市中心广场,在圣贤墙前站了几分钟,墙上有上饶市历代圣贤的浮雕
      像:朱熹严肃,姜夔潇洒,洪迈平易可亲,辛弃疾英气勃勃。我向来推崇辛弃疾,
      评他为“宋词第一”,其气魄之雄伟、胸襟之浩荡,只有庄子和李白可与一比。不
      知道哪个家伙给他画了两撇胡子,看上去猥琐至极,我趁他们没注意,悄悄替他擦
      去,在心里想了想他的名句:“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
      看了,阑干拍遍……”走出不远,忽然想起了宋末元初的隐士谢君直,他也是上饶
      人,一生清白皎洁,绝不沆瀣俗流,宋亡后他一直隐居不仕,宁可在街头卖卜算命,
      也不肯做蒙古人的官,最后被强掳至北京,宁死不辱,在法源寺中绝食而死。他写
      过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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